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76章）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在屋内的滴漏轻响声中，只听王维终于缓缓开口道：“持盈，谢谢你。”明明是很醇厚的声音，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苍凉。

“哦？何谢之有？”在重逢之前，玉真公主早已在心里想象了无数次重逢时的情景，她最想听他说的是“持盈，我想你”，不料从他口中缓缓说出的，却只是一声“谢谢”。

她不由想起逃离长安的前夜，当她在他怀里说“摩诘，谢谢你”时，他不是说“我俩之间，还用说谢字么”，可如今，为何偏偏又要对她说“谢谢”？

玉真公主强压住心头不断涌上来的种种疑惑和失落，定了定神，向他展颜笑道。

“持盈，这杯酒，我敬你，我先干为敬。”王维从案几上拿起鸿雁纹纯银凤首壶，往玉真公主面前的白色玉盏里斟了一杯五云浆，也给自己满上一盏，仰头一饮而尽。玉真公主也端起玉盏，一口气喝了下去。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玉真公主不由呛了起来，呛得眼角似乎泛出点点泪光。

王维正想伸出手去替玉真公主捶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悬在空中片刻，终究只是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五云浆到底有点烈，你先喝口茶，顺顺气。”

玉真公主接过王维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呛咳倒是好些了，但心头的疑惑和失落却像天上压城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持盈，谢谢你一直把莲儿带在身边，谢谢你为我向皇上陈情，谢谢你让崔相为我做的一切，还有，谢谢你今日亲自来接我出狱……”王维当然看出了玉真公主的失落，他知道，此时此刻，她需要的不是他说这些，而是站起身来，给她一个最温暖、最深情的拥吻。

但是，他不能。他只能用这些苍白无力的语言填补他们之间的这片空白。

“摩诘，不要再说了！你知道的，我并不想听这些。”玉真公主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抬头看着王维，含泪问道，“那天，长安沦陷之际，你我在金光门外依依惜别。你说，你已想好对策，让我和莲儿只管放心地去，你处理妥当后，自会追上我们。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信你，因为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无论你说什么，我都选择了相信。我只求你答应我和莲儿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好自己，早日来找我们。为了这个约定，为了能和你早日重逢，再多的艰难困苦，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我们终于团圆了，难道你只是想和我说这些？”

“持盈，对不住……”看着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王维再也忍不住，起身绕过案几，绕过隔在他和她之间的所有屏障，紧紧握住了她柔弱无力的双肩。

她泪水涟涟，他泪光闪烁，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持盈，都是我不好，我没能守约，让你失望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覆上了她的脸，覆上了她的眼，用手心为她一点一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她脸颊的一刹那，她心底所有的悲伤委屈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守望了一生的百转千回。

仿佛生怕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生怕他在下一秒就会从她面前消失似的，她不由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泪眼迷离道：“摩诘，国破家亡之时，生无可恋，死不足惜。我之所以活着，只为和你重逢。”

玉真公主的声音中有一种近乎悲哀的温柔，这份悲哀的温柔终于让王维内心的禁锢轰然坍塌。他含泪捧住了她的脸，闭上眼睛，俯身向她一点一点靠了过去，终于在她微微仰起的额头上落下了含泪的一吻。

从他的唇到她的额，只有咫尺之遥，但对玉真公主来说，却仿佛用尽了她的一生。

“鸾胶处处难寻觅，断尽相思寸寸肠”，这一辈子，她似乎都在等他的一个吻。

虽然在那个731年春天的晚上，在青城山上清宫里，她得到过他的吻，但那是她用了手段求来的。

那一晚，她虽然如愿得到了他的人，但却得不到他的心，他的心只给了那个名叫“璎珞”的女子。自始至终，醉酒后的他，都只是把她当成他的亡妻。他在她耳畔一声声忘情的低唤：“璎珞，璎珞。”每唤一次，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让她锥心般的痛。

在爱情的世界里，她有她的骄傲，她有她的坚持。

经过那个夜晚后，她终于明白，虽然她可以用强权得到他的人，但如果得不到他的心，这样的得到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切都是徒劳……

爱情就是这样诡异，就像掌中沙，你握的越紧，它流失得越快；当你放手，反而拥有了它。就在她已经不再奢求能得到他的心时，他却对她动了心。

在逃离长安的前夜，他们向彼此敞开了心扉。在那次相拥中，她多么渴望能得到他的吻。不过，她明白，这需要给他一点时间。她并不着急，因为，从今往后，她和他之间，一定会有大把大把的时光。

想不到，这一别，又是两年时光。经历了两年的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后，才等到了今天的这一吻。这一吻，来得太迟了，但到底还是来了，她已心满意足……

在岁月的宇宙洪荒中，在天地的沧海桑田中，他们彼此辗转索求，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想去环住他的腰时，他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然后，她察觉到了他的后退，他轻轻地放开了她。

她心中一惊，还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听他在她头顶艰涩地说了一句：“持盈，我们不能这样。”

她睁开眸子，似乎用尽了此刻所有力气，才能竭力保持平静。她泪眼迷离地看着他，眼中的痛楚让王维不忍直视。沉默良久后，她终于开口问他：“为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