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界网红”郑嘉励
2018-03-02 14:15 编辑:TF010 来源:北京晚报
考古,狭义所指是田野考古。理论上,古人留下的所有遗迹、遗物,都是考古工作者调查、发掘、研究的对象。其中,古墓葬是工作中最常见的文物类型。“上班就是上坟”貌似调侃,对考古工作者而言,也算客观描述。
作者:张玉瑶
1.误打误撞,却没离开这一行
书乡周刊:“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等于上坟”在网上火了,您也被称为“考古界网红”,有什么样的感想?您能否用一两句话,简明地概括一下考古到底是做什么的?
郑嘉励:这句话在网络上流传,是我从前不曾想到的。好处是,很多人从此知道了浙江有个研究古墓葬、平常还写点杂文的考古工作者;坏处是,这句话脱离了具体的文本,人们误以为我是个“段子手”。其实,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严肃的、真诚的传播者。至于“网红”,这不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习惯的语言。
书乡周刊:您当初被厦大考古专业录取时感到很迷茫,但这么多年,很多人转行了,您却还坚守这一专业,其间是怎样萌发兴趣并坚持下来的?
郑嘉励:我对中国古代历史有兴趣,大学志愿全是历史学,但被考古专业录取,实非我所乐意。当年的大学,转系很困难,我也不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人,缺乏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劲头。我对考古的兴趣萌生于大学田野实习期间,田野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付出就有收获,可以去很多地方,并在当地扎下根来,能遇见新鲜的人事。除了知识的收获,更有生活的滋养。
1995年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直至今天。考古人的底子是读书人,是“动手动脚找东西”的读书人,类似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生活方式。读书,帮助我们在田野中发现问题;行路,确保写出别人笔下没有的文字。我至今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并不十分厌倦,也就始终没有离开考古岗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再也做不了别的。考古,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既不特别伟大,也不特别古怪。
书乡周刊:读《考古四记》,感觉您一直在寻找考古这个冷门专业、冷门职业的意义,现在是否确认了这个“意义”,又是如何确认的?
郑嘉励:人到中年,容易被“意义”问题困扰。年轻时,以为只要埋头做考古,有点新发现、新收获,就很充实。后来发现这点“意义”,对自己的说服力不够,于是又开始重新寻找“意义”。考古,乃至人生,本身并无“意义”可言,你能赋予什么它就是什么。人生,就在不断的自我寻找中前行。也许,等我度过“中年危机”,又会重拾年轻时期的状态,只要埋首工作,有点新发现就会满足,惟愿如此。
我个人的专业兴趣,倒不是刻意寻找所谓“冷门”,主要还是个人兴趣。史前考古,是浙江考古中最受人关注的,但我个人对此不感兴趣,做过一二年河姆渡、良渚遗址的发掘,就不做了;我也做过越窑、龙泉窑,发现太过专门的手工业门类,很难与历史人物、事件、重大制度联系起来。后来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宋代墓葬、城市上,甚至抄录墓志碑刻,相对于良渚、龙泉窑,这些相对“冷门”,但更容易与广泛的历史学议题连接起来。我青少年时期的理想就是当历史学家,尽管做了田野考古,我就在具体的工作中,努力摸索一条“以田野的方式做史学”的道路。
2.最有“人民性”的学者群体
书乡周刊:您对历史学感兴趣,现在虽做考古,但在进行田野工作时,依然会读很多乡邦文献,用史学来佐助考古。史学家说,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材料。那么对于讲求实证的考古学者来说,历史学和文献资料又意味着什么?
