《马戏团之夜》|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关于作者
安吉拉·卡特,是英国最具独创性的作家之一,她的写作风格混杂魔幻写实、哥特式以及女性主义,影响了整整一代英国作家。
关于本书
《马戏团之夜》是安吉拉·卡特文学成就最高、最有文学野心的作品,曾击败多位名家的代表作,荣获英国布莱克文学奖史上最佳作品。
核心内容
卡特影响了一代作家,为什么却始终置身文学名利场之外?击败众多名家代表作的《马戏团之夜》到底是本什么样的小说?为什么说,这部讲述马戏团的小说,本身也具有马戏团的特征?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本期音频为你解读的是小说《马戏团之夜》,作者是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
开始解读之前,我们先了解一个英语文学奖。英国除了著名的布克奖,还有一个布莱克文学奖(全称詹姆斯·泰特·布莱克奖),它创办于1919年,每两年颁一次,一次颁两部作品,一部颁给虚构类,一部颁给非虚构类。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英语作家都得过这个奖,比如D.H.劳伦斯、格雷厄姆·格林等。整个20世纪英语文坛里,能被布莱克文学奖相中的作家,都在那个时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2012年,为了纪念布莱克文学奖即将一百年,评审们决定从所有获奖作品中选择一部小说,作为史上最佳作品,最后,这个荣誉颁给了《马戏团之夜》。
《马戏团之夜》击败了近一个世纪多位著名作家的代表作,这件事几乎没有遭到任何质疑,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马戏团之夜》太特别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很难在英国文坛再找到一本类似的小说;另一个原因是,它的作者是安吉拉·卡特,卡特是一个被评论家忽略了整整半个世纪的天才作家。
1992年,卡特去世当天,讣告席卷了英伦三岛的报纸和电视。在她去世后,BBC还专门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大西洋两岸的英语作家们纷纷自愿出镜向她告白。但活着的时候,荣誉总与卡特无缘。她很少登上畅销书榜,也几乎没有进过什么厉害文学奖的最终名单。就连她成就最高、最有文学野心的这部《马戏团之夜》,也只是和另一部小说《太阳帝国》,一起分享了1984年的布莱克文学奖。
虽然卡特一次布克奖都没拿过,但她当过两次布克奖的评审,担任评审期间,她发现并认可了跟她同时期写作的伊恩·麦克尤恩和萨尔曼·鲁西迪。这两位男作家很快成为20世纪英国最出名的文坛偶像。卡特的思想与创作还影响了许多后辈,其中包括珍妮特·温特森、大卫·米切尔等。卡特曾在多所大学的写作班担任讲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就是她的学生。上面提到的作家,都在各自的全盛时期收获了名誉与财富,而卡特却始终置身文学名利场之外。
为什么卡特总是与文学荣誉无缘?这部分主要回答这个问题,顺便,我们也简单回顾下卡特的生平。每天听本书为你解读过卡特的传记《卡特制造》,感兴趣可以找来听听。
1940年,卡特出生于敦刻尔克大撤退期间的伦敦。从时间上来看,卡特是典型的战后一代,但和同时期大部分英国小孩不一样的是,战争没有给卡特带来很多阴影,因为她一直被关在屋子里,过着“宠溺娇惯”的生活。陪伴她的是成堆的零食,书籍、报纸,玩偶还有BBC电台里讲述穿越与神话的电台节目。
这样的童年,要说有不足之处,大概就是没有玩伴,多数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待着。但这种幽闭与自由并存的环境,培养出了卡特超龄成熟,大胆无畏,喜爱幻想的个性。
