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 / 下篇
上帝講:你要小心一點,你要去的,可是人世啊。
林風眠揣著一粒清淺冰心,九十一年間,於人世轉了個囫圇圈子,重回天堂門口,上帝已經認不出他了,喝問:來者何人?為何一身的鞭痕?
林風眠答:我是畫家。
林風眠的畫,好景美人嘉樹,花悲花喜,人淡人靜,清湖一望水如酥,於水墨宣紙間,氤氳德彪西的光影,莫迪利亞尼的悱惻,夢魘斑斕如錦。脈脈一幅遠山翠展,渲染出呼嘯山莊的悶濃肅殺。中國畫千百年,沿到林風眠手裡,晴天霹靂,姿容煥發,終於重拾四王以來,水泊山崖之間,久已枯竭的詩意。
林風眠,是中國畫史上,一粒別具懷抱的鹹味軟糖。
午後,與春彥長坐,頗難得地,聽伊出口成章談畫論,辭藻華麗,氣韻開揚,一句錘鍊一句,不像是跟我一個人私談,倒像是在開奢侈的大師班。講幾句,春彥一個激動,立起身,於屋中繞室徬徨。妹妹,我年輕時候,文革之前,60年61年的樣子,第一次面對面看見林風眠先生的畫,我像胸口被刺了一尖刀,立在那裡,一步也走不動了,哪能畫得這麼好?從來沒有看見過。
林風眠,是十二級颱風都刮不倒的。這句,倒不是春彥講的,是龐薰琹講的。
十年前的2010年,某日春彥從外埠歸,甫進家門,被一個電話,叫去民防大廈揚州飯店出局,臉也來不及洗一把,十萬火急,刻不容緩。到了飯店裡,春彥瀏覽飯局概況,腰細了,人人面色如鐵,像剛剛喜了人一樣。座上端然一位老男,線條軟綿綿的烘山芋面孔,濃愁滾滾,哭都哭得出來。一介紹,這位是柳和清先生,王丹鳳的丈夫,上海灘老少爺,49年之前,家裡經營戲院,開電影公司,風光倜儻無兩。暮年夫妻伉儷,遠征香港,玩興濃郁地於港島開素食餐館功德林,人生一路搖曳多姿,滿別具一格。
格麼,柳先生,儂尋我,有啥事體?
事體大了。柳先生十分驚人地,收藏有林風眠的畫作,多達137件。2010年,是林風眠先生誕辰110週年,柳先生想在香港,替林風眠先生開個畫展以茲紀念。不想,這批藏品,在香港,被與論斥作只有八幅是真跡,其餘統統是假畫。香港開不成畫展,柳先生跑回上海,跟林風眠先生生前工作過的上海中國畫院協商,於中國畫院展出這批林畫。一切籌備有序,畫冊印好了,請柬發出了,展覽期間,還將舉辦林風眠藝術研討會。事情忽然急轉直下,中國畫院跟柳先生講,這批畫作,真偽存疑,不宜開展。此時此刻,離畫展開幕,僅剩一個禮拜了。滬港兩地的偽作論,撲朔迷離,利益糾纏,就不去說背後之種種了。
謝先生,人家跟我講,在上海,只有尋儂救救我了。
春彥問,印好的畫冊呢?給我看看。
柳先生暈了頭,身邊居然沒有帶著畫冊,立刻遣人取來,遞到春彥面前。春彥埋頭研究畫冊,請眾人先吃先吃,我看看再講。桌上無人扶筷子,人人戚戚默哀。春彥費了二十分鐘,仔仔細細翻了一遍畫冊,不假斟酌,大腿一拍,鏗鏘道,統統是真的,是林先生的畫。這件事情,我來弄。春彥的山東人脾氣上來了。
當場跟闊朋友借了一輛車,請柳先生隨身攜帶二十萬現金,儂跟我走。走到哪裡去?去找展堂。妹妹啊,那是2010年,上海開世博會的一年,上海灘最最緊俏,就是展堂。我開了車子,帶了柳先生,全上海兜圈子,尋展堂。奔到上海美術館,館長副館長跑出來,問我,春彥儂阿是上海人?今年開世博會儂總歸曉得的吧,三年之前展堂就統統訂光的。我腦筋動煞,被我想出來了,土山灣美術館,海派老師傅任伯年,也是這裡學生意出來的,在這個地方開展,不辱沒林風眠先生了。展堂確定下來,銅鈿付出去,我心定交關。一個禮拜之內,開這種份量的畫展,妹妹,辣手啊。
我聽了笑,問春彥,所有人講是假的,儂怎麼有這麼大的確信,敢講這批東西是真的?
春彥白我一眼,我當然曉得。儂看看柳和清那個人,謹小慎微,一只烘山芋面孔,螞蟻也不敢踏死半只,他敢造假畫?他有這個魄性?還造一百多張?我借只膽子給他他都不敢。一個人的基本人格,是擺死在那裡的,藏也藏不住的。他這種人,要是不真,他敢來尋我?
