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杨红燕/路在何方 / 四六文摘

路在何方

作者：杨红燕

“幼爹，吃鱼仔啵？”童成香一觉醒来，凌晨一点。她感到肚子有点饿，推了一把老伴周幼龙。

周幼龙翻个身，长长地呼口气。“吃就吃，正是睡不着。”

不要奇怪半夜起来吃鱼仔，这算是他们的日常。周幼龙和童成香白天做事辛苦，晚上睡得早，养回点精神起来吃个宵夜，既是充饥，也是他们不自知的一点朴素诗意。

“怎么睡不着？”童成香一翘身子，双脚就翻落在地上了，摸进拖鞋里。问归问，她心里实在明白，老伴又在想村里的事。

邓谷村是一个贫困的边远山区，村民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生活还达不到温饱，房子老旧不堪，一经风吹雨淋便摇摇欲坠危机四伏，山路狭窄崎岖，出山一趟走路要两个小时，有条件的买个单车，那比几代单传的家族生了男丁还宝贝，青少年没几个上高中的，初中毕业能寻个路子谋生是不错的，有的学木匠，有的学砖匠，有的学油漆，打工浪潮兴起后，就一齐涌向广东，要是女孩子，中途辍学的更多，早出去一年早为家里减轻负担。

周幼龙是一名退伍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立过三等功。早几年前，他参加村干部竞选，当上了村支书，立志要为村里做贡献，让村民过上好日子。几年里，他奔走呼号募集资金，搞电改，搞自来水，搞U型槽（解决灌溉用水问题），修路……使村里基础设施焕然一新。

一边搞基础建设，一边想着致富谋发展。三年前，周幼龙开始了他的种植之路。邓谷村在一个叫果园上的地方有大片种植用地，以前全部栽桔子，由于品种、技术、口感、产量、交通等各方面的问题，一直没为村民产生经济效益。周幼龙从隆回战友那里了解到，金银花有市场，也适合本地土壤环境，便决定种植金银花。但这遭到了大多数村民反对，种桔子赚不了钱大家已经接受事实，种金银花一定能挣钱吗，若是不挣钱怎么办，何况要把桔子树全部挖掉也是大工程，村民不肯出工出力。村工作难搞，最难就在这里，人心不齐，什么都干不成啊。周幼龙感到伤脑筋。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擅长做巧舌如簧的说服工作，也没有那些五花八门把人搞得团团转的心计，唯一擅长的是吃亏，像那年修路，大家都没钱可供集资，他就以个人名义向战友借了28000元搞毛基，那笔钱至今还没还完呢。现在这事看来得东施效颦了，东施效的是西施，幼龙还效幼龙，不过他得去调查一下民意，免费挖桔子树，再种金银花，大家愿不愿意？

周幼龙连夜扎了6只竹蜻蜓，走访了几位在村里较有威望的老人，把竹蜻蜓送给他们的孙子，接着叫上新屋组最让人称羡的陈家三兄弟到家里，让童成香煎一碗细鱼仔，陪他们喝了几盅酒。三日后，事情才算落听了。他又借来8000元钱，请挖机挖桔子树。

地挖好后，周幼龙从隆回采购金银花苗，在果园上试栽。可喜一天天一月月的，金银花长势喜人，第二年春天便抽出了拥拥簇簇、挤挤挨挨的花穗。眼看丰收在望，周幼龙和村民们喜不自胜，按往年价格50元一斤，每户至少能赚两万元。不料，隆回战友突然传来消息，今年收购价5元一斤。原来，新版药典将南方金银花（灰毡毛忍冬）排除在金银花名录之外，列入“山银花”名录，且网上有人炒作，说金银花性凉降火，山银花性热上火，导致南方金银花价格急转直下。

村民顿时怨声载道，有的明着不说，背地里轮番鄙薄周幼龙，说他到底是个田坎湾里的把式，没文化，没见过世面，还真能带大家致富？莫让村里欠一屁股搭一巴掌越搞越穷就烧高香拜菩萨了。周幼龙和童成香在田里没日没夜砌几日墈，前脚砌好，后脚就被人扒了，全扒了。一塘鱼都死了，十几只鸡也死了，被人药死的。有那泼辣的妇女，操起砧板刀跑到对门山上，一边剁一边骂，把周幼龙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抱在手里哇哇哭的幼孙全盘咒了个遍，她在果园上地最多，亏得最多，买苗子的钱还是借的。

