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丈夫给妻子做媒?
勤五爷的黄昏恋歌
张建文
昨天,小鸟一样,一只只地飞走了。飞走了?是的。所有过往的昨天,都鸟儿一样,一只只地飞走了。还会回来的是季节,不再回来的是青春年华。

昨天,小鸟一样,一只只地飞走了
勤五爷摸着花白胡子拉杂的下巴,独立寒秋,临风西望。望那五彩的天空,没有了鸟儿翩飞的身影,那些身影早已驮着秋阳的殷殷血焰归去了。这也没什么,那都是昨天了,只要此刻的夕阳是如此美好,心就暖得像花开一样。他看那夕阳的余晖像打散了的蛋黄一样,晕染着天空和大地,不动声色地美丽了原野乡村。他想,这夕阳优美的波光真像酿过的一样,浓郁、香醇,又像被过滤了一般,纯粹、清明。夕阳的色彩绚丽而不失厚重,热烈而不乏沉稳。难怪人们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呢。
勤五爷怎么看,那晚霞红红的,真像自己一双儿女欢然和安然的脸蛋儿,生机勃勃的,甜甜润润的。他的眼前老是定格着他带着儿子安然送女儿欢然去邵阳师范读书的画面。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儿女们都成了家,都像鸟儿一样离开了这个窝,飞向了高远的天空了。他却老了,人们不叫他勤生叔却叫勤老爷了。一个“老”字,他意识到是生命无法拒绝的礼物。腰杆再也无法挺直人生了,身子骨也像是一块水土流失的田园。生命就像燃烧着的蜡烛越来越短,时间就像一群蚂蚁不断地搬走了昨天。虽然他不懂什么山中采药、松下操琴的雅趣,但他知道他只能像老牛反刍那样,在回忆中去咀嚼那些陈年往事而打发日子了。
美丽的夕阳不知何时终于燃尽了它最后的一点残焰,归隐于远方西山之下了,而那一湾烟柳寒江,依然不知疲倦地荡漾着脉脉秋水,仿佛在鼓励着偶尔传来的阵阵野鸭的轻鸣。在这多情的轻鸣里,勤五爷仿佛听到了他可怜的妻子的呼唤和叮咛。这老境的黄昏几多安谧,安静得那些记忆都像一幅幅老照片一样,泛黄的,黑黑的,有点模糊,只有梦在记忆的伤口里出出进进,不断制造着无尽无边的忧伤。他想,妻子离他而去早已不止十里八湾,却留下他风烛残年痴痴守望。
我说:“五哥,你才年过半百,正当盛年,怎么就风烛残年呢?即使是生命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辉,也应该化成一朵别样的云彩。'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哟。”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勤生虽说早年性情沉闷,却如今向阳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神情也清爽了不少。想来,许是人老了,话就多了,日子舒坦了,儿女们让他欣慰,有了豪气放阳的资本了。人们都说当年三棒棒也打不出个屁来的勤生不见了,却时而还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勤生含笑看看我:“话是这么说,但具体情况又各有不同。”他又抬头看天边的夕阳,轻轻地摇着头,仿佛他的岁月就像这无法避免的落日,散落的是一地的叹息,就是这样的黄昏把云弄得光怪陆离而又支离破碎,让欲望在沉闷中雕刻出隐忍的创痕。
勤生才三十多岁,他的妻子就离他而去了。好心人都劝他,人还这么年轻,就该再娶一房亲。勤生闷闷不语,但终也放出话来:有谁还能像他的妻子梅香那么疼爱她的一双儿女呢?有谁还能像女儿一样照顾他卧床的老母呢?人们知道,这样的女人还是有的,只是勤生的负担太重了,不想拖累别人。他就说过,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受苦呢?虽然女儿欢然读中专吃上了国家粮,但安然还小,需要抚养,他能接受除了他妈妈的女人吗?别再折腾了,就是这样过吧。
后来,欢然参加工作了,分配在当时我任校长的一所初中学校任教。安然差几分没能考上大学却不肯复读南下广东打工去了。多病的老母亲也离世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勤生一人单打独唱、独酌独饮。有人又提出再婚的事,可他的儿女都不赞同。欢然说父亲老了就跟她到学校住吧。安然说等他工作稳定了,就让父亲去广州吧。十几年都过去了,父亲老了,我们子女还不能照顾吗?
