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章 怪我撋就那冤家·再会

一路上华妍雪自有五人雇车雇马的服侍周到,身上衣服也焕然一新,不过去除了清云特色。

官道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多了起来,纷向期颐赶去,茶余饭后,便以那凶残的瑞芒世子为谈资,骂得狗血淋头,也常提起助纣为虐的疏影剑后人,大骂一通。骂得华妍雪大怒,令匡弋等如此这般,叫这起人吃点小亏。

正豪气干云的侠士英雄们便无缘无故走路绊跤,吃饭咬到石子,喝酒变成白醋,乃至半个时辰内解手六回。当下无不想起,那个可怕冷酷的凶手或许正在哪个角落里磨着杀人利刀,一一数着座中闲咬舌根的人头,不由得惮然生寒,自动住了口。

匡弋等人向来处于江湖最底层,如今跟了华妍雪,虽还不是表面风光,但出手干些坏事,无往而不利,从未这样扬眉吐气过,自觉已比人高了一筹。妍雪本来用强力胁迫了他们,几天下来,这几个人倒变得心服口服起来。

然而令华妍雪吃惊的,是路上所见络绎不绝的清云弟子,一队队,一列列,行色匆匆,神色戒备如临大敌。看他们的方向,绝非往期颐而去。

清云园这时早该发现她和吕月颖等人失了踪,但是否会联想到是吕月颖掳走两个少年?不得而知。许雁志是一叶飘零,华妍雪深知清云决计不会为了那个少年大动干戈,不过半疯狂的吕月颖逃了出去,她们多少会有些紧张。

但,如果……这出动的一群又一群的清云子弟,并非为了吕月颖,而是去捉拿慧姨!

华妍雪猛地打了个寒噤。

“华姑娘,风大,不如拉上帘子?”

华妍雪怒视着乱拍马屁的匡弋,气不打一处来:“谁说风大啦?你再啰嗦个没完,拿你的舌头来还我三千两银子!”

匡弋哭丧着脸,他倒是一片好心,溽暑天气,华妍雪自不会因怕冷而发抖。他也看到多得有些反常的清云弟子,联系起初见她的狼狈模样,会不会是闯了大祸逃出来的,多半怕见同门,因此出言提醒,谁知马屁拍在马脚上。

华妍雪眼珠一转,笑嘻嘻拍了拍匡弋肩膀,道:“匡大哥,你要是果然如此体贴忠心,一心为我着想,这便去打听打听,他们去哪里,做什么?”

匡弋惨嚎:“姑娘,你杀了我吧!”

清云园弟子,自认为天下第一帮的子弟们,自视奇高,虽然近几年叆叇威势大不如前,引得几个大门派在旁虎视眈眈,恨不得立时抢了“天下第一”的名号过来,但那终究只是几大门派之争,在这些江湖小混混眼里,清云弟子仍是高不可攀,让匡弋去打听,那真比杀了他还难以做到。

“居然,天底下有这样的人,自身难保,却还念念念不忘计较他人。”午后微微慵懒的空气里,传来一缕清冷声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虽然流利,语调却是古怪。声调冷冰冰的,却含着依稀笑意,“这种人,说她是白痴也不会太过份罢?”

华妍雪猛地跳起来,叫道:“又是你!”

游目四望,不见人影,“你这人,只会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吗?”

那人笑道:“喜欢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好象是你么。”

华妍雪辨出语音方向,身子转纵飞出,衣袂在半空中翻卷如浪,向着前方竹林追去,在她前面,有一条白色影子。

华妍雪盯着那条人影,偏生起步比他落后了五六步,和他的距离便始终是那不即不离的五六步。掠入竹林,身形如疾电般展开,追了一阵,依然只看见白衣银发张扬的背影。

华妍雪厉声道:“再不站住,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募然止了步,回过身来,林间洒下点点碎金,照在异国少年俊美无伦的脸上,半是阴半是晴,一如他的态度。清丽得带些女气的眼睛里分明有着重逢的惊喜,口气却讥诮:“何必声明不客气,我记得你说过,再见时是敌非友。”