周幼龙躲在家里一向没出门，后来村民好久没见到他，问童成香，说是出远门了。他到福建漳州找战友去了，二十多天还不见回来，家里家外的事情童成香一肩挑，累垮一身肉。满月那天，周幼龙打摩托回了村，摩托上拖的200株蜜柚树苗。只有200株，他想好了在自己地里试种。柚子适合沙质土壤，果园上恰好全是沙壤，他有三亩地，只留一块种菜，其余全种蜜柚。别人地里红薯、花生、绿豆、黄豆等种啥都有，他忧心它们没有规划不成规模，更迫切渴望种蜜柚成功。幼树管理、整形修剪、疏花保果、施肥管理，他严格按照战友教的，俨然一个农业科学家，精心侍弄着他的试验田。然而，柚子挂果后，周幼龙再次被打脸，果子生长缓慢，到收获季，成熟的蜜柚个头不到战友果园里的一半大，且味道偏酸，外销不可能，拖到集镇上卖，5元3个也没人要。

周幼龙还不死心，挖掉蜜柚树种上枣树，结果还是失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周幼龙士气低落，似乎没有了斗志。这几年，他老了，瘦了，也矮了，原先一米八几的个子，比童成香高出两个脑壳，如今长缩了似的，站远了看不出差距。童成香心疼，让他把村里工作辞掉。这可激怒了他，朝她一通喊，我心愿没完成，哪能半路卸担子，村里改这改那还欠了帐，一个烂摊子交给谁去？只要村里人不轰我下台，我就要干下去，直到找到脱贫致富的路子为止。童成香了解并习惯了他的脾气，只要有阻村工作，他就对她不留情面，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她不计较，笑着走开，等他冷一冷，就恢复如初了。

让周幼龙再次振奋的是红薯。陈家三兄弟中的大哥每年正月回厂里上班都要带几十斤红薯、红薯粉丝和红薯片，周幼龙笑他，你是红薯屁熏大的，未必还没吃腻？对方说，不是我吃，是我们老板和同事喜欢，纯天然绿色食品。周幼龙顿时看到商机，尤其有一次看农业频道，里面说红薯有抗癌功效，更坚定了种植红薯的决心，而且他有胜算，祖祖辈辈和红薯打交道，现成的经验和技术啊。

眼下最困难的首先又是民调，几番失败后要他们再相信自己，难上加难，另外，红薯产品的销路也是个问题。周幼龙烦的就是这些。

童成香煎好鱼仔倒好酒，端到大门口。两婆老在月光下慢啜小饮，周幼龙舒胸中块垒，童成香照例好言宽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了，童成香才扶起已开始打盹的周幼龙去歇息。

周幼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出席一个产品展销会。会场富丽堂皇，琳琅满目，全国各地的农产品都在参展，几百斤的大南瓜、8节长的花生、和甘蔗一样甜的玉米、像玉石一样的水晶豆腐……周幼龙带去的展品是：乡味薯粉，千缕薯丝，芝麻薯片，姜酿薯干，玛瑙薯粒……他的展柜前挤满观众，边尝边啧啧称赞，都说有故乡的味道，有童年的味道。

周幼龙笑着醒来的，一扫日前不振，兴冲冲上县里去了。他要成立红薯合作社，要去学技术，学管理。他感觉这次一定会梦想成真！

以上都是往事了。如今，各位看官想必有很多知晓周幼龙的事迹，这几年关于他的宣传报道可不少。自然，经过不懈努力，他的愿望实现了。他们村不仅注册了红薯合作社，还在政府帮扶下成立了薯业公司。在周幼龙的带领下，合作社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多次赢得县市级表彰，并被定点为产业精准扶贫企业，不光让本村人脱贫致富，还带动了本镇和其它乡镇村民的脱贫致富，至2020年，合计脱贫2000余户，4700多人次。

到了退休年龄，周幼龙从村里退下来。虽然退下了，但他不改本色。我去看望他，免不了提到他的功绩，他立马打断，摆手说没有值得说的，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不过是坚守了做人的底线。“做人要有底线，这是基本。我是一个村支书的时候，要守住村支书的底线，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从村里退下了，我还是一名党员，要守住党员的底线，爱党护党，为人民服务。我更是一个农民，自然也有农民的底线。”

孩子们在城里工作，日子好过了，但周幼龙和老伴童成香闲不住，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季都少有歇息，他们的勤劳作风，依然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名符其实坚守了农民的底线。其实，吃穿用都不愁的时候，在农村生活、做个农民是非常惬意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宽敞的公路通到每家每户屋门口，房子的式样越来越美观，电器设备一应俱全，小汽车在逐渐普及，家家有网络，户户有WiFi，网上购物方便得很，农活呢，想多干就多干，不想多干就匀出时间来打打牌、跳跳广场舞……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周幼龙时常咂摸孙子背给他听的诗，觉得有味道。碰上好天气，提前下个工，去小溪里网点鱼仔，夜里让老伴煎了下酒，看月亮，是多么快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