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春猪:爸爸爱喜禾 ——与自闭症无关
蔡春猪时常沉浸于想象的欢乐中。
刘婷
人物名片
蔡春猪,原名蔡朝晖,1973年生于湖南的一个小县城。早年担任时尚杂志主编,主持“万国马桶”文学网站,并曾是中国第一档时事脱口秀《东方夜谭》的策划兼副主持。现从事影视编剧,著有《爸爸爱喜禾》《爸爸爱喜禾·十万个是什么》。
当蔡春猪将《给儿子的一封信》贴上博客,几乎一夜之间,这封信阅读量高达数十万次,被转载、评论数达万条。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真情告白,儿子名叫蔡喜禾,他细细诉说着喜禾两岁那年被诊断为自闭症的事。信中,蔡春猪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和戏剧性的细节场景,让人读之啼笑皆非,使原本悲剧的漩涡恰似一朵绽放的水花。
自闭症儿童,必然是一个普通家庭所承受之重,蔡春猪却自我调侃:“'之父’之类都很厉害吧,'电灯之父’、'电话之父’、'杂交水稻之父’、'中国航天之父’……我从来没想过能和他们并肩,而如今作为'自闭症之父’,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儿子。”
周国平说:“悲痛的极限是哭着笑,笑对人生最悲惨的苦难,人因此而成了半神。成为半神已经是苦难之子的最高成就了。” 而蔡春猪说:“我只要看到喜禾就很幸福——因为他是我儿子,与自闭症无关。”
1 “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蔡春猪走进咖啡屋,他个子不高,灰色休闲运动衣、一顶鸭舌帽,黑框眼镜下憨厚的笑中流露几分亲切的暖意。老板立刻跟老朋友打起招呼:“老蔡!”老蔡坐下点餐,女服务生却拿错了菜单,老蔡顺口开个玩笑:“你干嘛呀你,太过分了!”
这就是当年《东方夜谭》里那个普通话说得很烂,但一张口却逗人捧腹大笑的副主持小蔡。虽然年少的青涩与稚嫩已经褪去,他依旧嗜“开玩笑”成性。因此,他的话十有八九被当笑话听,哪怕他正儿八经地念段报纸。他认了,“我半天不开玩笑就会死掉”。
然而老天爷却跟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儿子喜禾两岁零六天时,被诊断为自闭症。
自闭症又称为孤独症,就像电影《海洋天堂》里的大福一样:具有明显的社交障碍,表现极度孤独,对人缺乏感情联系,对感情反应冷漠,对环境缺乏兴趣,并且语言发育迟缓、知觉反应异常、智能障碍等。而孤独症的病因尚不明确,亦没有治愈的特效疗法。
回忆起两年前,蔡春猪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根烟狠狠地抽一口。那是初春的北京,寒风料峭,他和妻子在北大六院挂号排了一夜队,等着把儿子交给医生。医生拿来一张表,列着如下问题:不跟人对视、对招呼没有反应、不玩玩具……符合上述特征的打钩。“吾儿,每打一个钩就像在你父母的心上扎一刀。你也太优秀了吧,怎么能得这么多钩?!”事后,蔡春猪在《给儿子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的确,喜禾已经两岁,可从没叫过爸爸妈妈,叫他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反应。他喜欢撕报纸,喜欢揪树叶,喜欢抱洗衣机,喜欢拎锅盖、杯盖、茶壶盖,可就是不喜欢跟小朋友玩,教人如何不担心。
高功能低智能自闭症——儿子的人生被否决了?父母的人生也被否决了?
“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开车回家的路上,蔡春猪崩溃如山倒,除了号啕大哭,他只能重复着这无力的质问。他曾经无数次满怀希望地幻想着喜禾的未来,他悄悄背下好多“十万个为什么”等待喜禾大点了追着他问东问西,而今手中这张写着“自闭症”的一纸“判书”,将一切粉碎。这对一个家庭而言堪比一场地震,但地震来了可以逃跑,灾后可以重建,而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有一个:原地待命!
