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经常出现在梦境里的人和事情,应该就是最难忘的吧。

昨晚的梦里又梦到了三爷,梦到了我跟他待在果园里的那段快乐时光。凌晨4:00不到,我就从梦中醒来,悄没声息地走到客厅,久久地坐在那里回味。

小时候,我喜欢待在苹果园里。一是喜欢那里的清静,可以静静地看书;二是因为三爷在那里看园子,中午可以吃到他做的汤面条。——我特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果园离家很近,南边的门距家门口一百多米,北边的门一里地的距离。

我学生时代的许多暑假时光,都是在苹果园里度过的。苹果由青涩长到成熟,然后挂上红彤彤的色气,在唰啦唰啦作响的绿叶间,那么鲜艳地垂吊着……

有意无意中,我在读书的间隙里,站起来伸懒腰打哈欠,绕着房子前面一片小空场地扭着腰踢着腿转圈儿的时候,我观察到了果实成熟的过程,也实地见证了收获的喜悦与甜蜜!

果园在老家山沟里流行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期了。中国的经济刚刚活泛起来,很多人都已经脑筋开窍,想法子赚钱了。山里的人们也不再拘泥于土地里的小麦、玉米和其他谷物了。承包西瓜园,承包苹果园,成了人们在自家土地上倒腾之外的大事情了。

父亲那时候正年轻,一大家子的担子都在他肩膀上压着。抬起头是一张嘴在等着要吃,转过头又是一张嘴要喝,一年四季里,他从来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年里唯一可以清闲下来的,只有大年初一这天。这一天,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去外面逛,离家不远的周至道教圣地楼观台这一天免费。

父亲的几个交情很深的老友,每年这一天都会来家里坐。我那时候喜欢听他们大人说话,就挤在滚烫的土炕角,听他们谈一年来的收成,谈来年的计划和打算。

一年的谋划和安排,就是在这样看似清闲的谈话中,在父亲的心里面有了眉目。

记得在我上大学要走的时候,父亲教给我说,“在外面结交人,看他跟什么样的来往多,就能看出他说什么样了。”

现在想来,这是父亲一生的体会。父亲一辈子结交的这四五个朋友,他们之间礼节不多,客套话不多,但关系却是结结实实的“铁”:大家的村子相距四五里路远,平时难得见几回,只每年一次的座谈,就给互相理顺了一年的安排。

父亲决定承包果园。

三爷是父亲其中一个老友的本族长辈亲戚,姓李,在家排行老三。人很勤快,又不太多说话,每天都没见过有个坐下来抽烟斗歇息的时间。

那时候,看园子算得上是一份职业吧,不具备厚道、勤快、尽心这些品质的人,是没有人叫来看园子的。

三爷原先就帮过很多人家看园子,赢得了很好的声名。远近十多里,大家都知道“三爷”这个人,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他。

我读高中的那几年,家里跟人合包了队里的果园,三爷来看园子。

每年暑假放假,父亲就让我在园子里帮忙干活,其实是叮嘱我一个人好好看书。

我就在离家很近的南边果园小房子,把书籍都用纸箱子装了,拿了去放在床头处,每日很多的时候,都是坐在明朗的日光里,在树叶唰唰啦啦地笑语里,看书做笔记。

三爷在跟我对角线的果园东北角那个房子里,里面有灶火,他在里面吃住。

三爷没读过多少书,不识几个字,仅仅能记下平时的采买物品和卖出的斤两数和收的钱数。

他有时候除草或者浇地,会转过来。看到我读书写字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下来,眯缝着眼睛,久久地看着我,脸上溢满了笑意。嘴里叼着的烟斗时不时地冒起一团青烟,飘在绿油油的园子里,绿叶间。

在我停下来揉搓手指的时候,三爷会问我一些他不会写的字。他平时都用其他字或者只有他能读懂的符号代替。我就很乐意地拿过一张纸,给他一笔一画的写个样子,然后让他再写几遍。还有些时候,三爷会问一些陕西方言表达起来很淋漓尽致的词,但普通话却找不到这样的字,这时候我就常常会感到很尴尬。

三爷其实很聪明。都说人老成贼,经历能让一个人变得格外精明。三爷自有他一生的经历中悟出来的窍道,他会把我交给他的字,很准确的记下来,大胆使用。好几次,我看了他的记账本,都感到很惊诧。

那时候,我特喜欢吃他自己做的很清淡的连汤面,没有肉,有少许炒葱或者其他下锅菜的油星。果园里空地上,他都种了西红柿、豇豆、芫荽和葱等等,有的是绿菜,随便摘几棵就足够我们的下锅菜。

很多时候,中午我懒得回家(其实回家比过他那里更近),就过去帮忙洗菜,他擀面。等到饭好了,我们爷俩就并排坐屋前的树荫下,吃得“呼哧呼哧”的香。那样清淡没有油水的连汤面,我每次都是三四碗,吃到瘦弱的骨架上,肚子鼓起来老高,脚步的挪动都显出了艰难。

“有那么香么?”三爷会笑眯眯地看着我怪异的模样,自顾自的乐。

夜晚来临的时候,果园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树上,传来知了可着劲儿地嘶喊,仿佛要扯破了喉咙。

我会跟三爷坐在夜风里,听着树叶在欢快的歌唱。他跟我讲他的人生故事,在烟斗的明灭里,我仿佛穿越了他的人生经历。

然后,他会央我跟他讲白天在书里看到的故事。

记的很清楚的,是关于孟浩然《岁暮归南山》那首诗的趣事儿。那是我在《中国古代文学简明史》这本书里看到的。

那首诗的全诗是这样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据说有一天孟浩然被王维邀请到内署去做客,正在高谈阔论间,恰遇唐玄宗到来。孟浩然一生未入仕途,心里很有情绪。为了避免尴尬,便躲进了里屋。唐玄宗已经得知孟浩然也在,便故意吟了他的一句诗:“多病故人疏。”

孟浩然知道躲避不过,便从里屋出来,回应了玄宗一句,“不才明主弃。”

中国历史上像这样的趣话故事很多,都是我在果园的时候看到的,也是在三爷的鼓励下记住的。他要我每天讲一个,我便得仔细阅读,熟记下来,在讲给他听。

我上大学走的那一年,三爷家里有事情回家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四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想起来的情景却恍如昨日。

三爷,一个瘦削的守园老人。不太识字,却能讲出许多的人生道理;不知道停歇,把日子安排的满满当当。他跟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不眼红别人,把自己做好!

如果我的人生真的如朋友们所说的淡定的话,那该都是三爷的教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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