步入文坛后,卡特总是拒绝随波逐流。她开始写作是在1960年前后,那时英国文坛的风气很严肃,大部分主流文学作品都在描写阶级对立、种族主义、游行革命、反战等议题。迎合了这种潮流可以让作家更容易被大众接受,但卡特看不都看就扭头离开,扑进中世纪神话、好莱坞电影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她不赞同“严肃”是文学的最高品质,风格化,象征和双关,慷慨和幽默也很重要。
我们通过一段文字,感受下卡特出道时的文风:“她那种像涂过除臭剂般金属味的汗,让人没法想象她坐马桶,剃腋毛或挖鼻孔,当莫里斯再见到她时,莫里斯坚信自己的啤酒尝着像她的味道。”我们能感受到,卡特的语言有一点市井气,是一种尽可能调动感官的语言,跟她同时期的作家没人像她这么写小说,当时的小说要么充斥激烈的思辨,要么纯粹写实主义,整体气氛要么愤怒要么压抑。
卡特的标新立异让大众无法接受她的文字,她的才华只在一些文学爱好者中得到肯定,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赞美卡特,赞美她的语言为陈旧的英国文坛撕开一道想象力的伤口。
英国文坛这种严肃的潮流直到70年代初,才经由麦克尤恩等男作家的双手发生了变化,他们与卡特同期,肆无忌惮地在题材,形式,风格上大胆探索。这个时期,文学也成为英国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年轻人愿意在小说中看到自己真实的情感与生活。
然而,微妙的变化再次发生。卡特虽然也和那些作家一样,广泛吸收来自电影、音乐的影响,但她认为这些元素只是正好出现在她的小说而已,不能本末倒置,用这些元素来定义她的作品。当时的文学评论界把卡特的小说形容成魔幻现实主义,也遭到卡特本人的反对。当卡特发现,多元文化在其他作家那里演变成一种符号、一个标签,用来换取文学红利时,她再次选择划清界限。
最明显的例子是卡特跟女权主义者的关系。当时大部分英语文学中的女性形象要么单纯无害,要么严肃高深,而卡特笔下的女性角色,常常是性感的酒吧女招待,和男人一样抽烟胡来,满口粗话,从不把男性放在眼里,因此一度让女权主义者把她奉为偶像。一家全国性报纸的女编辑在某个派对上遇见卡特时,当众称她为新世纪的女性模范,但卡特是这么回应她的:“亲爱的,你不太懂我对吧?”几年后她就写了一本谈论萨德侯爵的书,公开为这个女权主义者最憎恨的男性辩护。补充一句,萨德侯爵是法国色情文学作家,被看成是极端厌女主义者。
卡特总是离经叛道,总是拒绝被定义,这在客观上扩大了她的作品与当时评价体系之间的鸿沟。毕竟,文学研究者总是需要定义的,一旦出现一位他们不太能解释清楚的角色,他们的文学权威就会遭到挑战。整个二十世纪英国文坛选择忽视卡特,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拿不准。当然,这种忽视中多少还带着点礼貌,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承认卡特走在了自己前面。
然而,也正是这种对定义的抗拒,不断推动卡特写出新的小说。这些小说,一部接一部,每一部都像一场冒险,卡特在贴着她自己名字和风格的旧瓶子里装好新酒,然后等待下一次爆炸,一直等到《马戏团之夜》,这是卡特去世前倒数第二本小说,它融合了卡特之前所有风格的优点和缺陷,是她最华丽、也最坦率的文学表演。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马戏团之夜》到底是本什么样的小说。《马戏团之夜》发表于1984年,全书分三部,第一部叫伦敦,第二部叫圣彼得堡,第三部叫西伯利亚。
如果要概括《马戏团之夜》之前卡特小说里的女主角,她们是一群喜欢对着镜头表演的人,行事充满戏剧性,百无禁忌。这些角色对自己的性魅力毫不扭捏,时刻流露自信与活力,有时甚至让人不安。《马戏团之夜》的主角飞飞,是这群戏剧化女性角色中的翘楚,她更加自信勇敢。