他不再穿着那晚祈祷所穿的粗麻白衣,改作了中原装束,轻袍缓带,闲适洒脱,仿佛刚才的一阵奔驰,于他不过闲庭散步。权杖不见了,换之为斜挂在腰际的剑;唯一与那夜相同的是眉心那颗闪耀飞扬的宝石。冰雪般长发垂在脑后,随随便便用一根绸带束着,好似伴有流荧飞舞。高高在上的神气,骄傲得仿佛他是全天下的主宰,神明。

华妍雪抑制住刹那失神,咬了咬唇,冷冷问道:“至今为止,围攻灵湖山的四十六人中,七人横死家中,全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这是你干的罢?你还扬言这四十六人一个也不放过?”

少年耸耸肩膀,告诉她:“现在的数目是二十三户。”

七到二十三,不过数日之间,华妍雪一咬牙,长剑倏引:“我救错你了,你是、你这个恶魔!”

那少年清澈的目光微微冷了冷,轻描淡写道:“你的剑太差劲。”

华妍雪这剑是到了集镇之后新配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剑;可问题明明不应该是她大义凛然加以斥责而他诡辞回辩麽?这和剑好剑坏有什么相关?

不知何以,她见了这少年便无名火大冒,这一激,更增恼怒:“好,那你就看看太差劲的剑的剑法吧!”

长剑舞动,身周转出一片清光。因年龄所限,华妍雪内力远未臻圆通融合,但招式精妙,恰似回风流雪,飘忽有若最典雅的舞蹈。白衣少年并不出剑,一味躲闪,竹叶遇剑气片片飞舞而下,落叶交织里裹着两条身影,白衣银发,青衫绿鬓,一样曼妙,一样多姿,宛然流转,风流天付。

华妍雪递出一招“月流烟渚”,剑光暴长,清泠泠冷幽幽,就像银色月华漫天披下,笼罩四野,把那少年也罩在了里面。银发少年脱口赞一声“好”,这一招不能不挡,他右手一划,连着剑鞘甩出,刹那间切切相击,犹如旋律优美的琴声,叮叮当当响个不绝。

随着这阵琴声一般的双剑相交,华妍雪手上的剑段段碎裂,她的剑竟然禁不起对方剑鞘里倾泻出来的剑气一击。抽身急退,忽觉着从少年那里,传来一股奇特力道,紧紧缠住了她。

接着他抱住她。她腰肢一软,不由得跌入他的怀抱。

他的手不象他冰冷的外表,那双手温软,甚至是炽热的。他抱住了她,深深凝眸,眼底深不可测,她的目光晶亮犹如星海。他低头吻下去。

尚未触及她鲜花般娇嫩的双唇,陡然腰间剧痛,少年大叫一声,退出数丈之远,惊怒交集:“你!你!”

华妍雪双颊泛起晕红,一直袭上眉梢眼角,嘴角却噙着冷笑:“这一记是轻的,哼,下次你再敢无礼,可没那么简单!”

少年揉着腰,不知是怒是笑,看向这小丫头的眼光里,象瞧着百变的狐狸,她是用上了力,待会那里保准大块乌紫,但她又没用力。——没用真力,否则方才他情迷意乱,毫无防备,她若真心一击,还有他的命在?

华妍雪把新配长剑的剑鞘解下,负气掷出,没话找话:“你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世子是个甚么东西?”

白衣少年奇怪地打量她:“原来你连这也不懂,就好意思口口声声叫嚷着下次定与我为敌了么?”

华妍雪哼了声,世子她自然知道,往往意味着王爷世族家中的继承人,可他是异国的世子,倒底代表什么就不清楚了。反正就大离而言,顶着各种名号的王爷世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似乎也没多重要,她可是从小和嫡系公主打交道过来的。

“反正不是好人。你偷入大离国境,肯定是别国奸细。”

“大小姐。”少年没好气地盯住她,“那晚流星行经黄道十二宫,千载难遇。我为吸纳流星精华而来,你们大离没有这个术法,却也不让人安生,那晚随我上山的人全数被杀死,就算我是异国人,可我没跟你们打仗宣战,就这么把我的人都杀死了,你说有理没理?”