勤生自然没去打搅儿女们,他觉得自己还并不老,还不是享清福的时候,就依然在家种着责任田过活。
其实,在妻子梅香去世不久,勤生的心田里,不知不觉地萌生了一棵新芽。这棵新芽,就像黄昏的流彩沿着梦的轨迹,在风长的垂眸里眺望着再一个秋天和美好的黄昏。
勤生院子后面,绿荫笼罩着一幢农家小屋,住着赵晚嫂一家三口。赵晚嫂的丈夫谷雨生性好动要强,在村里也算得上一个强悍能干的人了,要不当初怎么能娶上赵晚嫂这样如花似玉的妻子?可是,谷雨很不幸,三十几岁的人了居然像孩子一样去爬树取鸟蛋,树枝折断,他被摔断了脊椎,从此,腰部以下就瘫痪了,半死不活地在床上熬过了十几个春秋。赵晚嫂的女儿阳春,因家庭的变故,早早辍学打工去了,后来与一外地打工仔结婚,又继续打工。
赵晚嫂赵叶青跟梅香年岁相仿,满身挂着淡淡的忧伤,看上去更是楚楚动人。叶青跟梅香一样聪慧能干,且更加温柔,心地那个善良真叫人心生怜意。只要想想,“久病无孝子”,十几年啊,守着一个男人却是守活寡,这也不算,那几千个日日夜夜的揩屎接尿、衣食起居,说起来事小,做起来难啦,而且没一点怨气,该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呀!叶青没怨气,她只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而谷雨却时常生气,有时还百般刁难。她也偷偷哭过,但擦干泪水又去安慰丈夫。她说谷雨是这个样子了,心里比谁都难过,生气其实是好意,是为了她,而她能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家吗?丢下一个磨难的男人不管,还是人吗?
勤生想,谷雨其实是个最幸福的男人,死也值了。梅香虽也是个好女人,但她竟忍心撒手而去了。这叶青肯定是观世音菩萨派来给谷雨的。
那天早晨,叶青向勤生借板车。勤生二话没说飞快地答应了。不久,就见她背着谷雨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她听人说邻村有个老郎中会针灸理疗,好多脚手不活泛的人都给治好了,她想拖着谷雨去治疗。勤生说,谷雨这病医院都治不好,不是经络不通,而是断了,郎中能治好?叶青说也看不到经络断没断,试一试也心甘呀。勤生说你这多麻烦,让郎中上家里来不好?叶青说,一则郎中年纪大了,二则郎中知道我这情况不肯收钱,加之这治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还能这么做呢?
第二天,勤生把板车装上了低低的栏杆,并铺上一块厚厚的海绵,车子也洗刷得干干净净,吃过早饭便到叶青家去了。到叶青家虽不足一里地,但只是一条泥沙小路,通不了板车。昨天他见叶青背谷雨气都喘不过来了,就说:“我把谷雨背到我家院坪的板车上去,治病回来时我再把他背到你家里来吧。”
郎中说这病他是没有把握的,先治疗半年试试吧。于是,勤生背谷雨,这样一背就是半年,而谷雨的病情却没有什么起色。郎中说只能是这结果,这也只是了了做妻子的心愿罢了。
这以后,谷雨变得十分淡定了,他对妻子说:“我就这样了,这是注定的。只是太拖累你了,叶青啊,我看你就跟了勤生吧。”
叶青生气了:“你是我男人,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你是看我对他有好意,心生嫉恨了?我是感激他的好,你知道吗?”
谷雨说:“勤生是好人,又没了妻子……”
叶青截断他的话说:“不准提这样的事情!”