上乘的畫家與作家,至少有一個共同的本事,會讀面孔,而且大多心得非凡,關鍵時刻,穩準狠,比遠程導彈還直指人心。
春彥講,後來跟柳先生熟了,聽柳先生講過,收藏這批林畫的往事。林風眠先生是廣東梅州人,祖父和父親都是石匠,林先生自己,舊年也習過石匠手藝。19歲時候,考取法國勤工儉學的機會,去了法國留學。藝術天賦耀眼,很快進了藝術學院學習。輾轉法國德國六年,一回國,即被蔡元培先生聘請,以藝術代宗教,提倡美學教育,於杭州創辦國立藝專,林先生是創校校長,當時年僅27歲。幾十年之後,林先生留在上海中國畫院的100幅精品,杭州很想討過去,我去問當時上海中國畫院的院長程十髮先生,哪能辦?十髮先生有點口吃,跟我講,老、老、老巨不脫手。林先生留下的這100幅精品,是至寶。
林先生在法國時候,跟周恩來認識,周恩來邀請過林先生,加入初創不久的共產黨,林先生婉言謝絕了,講,幹革命,要精誠奉獻畢生;搞藝術,也要精誠奉獻畢生。我不敢分心做兩件事。因為這樣一個擦肩而過,林先生在山雨欲來的六十年代,作為特務嫌疑,被羈押四年之久。看守所內經受的磨難,一言難盡。當年,林先生住在南昌路,生活艱困,家眷們,第二位太太是法國人,還有一個女兒,不得已,去了巴西投親,剩下林先生一個人,孤居陋室。沒有薪水,更沒有人買畫,一無生活來源。柳和清先生當年住在陝西南路,離林先生不遠。常常夜裡特意騎車從南昌路經過,遠遠看一眼,林家的燈光是否正常點亮。柳先生從年輕時候,就喜歡林先生的畫,一種少爺式的喜歡,四十年代開始,陸續收藏林先生作品。柳先生講,有時候,下班回家,看見信箱裡,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自己糊的信封,就知道白日裡,林先生悄悄來過了,信封裡,是疊得小小的一幅畫,柳先生知道林先生一定是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趕緊送五十塊錢去。妹妹,儂看看,從前的畫家和收藏家少爺,彼此的體面和溫情,這種默默的含蓄,嘖嘖。林先生是今朝口袋裡只要有一塊錢,他也要去淮海路吃一頓公司大餐的人,像足一個外國人。明朝沒銅鈿了,買半斤切麵的銅鈿都沒有了,格麼屋裡翻翻,翻出吃剩的半卷卷子麵,醬油湯沖一碗,就算吃過飯了。文革前夕,1966年,林先生意識到在劫難逃,親手將自己的一千多幅作品,浸泡在水裡,漚爛之後,用抽水馬桶沖走。用金宇澄的話講,南昌路那隻著名的馬桶。至今路過南昌路林風眠故居門口,我心上亦常常浮起來墨團團三個大字,銷金窟。某夜,林先生跑去柳家,卷著實在不捨得毀滅的一批畫,交給柳和清,宛如托孤。柳先生藏無可藏,委託家裡的保姆,工農出生的時代良民,暗暗攜去鄉下家裡,才得以保全。妹妹啊,這位保姆,中國美術史上,肯定不會有她的名字,一介草民,鄉下女人,可是林先生最精彩的一部分傑作,沒有她,今天全世界都看不到了。歷史就是這樣子的,儂相信不相信?妹妹。
一個禮拜即將開展,展堂確定了,要飛速地裱畫、掛畫,佈置展堂。柳先生137張林風眠,價值連城,我不敢收。我拿柳先生帶去裱畫舖子,拿一本展會的畫冊給老闆,跟老闆講,儂照著畫冊上標明的尺寸,把137個畫框加班加點弄出來,畫展開幕的6月11日一清早七點之前,準時、全部,送到土山灣。儂如果提前送到,我發儂一萬塊獎金,不得有誤。結果麼,當日裡,裱畫舖還是遲到了八分鐘,我急得,立在展堂裡大發雷霆拍台子。畫框送到,柳先生帶了人,掮了畫奔來,一歇歇,統統裝好框,掛上牆。九點鐘,畫展準時開幕。張宗憲、崔如琢、黃永玉,這票藝術界和收藏界的大亨,人人衣香鬢影,悉數到場。妹妹,我弄這個畫展,一分錢經費都沒有的,我請來的所有嘉賓,統統是自掏腰包飛機酒店的,這種事情,儂聽見過看見過嗎?妹妹,有些事情,我做的時候,不覺得什麼,一門心思只想拿伊弄得登樣,弄得台型,弄得過念頭,事後想想,滿不可思議,完全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怎麼發發瘋跳跳腳就做到了?一個被滬港兩地都判了死刑的畫展,被各種利益糾纏逼進了死角的一件事情,我以一己之力,一個禮拜裡面,竟然體體面面弄成功,為林風眠先生的傑作風風光光正了名,也算是我對中國美術史的貢獻吧?妹妹,男人做事情,是要有點響動的,一聲不響,還算什麼男人?林風眠先生也是一條漢子,中國畫弄來弄去梅蘭竹菊,弄不出名堂了,已經像電腦寫出來的詩一樣僵板板了,林先生弄出來了。極高的天份,極埋頭的勤奮,無能的高貴,贊啊,妹妹。據說,林先生習慣深夜作畫,旁邊擺一袋子牛軋糖,通宵達旦地畫,餓了,摸粒糖吃吃,一個晚上,常常畫出近百之數來。我常常想,要好好畫一幅畫,畫林先生走在南昌路上,孤苦伶仃,索索抖貼著牆邊,寂寂獨行。他遇到一個極壞的時代,可是他照樣成就蓋世。