郑嘉励:历史时期最晚段的宋元考古,跟中古、三代考古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大量的历史文献。考古研究的对象,或多或少,有文献记载,不读书是不行的。
如何处理文献与考古实物的关系,是历史时期考古最大的理论问题。我认为,文献与考古本来就不是一个语境的东西,有矛盾、有冲突是常态,不应该做生硬的牵合附会;考古与文献,都是历史的片段,不必非此即彼,两者拼凑起来,才是更加完整的历史图景。从事具体的研究,文献准备是基本要求,算是“大处着眼”,具体研究时,保持考古材料独立性,算是“小处入手”。当然,我们既然站在田野考古第一线,首要任务就是处理好遗迹与遗物的关系,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劳动。
我在浙江从事基层工作,有其局限性。不必说写论文,就是写杂文,也不敢写到浙江以外的地方去。身份限制了我的思维习惯,我的实践必须扎根于土地,这就是所谓“到什么地方读什么书”的具体含义。这个身份的好处是,田野工作保证了我的思考、题材的新鲜度与唯一性:我的文字是“唯一”的,因为主持南宋赵伯澐墓发掘、浙南山区银矿调查、整理《南宋徐谓礼文书》的阅历是唯一的。
在嘉兴子城的北城墙位置,做了一条解剖探沟。从地表至生土深达5米左
书乡周刊:您对江南墓葬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从墓葬的形式中能够重现当时的生活状况与人际关系,比如夫妻合葬、父子合葬、妾葬等背后的意涵。对这些遥远人事的推断揣想,可以为学术框架提供哪些新视角?
郑嘉励:对浙江南宋墓葬的思考,应该是我这几年比较有心得的部分。如果不太忌讳,古墓葬是个很有思想张力的意象,连接着生与死,存在与虚无,过去、现在与未来。上下五千年的墓葬,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地下“中国通史”。
过去我把古墓葬当成客观的科学材料看待,将古人、古物往手术台上一扔,冷眼旁观,是谓“客观”。随着年纪增长,体悟比过去丰富很多,程式化的墓葬背后,更有庞大的观念世界,无尽的生死悲欢。我在《寻墓记》中,试图建构浙江南宋墓葬的思考框架,文末说“说得学术点,通过南宋墓葬及其背后思想观念的变迁,可以窥见社会生活、礼俗领域的‘宋元明转型’之一斑。说得文艺点,古墓是认识历史、感悟人性、体验生活的好载体,它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自己”。
书乡周刊:在田野工作中,您需要和许多基层民众打交道,身份介于村调解、包工头、野行者、人文学者之间,书里也有很多这方面的“闲笔”。一般会怎么跟老百姓解释你们做的事情呢,是否有产生矛盾的时候?
郑嘉励:当今,考古工作者可能是与土地贴得最近、最有“人民性”的人文学者群体之一。我到浙江丽水、温州、台州的乡下,从事配合基本建设的抢救性发掘,野外时间少说也在半年以上,租住老乡民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与农民工共进退、同喜忧;我们在一日千里的新时代和遥远的古代之间的夹缝中的生活,在经济建设和文物保护的冲突中工作,在各种社会力量的矛盾交叉点中寻找文物保护的平衡点。第一线的考古领队,面对的事情,考虑的问题,不是书斋里的读书人所能想象的。从考古项目的申请、青苗政策的补偿、民工工资的谈判、与当地人相处、工作人员的后勤保障、与工程建设方的矛盾冲突、考古发掘的业务本身、后期的文物保护,每个环节都妥善处理。这个过程很磨人,也锻炼人。
还是回到基本建设与文物保护的老问题。在实践中,我们加深对这块土地的认识。举例来说,我对乡土文物的认识和感情,就来自于田野生活。乡土文物,尤其是那些公共建筑,比如古塔、桥梁、宗祠,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地标,凝结着几代人的记忆和情感,是深藏于人心的家园符号和象征。对文物的破坏,表面上看,只是毁坏了一些老旧的东西,其实,摧毁了一个社群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毁灭了人们心中共同的美好的情感——如果大家都能意识到文物与自己的生活、情感有关,那么,文物保护才能变成发自内心的自发行为。我写文章,有时说许多狠话,只是想做这件事。
基本建设、社会经济发展与文物保护之间的矛盾,是个老话题,也是个大话题。理论思考,非我所长。除了呼吁文物保护,我没有别的观点。考古工作者只能秉承“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尽力多抢救、保护一点文物。
3.考古,离大众越来越近
书乡周刊:社会上对考古常常不太了解,有时还会被误解形成一些偏见。尤其这两年随着盗墓文学、盗墓影视的风靡,不少人会误以为考古工作的形式是类似的,或者等同于文物鉴定收藏。《考古四记》里也有一篇《盗墓笔记》,您看盗墓文学影视吗,对它们怎么评价?它们在吸引人们关注地下“考古”这方面,是否能产生一些正面影响,还是根本无所裨益?