如果说之前的卡特借助写小说对自我意识进行挖掘和发现,那么到了《马戏团之夜》,这些探索已经结束,变成了她的自我表达。卡特说过一句话:“飞飞这样类型的女性角色,在英国电影里通常是第二主角……但这次我想把她放到舞台中心。”
《马戏团之夜》里被卡特放在舞台中心的飞飞,是一位享誉世界的传奇马戏团演员,她和普通人很不一样,天生人高马大,还说自己长了一对巨大翅膀。
一个初冬的晚上,一位名叫华尔斯的美国男记者来到伦敦,想采访飞飞。华尔斯来意不善,他认为飞飞是个骗子,根本没长翅膀,他有三个依据,首先,飞飞的翅膀太难看了,而且她在飞行表演时并不灵巧,像是完全不会驾驭翅膀;其次,飞飞没有尾巴,从力学角度说,她如果真的会飞,平衡的问题无法解释;最后是速度,华尔斯觉得飞飞的速度太慢了,她在空中的姿态和那些秋千艺人没什么区别。
这些疑点看似很有说服力,但当华尔斯和飞飞当面对质时,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飞飞完全不像他采访过的任何一种人。
华尔斯见多识广,足迹遍布世界各地,而飞飞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给国王讲故事的山鲁佐德,手舞足蹈地走进伦敦。无论华尔斯抛出多少严谨理智的问题,飞飞始终都用一种夸张的风格作答:排山倒海的修辞,成吨的俏皮话,总在不经意的地方跳出双关语、隐喻和象征,让华尔斯头皮发麻。更让华尔斯受不了的是,飞飞还是个毫无节操和礼数的女人,一边讲故事,一边在华尔斯面前满不在乎地打嗝、流汗、吐口水,放屁、撕假睫毛,把脏丝袜连同粉饼和内衣扔来扔去。
读者被卡特迅速带入到华尔斯的视角,随后便开始好奇究竟谁会胜利,到底是强调现实逻辑、代表理智的华尔斯,还是看上去疯疯癫癫却狡猾聪敏,既高雅又粗俗的飞飞?卡特使用她最擅长的语言告诉了读者答案。
“年轻记者想要保持头脑清醒,因此两手轮流拿着玻璃杯、笔记本和铅笔,暗自寻找一个可以放杯子的地方,好让飞飞无法再不停地将它注满……他试图摆脱这位女士的玻璃杯而做出种种努力,结果却只挪动了一大叠隐藏的情书,它们嘈嘈嚷嚷地倾泻而下,顺道从壁炉台上拖出一窝像蛇一般蠕动的丝袜,引出一股浓烈的臭脚味,那是充塞于这个房间里的高度个人化气味的最后一种成分……飞飞对他的挫败视而不见。”
在这一段话中,我们能感受到卡特天马行空般的行文。整段话融合了四种风格迥异的文体:莎士比亚式的高雅节奏,法国作家拉伯雷式的肮脏戏谑,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比喻,以及字里行间贯穿其中的女性腔调。
整个二十世纪英语文坛都很难找到第二位像卡特这样的作家,她在寥寥数页里把多种文学风格混装使用,还游刃有余。这种高强度操作在整本书都没有停止过,从头到尾都一路快跑。马戏团之夜全书中译本三十万字,几乎有九成的文字都是这种节奏。
我们继续回到故事中。飞飞与华尔斯在伦敦的对峙,以华尔斯的失败告终,他的怀疑一个都没有得到解答,读者却了解了飞飞离奇的过去。飞飞的出身和经历,按照世俗逻辑来看其实并不幸福,但卡特让飞飞用一种近乎狂欢的语气复述了这段经历,于是,悲剧变成传奇、变成某种既真实又虚假的童话。
接下来,我们了解一下飞飞离奇的过去。她在伦敦郊区被一个老鸨捡回来在妓院养大,童年陪伴她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舞女。舞女们工作时,飞飞就被当作吉祥物放在大门前的玻璃柜,假扮一个活的维纳斯;出入妓院的人三教九流,飞飞在这群伦敦最不成体统的女人的关心下,竟保护住了自己的纯真。之后因为老板去世,妓院关门大吉,飞飞和养母纳尔逊继承了一部分财产,去投靠了纳尔逊的哥哥,他是一名牧师。牧师在大众眼里的形象一贯正直,但这位牧师被卡特塑造成一个阴险小人,他不但霸占了飞飞和养母的钱财,还把她们赶走了。