乃麽,講句沒勁的閒話給儂聽。開幕式結束,這票大亨,總要請人家吃頓飯吧?人家不遠萬里來到此地,自摸銅鈿,兩肋插刀。我暗暗問柳先生,中飯哪能吃法?柳先生一張烘山芋面孔,跟我指示,兩千塊以下、兩千塊以下。妹妹,我只好捏緊鼻子,請大家縮手縮腳吃了頓飯飯。柳先生的克儉,滿極致的。這件事情之後,他住在上海,常常到我屋裡來坐坐,一年四季,從來不坐出租車,永遠坐公交車。不過他還繼續在買林風眠先生的畫收藏,林先生有一幅精品,出海捕魚,是油畫,是林先生後來很多幅水墨畫的母本,這幅畫在席素華手中。當年林先生入獄四年,要填寫家屬,家屬要負責送衣服送被褥送糧票到看守所,林先生孑然一身在南昌路,他在家屬一欄裡,寫了席素華的名字。席素華珍藏這幅畫多年,最後亦為柳和清買下來了。這幅東西,柳先生買過來以後,拿來掛在我屋裡,掛了好幾個月。
畫展開幕結束,大收藏家張宗憲要見柳和清,跟伊講,一億人民幣,儂這些林風眠,統統賣給我。柳和清沒答應。張宗憲講,不賣給我,不要緊,不過,柳先生儂不要讓這批東西散開來,太珍貴了,不妨考慮建一個小型博物館,收在一起。妹妹,張宗憲這個話,是出自肺腑的,林先生這些畫,九死一生得以保存。我弄的這個畫展,也是本世紀絕無僅有的一次,大規模地發現林風眠先生從未面世過的傑作,這種事情,一百年裡,不太會有了。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柳和清王丹鳳,雙雙做古,張宗憲已經年高九十四,當年拳打腳踢的我,也八十歲了,妹妹。
曾經有個畫家來問我,儂講講看,吳湖帆狠,還是林風眠狠?我朝伊翻翻白眼,跟伊講,儂假設一下,宋徽宗現在開美術學院,考學生,他會取吳湖帆,還是取林風眠?我跟儂講,徽宗一定取林風眠。為什麼?因為在南宋,吳湖帆隨便撿撿一大把,林風眠是絕無裡的僅有。徽宗要是看見林風眠,一定錐心贊歎,謝天謝地,總算有個人,拿我的幽情、拿我的心思畫出來了。
林先生1972年獲釋,繼續孤居於南昌路53號,一直到1977年10月,葉劍英批了字,才准許他去香港探親。林風眠與葉劍英,是廣東梅州的同鄉,小時候兩個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讀的學堂。林先生此去香港,想必是下定了不再回來的決心,離滬之前,林先生給中國畫院上上下下,每一個幫過他的人,都畫了一幅畫,疊疊好,裝只牛皮紙信封,暗暗交給人家,連門房間老師傅,都是一人一幅。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畫的,是當年一個造反隊隊長,這個人,沒有拿到林先生的畫,還跑去跟林先生要,林先生默默,一聲不吭,畫就是不畫。林先生到了香港,慢慢安定下來,林先生從前的學生趙無極,從巴黎奔到香港看老師,跪在林先生面前,泣不成聲,妹妹啊。
林先生童年,六歲的時候,日日放學,纏著母親,帶他去附近的一家染坊玩耍,可能是染坊的色彩,吸引了林風眠。誰知曉,一來二去,日久生事,母親與染坊的老闆有了染。最後,母親被按照族規,賣去了外地。從此,林風眠一生,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據說,童年的林風眠,因為思念母親,常常獨自爬上屋頂,眺望遠方,盼望母親有朝一日歸來。畫家也好,作家也好,一生的作品,敘述的,都是十歲之前的心路經歷,這個話,恐怕是不錯的。今天再看林風眠的作品,那些女子,都有一種莫迪利亞尼一般的甜魅的優雅,同時卻亦有一股遙不可及的傷心。而他畫筆下的黑森林們,不消說,有萬千思念,黑沉沉,與傳統中國畫裡的煙中樹、風中絮,杳然不同。林先生第一位太太,德國人,死於難產,林先生的很多靜物裡,會畫一幅西式女子的纖纖手套,柔軟幽秀,飽含思念亡妻的傷慟。林風眠一生,悲情四起,可是他的畫作裡,卻始終瀰漫著遠低於他年齡的一種天真無邪,這一抹天真,真字在裡,天字在上,人間極品。
柳和清王丹鳳伉儷
林風眠夫婦
林風眠與太太女兒
林風眠
林風眠
林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