“但你后来却报复杀了那么多——”

银发少年眼眸一冷:“何为世子,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只想你们大离皇太子便明白了。如果你们的皇太子遭到这样不明来历的攻击,会不声不响全不计较?”

“皇太子——哈,原来我碰到这样高贵的人呢!”这个“世子”的身份果然和大离的“世子”大不一样,华妍雪眼神倏然紧缩,“即便如此,那你应该向大离朝廷正式提出抗议,由两国间正常交流决断,先问问你世子该不该偷偷摸摸溜入我们大离国境,然后才各方厘清责任!”

少年似笑非笑:“可没瞧出来你还懂得这些。”见华妍雪眉毛扬起,懒洋洋道,“话是这样说,但本世子受了气,焉有忍耐之理。况你们大离国弱,那些江湖草莽都敢翻天啦,大离何时管得了?说不得,由本世子代为教训了。”

明明还是个小孩,偏要装成很大人很威严,就象一只呱呱直叫的青蛙,拚个声音响。华妍雪歪着脑袋,想象着莲叶上蹲着只肚子一鼓一涨的自大青蛙,冷不防嗤得笑了出来:“我明白了,你不是乖小孩!”

少年为之气结,也不知她打哪里忽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和自己说得仿佛完全对不上啊。

“嗯,瑞芒的皇太子,你叫什么名字?”

瑞芒世子的名字无数大离人都听说,不过少年对于她的无知见怪不怪,答道:“云天赐。”

“云天赐,云天赐。”她在口中念了两遍,“好土的名字。就象守着几亩地的肥头大耳的财主老爷们,生下七八个女孩儿后,忽然得一个儿子,名之天赐。”

云天赐不想生气,只好装作没听懂。

他生硬地唤她名字:“我说,华妍雪——”

蓝衣少女双眉冷冷扬起,云天赐改口:“清云园的小侠女,我知道你是个慈悲的,灵湖山上总归承了你的情,看在你的面上,我不再为难那些该死的江湖草莽。”

华妍雪背后冒起飕飕凉气,她开始怀疑匡弋那五个人,是这个装束奇形怪状的坏蛋暗中指使的了。

“那很好啊,鳄鱼掉眼泪了,你开始'慈悲’——”华妍雪特特地加重那两个字,“我没有理由反对的。你就对我说这个罢,没事了,我走了。”

白影一晃,拦在面前:“你还不能走。”

华妍雪冷笑斜睨:“怎么,你想凭武力拦下我?”

云天赐气得简直可以爆炸起来,他打赌自出生以来没有受过这样结结实实的气,大声道:“你这……你这……,不要总象个竖起一身刺的刺猬行不行?我是为你好!”

——若不是眼看着武林中滋生起来的敌对情绪,不敢指向疯狂杀人力量莫测的他,不敢指向权势深广的清云,而是隐隐集中到了清云园中那个未出师门、胡闹生事的小姑娘身上,堂堂瑞芒世子,怎么可能说到做不到,正大肆屠杀时,突然萌生退意。

只是因为,在皇族环境里长大,他深知人心、权谋种种倾轧的利害关系,谁知道在贵为瑞芒大公的父亲口中也是极度难惹的那个清云园,为了收拾这种乱局,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把小姑娘推出来当替罪羊,情况进一步发展,未必没有可能。

他愿意为了她收起雷霆万钧的报复行动,愿意为了她大事化了,甚至愿意对父亲隐瞒事端,以期不激化成两国争端。

谁知他为了她做了一切尽可能的忍让和牺牲,居然换来的,还是这小姑娘毫不领情,她时时刻刻犀利如剑光的刻薄刁钻。

如此尖酸可恶!如此蛮不讲理!如此幼稚无知!

他心里霎那间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咒骂的言语,加上他瑞芒本语中可以拿过来的形容,毫不犹豫全部堆砌给这气死人的小丫头。

只是为甚么,见了她青衫盈盈一立,俏脸微微一扬,清澈如水的眼波明明一溜,无数的郁闷,排山倒海般退开,只留下那一点淡淡喜悦,萦满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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