“郭敬明说对了,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恐惧、担忧、无助……最初的三个月里他很低沉,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发呆,只要一想起喜禾,眼泪就会忍不住哗哗地流。心里实在闷得难受,他就一个人走出来散步。有次夜里走了很久,看见路边卖早点的小推车,他索性找把椅子坐下,看老板架灶生火、烧水擀面……寒风中等了一个小时,老板端出一碗馄饨,不要钱。
说着,蔡春猪笑了笑:“我那时候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样在地上挖一个洞,一直挖到地核深处,然后埋一颗炸弹,'轰!’把整个地球炸掉。”这平日里一直逗人乐的湖南腔普通话,此时却让我觉得万般沉重。
他写道:“吾儿,你知道'绝望’有几种写法吗?你知道'绝望’有多少笔画吗?你还不识字,你识字了,我希望你不需要知道这两个字有几种写法、多少笔画,你的人生永远不需要用这两个字来表述。”
2 “吾儿有大美而不言”
“调查表明,自闭症孩子的家长普遍都是高学历——我窃笑,看来他们没查出我的假学历。我要对那些高学历的家长说一声——对不起,拉你们后腿了,要不然你们还可以更高的。”
“一位网名叫'炮灰’的朋友跟我说我把儿子推出来,为更多自闭症儿童打开一个窗口……我想问他的是:'你的网名是特意为我儿子起的吗?’”
“朗读一首普希金的诗励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抄起菜刀,瞄准他喉管。”
……
这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段子源于他的微博——爸爸爱喜禾,签名:犬子在,不远游。妻子在喜禾被诊断为自闭症的第二天,毅然辞了工作,他也决意结束沉沦,重新振作。振作的标志就是: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了。他用微博记录喜禾生活的点点滴滴,描述家人朋友的反应、自己的心态变化,蔡春猪用他的眼睛和文字,让自闭症脱掉悲情的外衣,展现喜禾绝望而美丽的与众不同。如他所言:“吾儿有大美而不言”。
不言之美中自有诗意。喜禾有需要时不会表达,只是过来拉别人的手,于是蔡春猪想,《诗经》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为我们写得吧!
如若阳光正好,喜禾走着走着不愿意走了,就地一躺,双手放平,眯着眼看太阳。蔡春猪说,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多像庄子。不管他是不是庄子,我都是老子——他老子。
不仅思哲如庄子,喜禾浪漫宛若诗人。第一次带喜禾去北戴河,他一步一步试探性地接近大海,一个小浪涌来,没过了他的双脚,他紧闭双眼。海水没过他双脚后又缓缓退去。蔡春猪看到儿子脸上流露出一种被抚摸的舒展、陶醉。随即,喜禾匍匐在沙滩上,用嘴唇去一一亲吻下面的细沙、浪花。蔡春猪脑子里立刻涌现出叶芝的诗“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这些看似荒诞的解读,既藏着父亲的睿智与乐观,也含着育儿的不易与辛酸。喜禾会说飞机火车公共汽车,甚至会说安全通道,可就是不会叫爸爸,即使从他嘴里吐出“爸爸”俩字,那也是在饼干的诱惑之下。要如何挣脱现实的残酷,开出一朵向阳的花?
回头看曾经走过的两年,蔡春猪坦诚地说:“照顾一个自闭症小孩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巨大的挑战,我并不比谁来得坚强,我和所有人一样脆弱,在命运面前一样渺小、一样无能为力。但生活还要继续,生活自然而然地教会你去接受。”说起这些他面容平静,但却否认自己已经释然。表面上他可以拿喜禾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但内心难免会有哀伤,会有很多担忧。“我就从事物的发展规律去看,一开始命运飞来横祸,你无所适从、慌张、惶恐,却无法改变,但想到或许情况已跌至谷底了,希望尚在,同时这件事还在发展,还会产生新的问题,这些都要我去承受。”
蔡春猪把头凑过来,眼睛随着手指的方向转一圈悄悄跟我说:“你看周围这些人,抽烟的、喝咖啡的、谈笑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难处,他们可能遇到的坎儿不比我小,每个人都不容易。姑且把喜禾看做一个'问题’来对待,既然老天爷把他给我,那我就和'问题’好好相处吧!”