那天,也真是神灵差遣,勤生突然想去谷雨家看看,见门开着,却屋内无人,顿生疑虑,就在谷雨屋子前后转悠,就在屋侧的水塘里发现有人在水中沉浮,立马下水将人拖上岸来,才知道是谷雨从家里一路爬到塘里以了结残生。
叶青急急地从地里回来,抱着谷雨失身痛哭,使劲地摇着谷雨的双肩,说:“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呀,你说呀,再难我也会做好的呀。”
谷雨羞愧难当,泪眼婆娑,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叶青……就是你太好了……我对不起你呀……”
看着这悲戚的一幕,勤生也暗自落泪。他说:“谷雨啊,你这不是在叶青伤口上撒盐吗?你这样做不是在雪上加霜吗?你晓得婆娘这样好,就该振作起来,人家叶青才少担心,心里才会轻松些。你老这样寻死觅活的,人家叶青还要不要去地里做事了?她不吃不喝也会守着你的。你个谷雨啊,你到底懂不懂自家的婆娘哟?”
谷雨频频点头,说:“我懂,叶青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可我却无法消受啊。只有拖累,不如……”
“又说混账话。”勤生怒言,“你还要这样,我都想揍你。”
谷雨凄然一笑:“我真是该揍。别说叶青,五哥你就胜过我的亲哥。你背了我几百回呀,五哥。除了我父亲,谁背我这么多?”
叶青说:“是啊,背一回两回,谁都可以,可一背就是半年啊。”
谷雨抓着勤生的手,不断地说着“谢谢”。
勤生就说:“出点力气算得了什么?你要对得起叶青的心哪!”
这一夜,他们几乎都没有睡,快黎明的时候,谷雨才沉沉睡去。勤生要回家,叶青说我送送你吧。勤生说你送我,我又要送你呢。叶青就说,天还太黑,那干脆还坐会吧。勤生自然很乐意跟叶青多待会儿。
秋的黎明颇有寒意。为了不打搅谷雨睡觉,他们就坐在门前阶檐下。稀落落的星星闪耀着清幽幽的冷光,一弯明月斜依林梢,隐隐约约地洒落几树清辉。四周异常地幽静。勤生觉得霜花落满了宁静的乡野,醉了河湾的水,痴了乡村的梦。
叶青无心看夜色,呢喃着:“我真的支撑不下去了。五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勤生颤栗。这女人真不容易。可是,这叫他又怎么说呢?该怎么办?叶青已经做得很好了。许久,他才说:“有什么难处,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叶青说:“能帮的你都帮了,有些事你是帮不了的。”
勤生知道她说的意思,因为谷雨曾经很认真地跟他说过,让他们两家合为一家,或者谷雨和叶青搬到勤生家去,或者勤生搬到他俩家来。他谷雨反正是个没用的男人了,就让勤生照顾叶青,且一并照顾了他谷雨。谷雨这样说的时候一定是刀在剜心滴着血的。他勤生哪能这么做呢?这不让老百姓都笑话死了?
说真的,即使是这样天大的笑话,也仿佛绚丽的桃花缤纷而来,带着一路春风走进他勤生的梦里,就是因为这国际玩笑也波澜了他的整个世界,催得漫漫山花开。
勤生情不自禁地轻轻拍拍叶青的手背,说:“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就把我当亲哥吧。”
叶青啜泣着:“大哥……亲哥……”就把头歪在了勤生的肩上。

她把头歪在他的肩上
我想,他们定然偎在晨光温馨的情愫里,在秋的宁静中领略霜花妖娆的艳丽,站在迷蒙之中,看绝美尘烟袅袅升腾,在秋天的眸子里去寻找那片写满情感的枫叶和续写那倦伏在柔软里黄昏的故事吧。
不几年,谷雨在郁闷中过早地离世了。我觉得我应该去做一件好事了,就去跟叶青说:“晚嫂啊,我想撮合你与勤五哥的好事,你意下如何?”
