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相见:古典文学史上最神奇的隔世重逢

原创作者:卓语

#红楼梦# #寻找前世之旅# #隔世情缘# #三生石# #文化#

宝黛相见,是红楼梦里广为知名的一章。作者没有堆砌任何爱情辞藻,却写出了最令人惊叹的爱情。古典文学史上最神奇的隔世重逢、倾世之恋,就在这里。

请跟随笔者来细品原著: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蒙侧: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侧: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

01 黛玉之惊

【“何等眼熟到如此!”】

在生命的某个瞬间,我们会忽然出现恍惚,觉得某人某物似曾相识。而黛玉见宝玉的感觉,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很熟很熟!

熟到什么程度呢?大吃一惊!不是眼前一亮,也不是怦然心动。

其实,能眼前一亮或怦然心动,已是尘世里难得之缘,何况二玉这般跨越千年的等待,隔世重逢的相见。

人世间所有的久别重逢,都隐忍着漫长等待。当爱情降临的那一刻,不是天外飞来的火花,而是心内掩藏多少世纪的光,终于重现世间。这是多么神奇浪漫的一刻!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问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可叹的吗!

02 脂砚斋之评

【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

灵河岸上的旧缘,让红楼梦充满了神秘色彩。然而深入去解剖,却是中国文人无奈的精神叹息。

国人长期活在封建集权下,个体生机深受压抑,对正义、正直、公平丧失追求的勇气,更没有实现的途径。真善美其实是是个平衡体,过于强调公权力时,就失去了私权利的真善美。然而知识分子永远不可能停止向往真善美,个体精神的痛苦,必然催生虚幻主义。

西方文学史上的传世之作,都是批判主义文学。越贴近现实,揭示社会和人性越深刻,越成为经典。而我国古代的经典作品,大都带着虚幻色彩。

无论是洛神、梁祝、牡丹亭、西游记、红楼梦,还是我们深爱的李白、苏轼,能让我们灵魂得到深度慰籍的浪漫主义、解脱主义,或多或少含着虚幻色彩。

唯有借助虚拟,作家才得以舒展情怀,让人世间不可实现的真善美得以存在。就像本书,如果作者不虚构二玉的前世,凭空写一对璧人,无论他们如何纯洁、如何美好,世人诋毁的论调,一定会多过祝福。

曹雪芹早就想到了这个,脂砚斋也想到了,所以先贴个特别告示:【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

可是,即便曹雪芹煞费苦心,以前世加持二玉,也没妨碍世人拥钗。能从二玉的灵魂角度来看待这部作品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很多人鄙视宝玉的感受,只有站在家族、家长的角度选媳妇,才算占领道德高地,看上去才算'有头脑'。

深为作者一悲!

实际上,只要稍微用心去感受这份神奇的前世因缘,作者的思想、本书的主题都一目了然。这明明就是一份倾世之恋,被世俗无情扼杀。那么,起扼杀作用的人,会是正义的吗?

曹雪芹生活的年代,戏曲正大行其道,处于鼎盛发展时期。而古典戏曲里,人物必分正邪两派,角色必分生旦净末丑。红楼梦的特别之处,只是弱化了脸谱,但绝不等于弱化灵魂!相反,曹雪芹在弱化脸谱的同时,强化了人物灵魂的正邪。

二玉爱情悲剧中的正邪,显而易见。伊甸园原本是纯净的二人世界,理想的乐园,只因多出了一条蛇,才生出悲剧。多出来的第三者,当然是邪恶的象征,这个道理古今中外都一样。

从这个角度讲,黛钗孰优孰劣之争,压根是多余的。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关于这段文字,看点如下:

01 宝玉请安

宝玉并没跟黛玉直接相见相认,而是先去给王夫人请安了。这是个非常非常意味深长的情节,它有很多作用:

1、从世俗角度,这是礼教最爱的样子

宝玉一进来,先给贾母请安,按理说此时已经看到黛玉了。但是未发一言,转身又去见母亲了。特别遵守礼教,并不是一块顽石。

2、贾母下令:“去见你娘来。”

这可以体现贾母对王夫人的尊重,不因个人喜好而剥夺王夫人的权利。

3、从故事发展角度,一波三折。

让宝玉两次露面,正装便装都展示一下,为宝玉营造更深刻鲜明的人物印象。

4、从二玉的爱情角度,则是显而易见的悲剧征兆。

想隔世重逢,要是奔放的民族,两人可能要激动拥抱。但在礼教森严的大天朝,俩人只能默默无声。可即便如此,竟然还横生出王夫人!

实际上,只要去细想,这剧本设计的脱离现实。为什么呢?请安只管请,却不妨碍先问个好!

客厅里明明有客人,绝世美女,又跟贾母同榻而坐,怎能熟视无睹?不要说宝玉痴迷美女,就算是傻子,也要先问问这是谁。况且,以黛玉之教养,见人来就会先站起来。所以两人相见相认,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曹雪芹很有意思,为了提醒读者,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包括故意放漏洞。

譬如黛玉初见贾母,说起小时候癞头和尚云云,那就是生硬的插进去,不符合常理常情的。再比如此处请安,也不符合现实生活。这些地方看似”漏洞”,实则是故意。

不合常理,才具有深意——让王夫人硬生生的插进二玉的相见,才能影射命运啊!

