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玉米
老天爷捉弄人是从来没有什么由头的。就像今年国庆期间这样的连日阴雨,对于农家人来说,就是很大的熬煎:地里已经成熟的玉米,该怎么办呢?
陕西关中一带,庄稼基本是夏季小麦和秋季玉米两料庄稼。夏忙时节和春忙时节,农家人最头疼的就是下雨,如果逢着连阴雨天气,一年的劳作就算白费了,一年的收成基本都泡汤了。这意味着,全家人一年都要吃发了芽的面和发了芽的玉米糁子玉米面。
昔日看着地里庄稼长势喜人的喜悦,此刻全部在脸上凝结成了愁苦,沉得几乎淌得下水来。常常,庄户人家都呆呆地站在门口,扒着窗户,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唉声叹气:老天爷,为什么非得跟庄稼人过不去呢?
在过去的年代里,这便是仅次于“遭年经”的年份。庄户人再勤劳,命运的绳索还是有一头捏在老天爷的手里:靠天吃饭。
我就是在这样靠天吃饭的苦日子里泡大的。扳玉米,剥玉米,是我秋天必定要做的农活。
收玉米是一件很累的活计,需要纯手工完成。一个玉米棒子,需要在手里扎扎实实地过三遍:在地里一一扳下来,在场院里一一剥开,然后再一一架起来;等到接近年底,架上的玉米棒子完全干透,便解下来,轮了粗木头杠子“打玉米”。
我曾经写过自己暑热时节帮大人浇玉米时的闷蒸,这个季节却正好是要进玉米地扳玉米棒子的时候。
庄稼人一滴汗水摔八瓣,山坡人家的汗水直接就摔成飞沫了。
去扳玉米的时候,要带上竹笼或者柳条笼,还有背笼,架子车停放在稍微平整一些的地方。
玉米棒子拧下来的时候,先放在竹笼里,间隔地倒在地里的空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一溜儿排开。男劳力负责运送,用背笼把玉米棒子背出玉米地,倒在架子车上。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应该为家里分担一些劳动了。于是,在扳完了一块地之后,就主动去背过一个背笼,让父母亲和妹妹他们先帮我装满,然后抬起来放稳在我的肩膀上。
尽管垫了好几层棉布,但百十斤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还是压得我东摇西摆,一路趔趄着,划开玉米杆,一趟趟地往出运。
山里的庄稼,全凭体力完成。这样的背玉米,正在长身体的肩膀是吃不消的。晚上回到家,我的肩膀即刻就会褪下一层皮,烧疼烧疼的。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母亲会很疼惜地用了热毛巾,敷在肩膀上,嗔怪我“好逞强”。
捂着疼痛的肩膀,我的心里却有一份骄傲和幸福:能替大人分担一份责任,是少年最自豪的事情。
晚上时分,月亮像一个玉盘一样,高高的挂在树梢上。院子里挂上灯泡,把场院里照得通亮。一家人拿了小板凳或者马扎,在山一样的玉米堆跟前一圈儿围起来,剥玉米。玉米棒子要细致撕开,留几缕来做系子,到时候三五个一把地挂在山墙上和玉米架上。
那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高大气派的玉米架,还有山墙上,都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远远望去,真的是一副让人满心喜悦的“丰收图”呢!
白天的体力活已经抽去了我们的很多精神,晚上的时候就抵挡不住瞌睡的侵袭。过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小孩子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打瞌睡了。这时候,母亲会拿出买来的月饼,给我们每人手里放一块,给我们加劲儿:再坚持一会儿哦!
这样的时日虽然很累,往往一个秋忙,我就得黒瘦一圈儿,得到了地里的麦苗儿探出头的时候,才能恢复过来。但,那却是一家人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无论上学或者回家,走过“披金戴银”的玉米架,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那时候,不会饿肚子才是最让人安心的事情。
也有过像今年一样的连阴雨天气。
那一年的雨啊,足足下了半个多月,玉米地里稍微平整的地方已经积成了沼泽,有些地方的水已经漫到大人的磕膝盖。
实在不能再等的时候,——再等下去会误了小麦的播种期,村里人只好光了脚丫子,踏进深秋冰冷的泥水里,拉着木椷(关中农村一种盛粮食的农具),像船一样的在地里游走。那一年,这样收了玉米之后,玉米发了芽;更糟糕的是,很多人害了腿疼病。——在冰泥水里浸泡时间太长,落下了病根儿。
庄稼是农民的命,用身体来争抢生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时光是一条河流。流过了艰难的日子,又流进了幸福的时代。现在,老家周围的农田,已经完全被瓜果园替代,要想体验一把扳玉米的经历,需要申请去规模较大的农庄了。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说过一句话,“在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劳动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想着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却不免有一丝浅浅的失落。
那些扳玉米的岁月,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了暖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