为生计所迫,飞飞被卖给史瑞克夫人,这个人专门收藏伦敦的各种怪胎,接待全伦敦有各种奇怪癖好的男人。飞飞在这里度过了非常恐怖的几个月,她每天都担心自己会被哪个怪物带走。最后,史瑞克夫人把她卖给一位议员,议员迷恋一种奇怪的献祭仪式,飞飞就是他的祭品。尽管过程十分惊险,飞飞最后还是逃了出来。小说中,这部分也有一个比较微妙的地方,卡特借飞飞之口,揭露了议员反对女性投票权的政治倾向。这一笔充满讽刺意味,稍后我们会细说。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夜,飞飞主动提出结束访问。小说中,卡特在这里模仿了《一千零一夜》,不停地借飞飞化妆间里的一只座钟提醒华尔斯,黎明将要到来,故事即将中断。华尔斯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但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事实,只有一堆他无法分辨的传奇故事。华尔斯并没有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他给报社写信,继续留在英国,还乔装应聘到飞飞所在的马戏团,一路从伦敦跟到圣彼得堡、西伯利亚。
小说的后两部,主要集中刻画飞飞这场横跨东西半球的马戏团之旅。如果说卡特在第一部里,表现出了她对各种风格信手拈来的高超技艺。那么在第二部和第三部,卡特开始把重心放在童话与隐喻上。
华尔斯终于见到了马戏团背后的主人科尔尼上校,以及他的搭档,一头小猪。华尔斯在马戏团的身份会由这头小猪决定,最终他被任命扮演马戏团中的小丑。上校对他说说:“欢迎加入娱乐界。”
“娱乐界”是整个第二部的关键词,其中饱含丰富的意象和隐喻。它意味着通俗,表演,伪装,也意味着自由。扮演成小丑的华尔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觉得晕眩。卡特形容说,这是自由带来的晕眩感,这种自由是一种耍弄存在、耍弄语言的自由。
要演小丑,华尔斯不得不开始学习如何逗人开心,如何冒险,以及如何与各种全世界最奇怪的事物相处。一只受过教育,身穿学士服的猿猴是他的老师。与他同住的还有患有厌女症的大力士、侏儒等一系列像童话般虚拟却真实存在的角色。和飞飞一样,他们都脱离了现实逻辑,带着某种虚构的气味,有各自离奇的故事,这些家破人亡、穷困潦倒的故事本质上都很悲伤。然而,在马戏团的大棚里,悲伤都被娱乐取代。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第一部的华尔斯只是对付一个飞飞,到了第二部,第三部,他面对的是一群飞飞。
卡特后两部的语言比第一部少了一点华丽,多了一份隆重,比如下面这句:“看来他们似乎正在把这个房间跳散掉……紫色的圣彼得堡夜晚将一个个锯齿形的楔子插进长桌周围的墙壁里,就在这张长桌上,这群滑稽演员完全不带一点乐趣地嬉闹着,跳一场简直可以招致世界末日的舞。” 在圣彼得堡的语境中,这样的文字很容易让人想起俄罗斯文豪们最擅长写的那种贵族舞会。不过,鉴于参加这场舞会的都是满嘴胡话的下层人士,卡特的这种写法具有强烈的反讽色彩。
华尔斯在马戏团渐渐松弛,脑袋里的知识体系仿佛被一天天重复的笑声洗去。卡特在小说中不断扔出一个又一个梦境般的童话。这些童话并不是那种哄小孩睡觉的甜蜜故事。它们既恐怖又不可思议,有时大胆,有时悲伤,它们通过在马戏团大棚里的娱乐化的讲述,获得了全新的意义。
华尔斯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不但融入了马戏团,还在一次意外中,出于本能救了某个猿人的妻子,不过,他弄断了自己的右胳膊,无法再靠写字继续工作了,同时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飞飞认出了华尔斯,两人从冤家变成了恋人。