“命运给我一记板砖,晕了不算本事。命运给我一记板砖,我拿去盖了房子。”他在《爸爸爱喜禾》中写到。这是一本含泪带笑的书,蔡明为此书作序,“看一个人,要看他对爱和死的态度。命运露出獠牙,小蔡却把它当作一个微笑。”崔永元在书中给喜禾写了一封信,“你是我交的唯一一个得'自闭症’的朋友,可能我也是你认识的唯一一个有'抑郁症’的叔叔……咱俩,天天,病并快乐着。”
3 被儿子“培养”出来的写作者
儿子出生前蔡春猪就想好“蔡喜禾”这个名字,他希望孩子是欢欢喜喜的小禾苗,或者,一个欢欢喜喜的庄稼人。他甚至想如果国家政策允许,要生个大丰收:喜豆、喜麦、喜稻、喜葵……
因为,蔡春猪自己曾经就是一个欢欢喜喜的庄稼人,18岁离开家乡小县城的前一天,他还挽着裤腿在田里干活儿呢。
喜禾的未来,无人知晓;但现在的喜禾,却似乎要把爸爸培养成一个作家。对于爸爸的两本书《爸爸爱喜禾》《爸爸爱喜禾·十万个是什么》,喜禾可功不可没。而这两本书不落窠臼,一扫自闭症家庭给人悲情伤感的印象,文字幽默风趣而不失细腻,在令人捧腹的戏剧性描写中流露着父爱的深沉。很多人惊讶于,这竟出自一个职高毕业的中专生之手。
蔡春猪自认是应试教育的失败案例。父母对他唯一的管制是远离街边小混混。这一点他没让父母失望。职高毕业后他就接手哥哥在县城开的照相馆,可照相馆到了蔡春猪手里很快就倒闭。因为照相馆旁边是县高中,来照相的多是女学生,他一高兴就给人免费照相,这样不到一年照相馆就关门大吉。虽然钱没赚到还赔了店,蔡春猪依旧无忧无虑。他并不着急着去规划尚未明朗的未来,只是按着自己舒服的方式过好每一天。“或许正是这种怡然自得的态度,避免我去想太多关于喜禾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吧!”蔡春猪自嘲。
虽然学历不高,蔡春猪肚里墨水没少积攒。小学四年级开始,从家里的《上下五千年》《古文观止》,到拿着哥哥借书证跑县图书馆,他无书不看。他还偷偷把叔叔家书橱里的书揣怀里“运”出来,看完了再偷偷“完璧归赵”。谈到他淘到的一套1987年《人民文学》期刊,我面前的他仍激动得像个小孩,“我就是在这套书里读了刘震云处女作《塔铺》、看弘征他们的文章,我的文学起点还是很高的吧!”
他曾随大溜儿去闯深圳,却闯入深圳图书馆,看到这汗牛充栋的图书馆,蔡春猪仿佛发现了宝藏,一蹲就是三个月。有一天,他翻开《光明日报》,看到一则关于北京大学新生入学的报道,他脑袋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我也应该上大学去!
“哇,北大一个校园比我们整个县城都大,还能跑公共汽车!”19岁的蔡春猪在哥哥的资助下,坐了30多个小时火车,只身来到北京,直奔北大。
在学校附近租间小房,每天挂个书包,骑辆小破车,蔡春猪开始了一生求学中最好的时光。他伪装成北大学生,上午听课,中午在食堂吃饭,然后自行车一扣,躺在草地上舒舒服服睡午觉;下午没课就去看电影,或到海淀淘二手书;晚上又回北大听讲座。“季羡林、钱理群、刘震云这些人的讲座我都听过。有个电影学院教授讲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自信的人没有缺点只有特点’。其实我刚到北大的时候,内心非常自卑,这句话让我受用至今。”
四年北大旁听生涯所学,是他在一个小县城里永远无法得到的,那是他一生都会怀念的好时光。这也影响了他的第一本创作——他对戏剧性、冲突性细节的捕捉有着天生的敏感,朴实无华的文字感人肺腑也意趣盎然。他喜欢这些浅显易懂的文字,他赞赏老舍先生的话,“让句子短一点、再短一点”。
但同时有人对他表示质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儿子都那样了你还拿他开玩笑?你是不是想借你儿子出名?蔡春猪又幽了一默:“同志,医生只说我儿子是自闭症,又没说我面部肌肉瘫痪,我怎么笑不出来啦?”