叶青红了脸,忽闪的眼里放着光:“嗨,都多大年纪了,哪还能去想那事?更何况他欢然姐弟是不会同意的。”
“是的,早先他们不同意,现在姐弟俩都想通了。”我说,“姐弟俩不仅看到了现在,更想到了今后,他们不可能时刻陪伴在父亲的身边,但又非常需要有个贴近的人,相互扶持,幸福晚年。否则只能是孤独落寞……姐弟说,只要是叶青晚娘,他们一千个同意,一万个赞成。”我还说他们姐弟思想急转弯是因为那次他们父亲患急病痛得在地上打滚,但身边却没个人,多亏叶青晚娘知道了及时叫上人送往医院的事。
叶青淡然一笑:“这两个孩子也是挺可爱的。我那女儿阳春书没读多少,思想倒也放得开,早让我找个伴儿,说他们在外就安心了。”
我就说:“孩子们都这么懂事,就随了他们的愿吧。”
当我从叶青家出来,仿佛听到了夕阳吻地的轻响。这轻响,划分了白天和黑夜。那空中疾飞投林的倦鸟,多像诗人燃烧的诗稿,激情洋洋,温馨脉脉,驮着夕阳坠入了安乐窝。但见夕阳余晖用鹅黄色氤氲了乡村的美景,把这平凡人们的平凡光景押韵成了诗行,让生活的平平仄仄逶迤成歌。
有了这许多的铺垫,两位老人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但他俩谁也不提那个终极的目标。勤生居然还会说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他对叶青说:“我们是不是前世就有个约定?这约定,我仿佛觉得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不坠落也摸不到呢。”
叶青就把身子靠近他,说:“怎么会呢?五哥,我是懂你的,你的心情经过了一个盛夏的发酵,已经有了秋后香醇的浓郁了。”
勤生情不自禁地轻轻拍拍叶青搭在他肩上的小手,说:“那是自然,要不,叶青怎么会让我神魂颠倒?呵,叶青懂情又懂诗呢。”
“想不到五哥说话还像个文化人呢。”
“哈哈,我不是没读过书呀,老高小生呢。我知道,大家都说我是'闷三棒’,其实呀,只是没有碰撞出火花来。”
“如今,擦出火花来了?”
“那是自然,我还陶醉着呢。我呀,现在正追求着一种雾遮雾掩充满着想象的快感,沉醉在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的朦胧美中呢。”
叶青嘟隆着嘴唇,高高的:“人家可不喜欢水呀雾的。”
“那是自然,其实,我也……”
他们依偎着,湿润的目光里逶迤着满山的秋红。红叶上那晶莹剔透的霜花,是开在秋季的花,是秋天轻敷容颜的脂,是秋天燃红爱恋的火。

钓着了田螺姑娘还是美人鱼呀?
勤五爷闲暇时,就爱垂钓,杨柳河湾总坐落着他怡然的身影,而且一放竿就忘了天光早晚,叶青就给他送来了晌饭或点心什么的,然后静静地兴致盎然地看他钓鱼。
我说:“五哥啊,你这么专注,是钓着了田螺姑娘还是美人鱼呀?”
“岂止田螺姑娘美人鱼,你看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那竿垂钓才入水的鱼钩,正好勾着水中那轮火红的夕阳。
又一个农闲适合垂钓的好日子,杨柳河湾却不见了那“蓑笠翁”的背影。我问德老爷。德老爷说:“上医院'钓’去了。”
“去医院钓鱼?”
“不是钓鱼,是吊水。”
“啊?”
“不是勤五爷吊水,是赵晚娘——应该是赵五娘吊水。”
我想,这德老爷也真是的,怎么就不一句话说清楚呢。我觉得应该去看看。
大兜小包随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的眼前亮了。这哪里是病房,这是浓浓的家庭聚会。叶青斜躺着身子,虽有点虚弱,但满脸漾着春光。勤五爷坐在床边,边说话边剥着橘子。欢然拉着阳春的手,像两朵花儿在笑着。安然和他的姐夫们在闲谈。欢然的儿子把剥开半截的香蕉递在叶青的嘴边说:“奶奶,香蕉好吃。”
欢然对我说:“校长叔叔,是我爸通知大家回来的。他已经宣布,等叶青妈妈出院,他们就登记结婚。”
我一拳打在勤五爷肩上:“我早就知道,你五哥忍耐不住了。”
勤五爷嘿嘿笑着,又瞅瞅叶青,满身的喜色,一脸的孩子气。
我想,遇见一场黄昏,就像邂逅一次传奇。黄昏,你是一片潋滟吗?是一幅美妙光华绘就的山乡水墨吗?黄昏伴夕阳,就像酝酿一首诗,一阙词,用孩子一样的真诚把寻常的岁月吟唱成了一首歌。

把寻常的岁月吟唱成一首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