郑嘉励:盗墓是犯罪行为,也是触犯人伦底线的行为,正常的人都应该痛恨之。盗墓文学是另一回事,好比黑帮电影与黑帮犯罪之间的关系。作家要赢得读者,必然会渲染古墓的神秘性,有些小说,比如《盗墓笔记》的叙事技巧和想象力,相当不俗,但这不代表我认同他们对古墓和盗墓的渲染。其实古人的遗物,只是遥远过去的生活的一部分,本质上并不神秘,时过境迁以后,我们对古人的生活感到陌生,许多无法解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但“不知”,不代表神秘。我这几年在考古传播中所做最大的工作,恰恰就是祛魅——把附加在考古身上的“神秘”的东西,剥离出去,故弄玄虚、神秘主义,从来与我无缘。我们最终要回归到真实的生活。盗墓小说借古墓葬虚构故事,这跟真实的考古、古墓毫无关联,我们不要自作多情,硬把这两个东西扯到一块。因为“盗墓文学”爱上的“考古”,不是真正的、学术的考古。
至于文物收藏鉴定,我不收藏古董,也不做买卖。考古发掘品中没有假文物,对考古工作者而言,文物鉴定主要就是年代与性质判断,不涉及辨伪,更不涉及定价。
书乡周刊:这两年,人们对文物和文保的关注好像比以前更多了,也产生了一些“清流”节目,比如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如果国宝会说话》,还有前一阵大热的综艺《国家宝藏》。您怎么
评价这些节目及其意义?
郑嘉励: 这类节目大热,都是好事,我乐观其成,足证功利的时代也有“风雅当道”的例子。其实考古学界的重大成果,也不能说是“冷门”“小众”的,尤其是文物丰富精美的名人墓葬,公众向来有兴趣,比如兵马俑、马王堆、曹操墓。重大考古发现的关注度,时常与影视娱乐新闻不相上下。就像海昏侯墓的发掘和展览,深受公共关注,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必然结果:一是墓主人的传奇经历;二是墓葬完好,文物众多,更有金银财宝,对公众(包括我在内)有天然的吸引力;三是考古发掘和展览做得很科学、很好看,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当然,有很多人,是把海昏侯当成“文化娱乐”新闻看的,文物背后的故事也吸引人,比时下大多数的肥皂剧好看,也更有“营养”。
书乡周刊:您在后记中提到了“公众考古”的概念,目前我国公众考古工作的现状如何,尚有哪些问题?
郑嘉励:其实我不太说“公共考古”这类概念。就我的理解,所谓公共考古,大概就是要把学界的共识和成果,尽可能多的介绍到公共领域,成为公众的知识。目前看来,效果不尽令人满意。对此我也没有具体的灵丹妙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专业人士写文章,心里最好装着读者,在不牺牲学术性的前提下,尽量把文章写得平实、通顺、好看一点。内容的科学性、严肃性、思想性,是不必向大众迁就的,但文章的形式要尽量迁就大众的接受习惯。
书乡周刊:您的《考古的另一面》和《考古四记》在学术之外,也有更多个人视角和个人性情,接下来还有什么关注点吗?
郑嘉励:我最近读罗新老师的《从大都到上都》,最大体会是“田野考古,是历史学研究实际的、落地的工作”。我计划写一本在浙江调查南宋墓葬的书,将绍兴宋六陵、明招山吕祖谦家族墓地、武义徐谓礼与黄岩赵伯澐墓的考古工作,纳入宋室南渡、“宋元明转型”的长时段历史脉络中去,就南渡皇室、南渡士大夫家族、第二代宗室移民、南方土著不同的墓葬观念与做法,梳理出几条内在的历史逻辑,力争写出学术性与可读性兼具的著作。
(原标题: “考古界网红”郑嘉励:考古既不特别伟大,也不特别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