其实私下里蔡春猪很低调,他从未公开儿子的正面照片,他不会让媒体影响到家庭生活。“最开始发微博是因为心里有很多话堵得慌,想找个平台说出来。后来在微博上的粉丝越来越多,效果也不错,我想这可以让大众了解自闭症,从而理解和宽容这些孩子。从利己的角度讲今后我儿子的日子能好过点;从利他的角度讲,我觉得好多人都应该谢谢我,我用我的不幸告诉他们你有个正常孩子多幸福啊!”说完他又摇摇头,“但迄今为止还没人跟我说谢谢,真是忘恩负义!”
4 现实主义的“伪乐观”
喜禾现于青岛一家康复机构治疗,一天比一天进步,能听得懂一些话,比如“从地上捡起遥控器”;还学会跳,享受在床上“嘭嘭”跳的快感。蔡春猪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你势头很猛啊,小朋友,不得了啊!”或许这些对普通小朋友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对蔡春猪却是天大的惊喜,“值得为乡亲父老点播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庆贺。”
蔡春猪的第二本书《爸爸爱喜禾·十万个是什么》中记录了一件事,他和妻子第一次带喜禾去海底世界,喜禾对周围全然不感兴趣。妻子不死心,之后自己又带喜禾去了一次,喜禾居然用眼睛看鱼了,还用手指点着玻璃说“鱼”,而且学别人拿面包喂鱼。电话里听到妻子的描述,他一激动,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下来。“迄今为止,这是我儿子带给我最大的感动之一。”对蔡春猪而言,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来之不易。
“有没有想过,假如喜禾没有得自闭症你的人生轨迹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不做这种假设性的提问,生活永远只有一种。”
“想过喜禾最糟糕的情况吗?”
他黯然地收回目光,之前坚定的声音柔和下来,点一点头:“有啊……他不能与人正常交往,他不会求爱,他听不懂潜台词。”但话锋一转,蔡春猪又果断起来,“但我不去想太远,当一件事情你知道已经很糟糕,又没有能力解决时,我只想自己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先把今天过好再说,别的去他妈的,这就是我的人生格言。”
“乐观”成了蔡春猪的标签,有人用泰戈尔的诗赞美他“世界以痛吻我,我回报之以歌”。而蔡春猪却说自己其实是个“伪乐观”。他很实际,他承认个人渺小如草芥,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但面对具体的生活时,人要吃喝玩乐,还得笑着过日子。如果一定要说乐观,他加了限制:“宏观叙事的悲观主义,具体现实的乐观主义。”
蔡春猪是个实在人,随着影响提升,很多自闭症父母找他诉苦。他问得很实际,孩子在哪家医院诊断?结果如何?你接下来想怎么打算?他只是力所能及地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别人,不愿说所谓安慰的话。“我是一个过来人,我理解他们的痛苦,但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什么无聊上帝去给你关一扇门又开一扇窗,生活就是这样。”
作为“自闭症之父”,蔡春猪让越来越多人关注自闭症。很多人问能为自闭症患者做些什么,他说:“人人生一个自闭症。”然后自己笑笑,“这是开玩笑。我的意见是将心比心,尽量做到将心比心。偶尔,你试着假如一下——他就是你最亲的那个人。”
喜禾给父母的,远不是一个普通孩子所给的,包括幸福,当然还有痛苦。相信当初痛苦有多深,今后幸福也就有多深。对于自闭症,既然不能相信迷信,科学目前又无计可施,蔡春猪选择相信爱。
“假设有一天儿子问我:'爸爸,幸福是什么?’假设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说:'宝贝,你会这么问,爸爸就很幸福了。’”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