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马戏团的火车在前往西伯利亚途中被一群法外之徒炸飞,飞飞受伤还被囚禁,华尔斯则在失忆状态下被一位萨满带走,成为对方宗教仪式的试验品。解释一下,西伯利亚东部流行萨满教,萨满被认为是人和神的中介。卡特的语言风格在这里又发生了剧烈的转变,比如描写萨满在野外进行的古怪仪式,她用了这样的句子:“在无知的城市佬眼中,荒野有如一捆空白的纸张,但那是充满资讯的百科全书,他们(萨满)每天都为各种需要而翻阅它,仔细研究地形景观,仿佛它是一本宇宙知识的操作指南。”这些叙述神秘,虚幻,会让人想起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而在飞飞那边,卡特的语言又变得阴冷而忧郁,描写那些绑匪时说,他们“借酒消愁,却落得愁上加愁。喝得越凶,哭得也越凶,仿佛流进去的一定得流出来才行。”
在小说的结尾,飞飞和华尔斯终于逃出来,重逢在一张马戏团大床上。气氛顿时又回到了马戏团的热烈狂欢中。结尾照应了开头,在两位主角热腾腾的对话中,揭开了整部作品中最让读者好奇的谜底:原来飞飞的翅膀是真的,并且她真的会飞。
关于这个结尾的隐喻,至少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是,我们能从小说的情节中窥见卡特与主流文学对抗的痕迹。华尔斯就像卡特最初进入文坛时遭遇到的严肃潮流,喜欢强调理性与真实,擅于用逻辑思考一切问题,有一套顽固的行事系统;而飞飞所生活的马戏团则像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文坛一样层次丰富,活力无限。作为整个马戏团的中心,飞飞从不对围绕自己的众多谜团多作解释,她毫不在意任何诽谤、中伤或质疑。我们可以猜测,卡特借飞飞这个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与超越。
另一种解释是,这个结局显然有女权主义的意味。马戏团之夜的背景设定在1899年,当时对于女性投票权的讨论在英国日趋激烈。我们前面提到差点杀死飞飞的那名议员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女性还是乖乖待在家里,不要投什么选票为好。
这是一种男性对于女性是否有能力参与政治问题的典型误解,就像书中那些不相信飞飞长着翅膀的人一样粗暴武断。很多女性只能被迫服从这样的刻板印象,掩饰自己的真正才能。飞飞明明长着翅膀,却要暗示自己的翅膀可能是假的,来满足大众合理的窥私欲以及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更有意思的是,飞飞通过这样的暗示,不断激起他人的好奇,反而凭借这一点获得持久的知名度,财源不断。这样的做法不仅帮助她自己获得财务自由,也对当时充满偏见的社会做了漂亮、充满讽刺意味的反击。
小说里的飞飞戏弄了全世界,小说外的卡特则成功塑造了这个她所有小说里最自信,无畏,聪敏狡猾却富有爱心的女飞人。卡特喜欢用“一飞冲天”形容飞飞,这个姿势本身包含着挣脱束缚、拥抱自由的意思,因此,我们把结局的意义进一步扩大到广泛的人们对于个性自由的追求,也完全说得通。
《马戏团之夜》的主要情节已经梳理完了。卡特最初想要写一部“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型喜剧,涉及无数角色的史诗级狂文。” 显然,她实现了这个设想。这本小说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万花筒文学,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二十世纪大部分文学流派的痕迹。神奇的是,这些彼此冲撞的元素在卡特笔下被改造、糅合,在热烈而狂欢的整体基调上统一起来。
评论家们用魔幻写实、哥特式、女性主义来概括《马戏团之夜》,但卡特并不喜欢这些现成的标签。或许,我们可以到书名里寻找答案。某种程度上,这部写马戏团的小说,本身的叙事就具有马戏团的特征,这种特征包含三个关键词:狂欢,奇迹和理解。