其实宝玉的余光,应该早就看到这个漂亮的妹妹了。但被礼教束缚着他,竟然要装成无动于衷,这礼教的残酷和可怕可见一斑。

5,、还有个重要作用,是让王夫人自己打脸。这个在下面讨论。

02 宝玉换装

【一时回来,已换了冠带】看似不经意的情节,其实大有深意。

1、宝玉换装是在王夫人屋里完成的,请联想下王夫人此前给黛玉上的政治课,是不是很讽刺?

暂且不论外男仪轨(毕竟他们年龄都很小),穿正装相见,才算尊重黛玉,才算文明守礼吧?即便放在现代,也是这个道理。对此,贾母后面有话“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 足见换装是不妥的。

客厅里既然坐着黛玉,宝玉的行持装束就应该有所顾忌。但是,王夫人压根想不到哦!

这不就是妥妥的熊家长吗?自家没规没矩、恣意放纵,等出了风化问题,永远是别人的错——这便是王夫人的逻辑。

黛玉进府这一天,王夫人的怠慢、冷傲、防备无处不在,尤其是假吐槽。那番焦躁的恐吓谎言,放在那个年代、那个场合,完全不顾长辈的持重含蓄,有悖迎客之道。以贵族的行持来论,她无异于泼妇。

【注】详见《黛玉和王夫人的世纪相见

可是,作者转头就让她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这才是宝玉请安的最大作用!这个情节设计,妙不可言啊!

一边是二玉的隔世相见,另一边是恶毒老妇的刀光剑影。浪漫里埋伏着危险,纯洁下覆盖着龌龊。同一个时空里,永远存在一真一假、一善一恶。双面镜的红楼梦,就是如此精彩。

2、宝玉去了不久,上下都换了,连发型也变了。可见王夫人屋里,既有宝玉的衣物配饰,还有极其熟练的丫鬟。

也就是说,王夫人的丫鬟,必然有几个要经常性伺候宝玉,打点他贴身衣物。跟宝玉的亲近程度,可想而知。

这就解释了金钏为何对宝玉格外放肆,其实宝玉小时候贴身亲近之人,居首位的是奶妈,其次是王夫人丫鬟,袭人这时还算不上啥,她的地位是慢慢提升上来的。这在后文里,将出现更显著的证据。

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蒙侧: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

这一段的看点如下:

01 突出含情脉脉

这是第二次写到宝玉的容貌,延续了第一次的描写,但更加突出宝玉的含情脉脉。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情堆眼角,神在眉梢,这是非常女性化的描写。曹雪芹塑造的不是男性世界里的英雄,而是比女性更懂情感的男人。

从本质上讲,这跟二玉的前世一样,具有某种虚幻色彩,现实世界里几乎不存在。但是,正是这种不现实的雌雄同体,同时秉承女性的悲悯善良和男性的宽容博大,才具有超越性,才是人格的理想境界。

对此,卓语之前有详细解读,请参看《红楼梦细节解密:玉树临风贵公子》

02 神采气质的重要性

曹雪芹对人物外貌的刻画,以黛玉进府这一回最为集中。不同的人,会用配以不同的写法。

写凤姐,物质的丰饶被堆砌到极致。写黛玉,纯是气质之美,不杂一丝世间实物。

写三春,看似写貌,实则偏重于气质和性格。如迎春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是“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写宝玉,运用花、月、水等比喻,反复强调眉眼间的情思。

黛玉仿佛带着云烟,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如洛神之飘渺。宝玉则含有天地大美,大自然的沉静、皎洁、浪漫和温暖,全都映现其间。

东方文化里的审美观,注重写意,而鄙视写实。即便凤姐那样的大俗人,不识一字,作者也有一笔【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来提升她的气韵神采。

一切人物里,纯写实的只有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红翠,实色也,艳俗不堪。银盆脸,水杏眼,全部是实际形状。

没有任何写意性的东西,没有气质比喻、没有神采描绘、没有一丝跟天地自然挂钩之美。这就等于是一张干皮,一副没有生机的死画。无论画的多精致,高级审美观看是不堪入目。

大家都知道雍正和乾隆审美观的差异,却不知道曹雪芹在刻画黛钗时,就用了两种审美观。许多读者以为宝钗很美,那是只会欣赏乾隆式审美。

我想提醒读者,要读懂红楼梦,应当具备中国文人的欣赏品味。无论是外貌描写,还是太虚幻境画卷里的象征物,跟自然联系越多,越是作者挚爱。离自然越远,越是作者深恶。

金钗、破席这些人造品的真实意义,不言而喻。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甲眉: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戚夹: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这是一段典型的自黑。目的是为了迎合主流文化,避免被打入文字狱。

脂砚斋怕读者落入窠臼,说【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些是作者的愚弄话,你们别依文解义啊!

然而后世批判宝玉的人,还真引用本段文字。说宝玉腹内草莽、不通世务、怕读书......总而言之,是个啃老的学渣。

这样来读红楼梦,实在可悲到极点了!

宝玉并非不读书,他的文才已经远超同龄人,其知识领域非常丰富,思想很深邃,对生命有很深的哲学感悟。然而哲学,是一切学问里的最高阶段。他不乐意读的书,只是些为功名利禄设置的书。

这是普通教材教不了过优生,因为过份鲜活的独立思维,而不能走凡俗之路。把这当差等生看,也是让人醉了!

世俗之不幸,为诗家之大幸。古今中外多少思想卓越的人才,不屑于世俗之路。多少文化艺术瑰宝,诞生于他们。作者曹雪芹就属于这个群体,他塑造的宝玉本就是他的化身。

醉心于红楼梦,却鄙视着宝玉,这也是一大奇葩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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