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论大学国文(六)最早的大学语文实验报告

刘半农是一个文学家,早期创作走的是香艳路子,最出名的有新诗《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后来被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谱成曲,广为传唱。那时候他的名字都不是半农,而是“半侬”,更有好事者考据说是“伴侬”,可知其香秾程度。后来到北大教书,专心做学问,但偶尔仍然会泄露其本色,譬如为清末名妓赛金花作传。后来传未成,身先死,据说赛金花前往吊唁,并送了一幅挽联:“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侬乃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挥泪,谨拜手司马文章”。

然而时局造英雄,新文化运动渐起,刘半农得风气之先,成为《新青年》的重要撰稿人,尤其是一篇《我之文学改良观》,与胡适《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文学革命论》遥相呼应,成为新文化运动得力干将。于是受蔡元培之邀,正式出任北大预科国文教员——大学预科国文是民国大一国文的前身,民国大一国文是今天大学语文的前身,如此推算,刘半农即是大学语文前辈的前辈。

刘半农教预科国文,首先研究他的学生,他问:“现在学校中的生徒,将来是否个个要做文学家?”研究的结论是否定的:“所教的学生,将来都不是要做文学家的”。既然如此,就发生了疑问:

第一,现在学校中的生徒,往往有读书数年,能做“今夫”“且夫”,或“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的滥调文章,而不能写通畅之家信,看普通之报纸杂志文章者,这是谁害他的?是谁造的孽?

第二,现在社会上,有许多似通非通一知半解的学校毕业生:学实业的,往往不能译书;学法政的,往往不能草公事,批案件;学商业的,往往不能订合同,写书信;却能做些非驴非马的小说诗词,在报纸上杂志上出丑。此等“谬种而非桐城,妖孽而非选学”的怪物,是谁造就出来的?是谁该入地狱?

于是,他把大学预科国文的教学实验,变成了“教授应用文之实验”,实验宗旨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只求在短时期内,使学生人人能看通人应看之书,及其职业上所必看之书;人人能作通人应作之文,及其职业上所必作之文。”并把实验心得最终写成这份“应用文之教授”的报告。至于报告的具体内容,种种非常详尽的细节,大家可以自己去读,这里不再赘叙。

最值得注意的是,以刘半农这样的一个文学家(也早已列入国学大师),不因其个人趣味,把大学语文教成“教我如何不想她”之类的创意写作,而是设身处地为学生的人生考虑,倡导应用文写作,这是怎样的一种胸怀呢?拿教育学的术语说,这是“以学生为中心”,而非以教师兴趣、教师所长为中心;拿政治上的术语说,这是“人文关怀”——人文主义本来就包括人文批判、人文追求、人文关怀三个方面——所以今天读这篇文章,值得我们这些天天把“以学生为中心”和“人文主义”“人文性”挂在嘴边的教师们好好反思。

当然刘半农并非完全排斥文学教育,他的“应用文”概念,是包含若干文学因素的,譬如与学生生活关系密切的“小品文”“游记”及“白香山纪事诗”(当指其新乐府诗),就都包括在内。而且从新文化运动的大势看,五四同人内部显然作了分工:胡适等人强调白话文学,而钱玄同、刘半农等人强调白话应用文——不是厚此薄彼,乃是分兵合击。

只是这样一来,后来的研究者们往往就有了误解,长期来只把它当成一篇谈应用文的文章,而忽视了其实还是中国大学语文最早的一篇实验报告。

(刘半农《应用文之教授》研究,见笔者即将出版的《民国大一国文资料研究》一书)

何二元,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大学语文”专职教师,中国首家“大学语文研究所”所长,“大学语文研究”网站站长,“全国大学语文教师群”(190089416)群主。网络化生存,体制外行走,这里有大学语文界的独特风景。文章公众号:大学语文终身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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