第一个关键词是狂欢。狂欢是马戏团最重要的属性,本质上它追求的是快乐,忘我以及破除权威。《马戏团之夜》刻画了几十个角色,无论命运如何,他们都呈现出自信和愉悦的姿态;从他们口中讲出来的故事,都有着戏剧化的夸张。读者从中获得的,是感官的全方位调动,是生动的想象力,是对真实生活的逃离。就像我们看一场马戏那样,读者和作者是平等的,一起分享表演的愉悦。
第二个关键词是奇迹。马戏团之所以被人喜欢,是因为它总是出其不意。一出精彩的马戏一定要让观众有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他们成为奇迹的见证者。同理,具备马戏团特征的叙事也一样,得不断抛出崭新而奇妙的东西。《马戏团之夜》包含的元素从来不会生硬出现,有时甚至只是出现在某个人物的某句对白里。比如,在小说第三部里,飞飞随口说了一句:“明天才吃得到果酱。” 如果你看过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作品《爱丽丝镜中奇遇》的原文,你会知道,卡特引用了这本书里的一个隐喻,“明天才吃得到的果酱”,其实是指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
这样的例子在《马戏团之夜》里比比皆是,这也给小说的翻译和理解造成了很大的难题。卡特自由地穿梭在种种文学元素中,读者需要有同样丰富的文学知识和对文字的敏感度,才能更好地理解她。正如马戏团的巡回演出总能让人百看不厌一样,卡特的小说也具有二刷、三刷以后依然能常读常新的魅力。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和解。马戏节目是合作的结晶,一家能成功运转的马戏团,永远需要成员具有化解矛盾、实现合作的能力。卡特笔下的角色通常团结一致,哪怕一开始他们存在对立,卡特也总会让对立消解,最终达成共识,实现彼此尊重——有时成为朋友,有时成为师生,有时则成为爱人。
比如,《马戏团之夜》里的华尔斯一开始是带着偏见与阴谋来见飞飞的,他偷偷潜入飞飞的马戏团,计划败露后,飞飞不但没有怀恨在心,反倒因为发现了华尔斯勇敢的一面而爱上了他。卡特很擅于挖掘角色身上的优点,不管这些角色的过去有多么不堪,或是做过什么邪恶的坏事,她都会用一种带着温度的、理想化的视角,对他们一视同仁。这种善意的、与世界和解的姿态,与她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冷嘲热讽,构成了饶有意味的反差。
不仅仅是在小说里,现实中,卡特也是这样的人。尽管她一辈子都没有得到公正的认可,但她从未带恶意看待他人。她批评麦克尤恩在创作后期越来越潮流化,但依然肯定他个性中诚恳的部分,两人常常一起吃晚餐。她不太喜欢A·S 拜厄特、多丽丝·莱辛的小说,但也认为这两位有过人才华的女性作家,理应得到尊重。她与女权圈子若即若离,却仍为女权主义大声疾呼,关注女性的命运和福祉。尽管卡特总是言辞泼辣,不留情面,但在内心深处,她却诚实地热爱着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某种意义上,《马戏团之夜》里的飞飞,就是卡特本人。
以上就是今天解读的全部内容,下面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
我们梳理了卡特的文学生涯。因为特立独行和不甘愿被定义,她一直被主流文坛忽视,但这种忽视又给了卡特创作的动力,一次又一次交出全新创作来驳倒那些企图把她归类的人,这些创作尝试最终促成了《马戏团之夜》的诞生。接着,我们讲述了《马戏团之夜》的故事,从“狂欢”“奇迹”“和解”这三个关键词切入,归纳了这部小说的特色,这部讲述马戏团的小说,本身的叙事就具有马戏团的特征。
撰稿:黄昱宁工作室
讲述:杰克糖
脑图:刘艳导图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