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 | 张宏文:老井

【巴蜀之地】

文:张宏文

主播:湛蓝

图源:堆糖

人生旅途中,心底那眼“老井”,始终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海。

上世纪70年代初,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在“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激情的鼓动下,我报名下乡了。

离过年很近了,1月8日,镇上敲锣打鼓举行了欢送仪式,我们那批青春少年被卡车送到了黄家乡。下车后公社举行了欢迎会,我坐在比自己强壮太多的背包上,听知青办领导宣布名单,记得我被分配到了“万鸭二队”,左等右等,没有人来领,院坝里知青同伴渐渐都随人家走了,我好像被遗弃般孤零零留在了冰冷的院坝头。我感到一阵悲哀,凉意从心底袭来,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好想找个角落痛哭一场。“知青办”负责人问我:“你分到哪个队?”“万鸭二队。”我说。他大声喊:“万鸭黄队长。”一汉子闻声跑进大院:“杨主任找我?”主任说:“黄队长,你的知青咋不领走?”黄队长斜眼:“点点大娃儿我不要,胎毛都没褪。”汉子一脸嫌弃走了,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杨主任眉毛胡子都皱在一起,自语说:“咋办呢?户口都下了!”这时进来个瘦瘦人影,说:“杨主任,这娃儿去我队吧!孩子远离父母,嗨!”杨主任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来人是齐心8队肖光亮,他把行李放进谷萝兜,说:“跟我走吧,孩子!”擦擦眼,我跟随这人来到齐心8队。原来这里有姨爹肖光武,他早晓得我个子小,没人要,大早去求肖队长收下我。肖光亮是他堂兄,满口答应。村口苦楝树下,姨娘老远迎接我,亲人面前我哭了,当晩就住在姨妈家。

翌日,队上派人去买农具、生活用品,为我打点住处。我随表哥去熟悉环境,这齐心8队地处丘陵山区,倒也山清水秀,山梁子上一条沱灌渠潺潺流过,滋润着这片美丽的黄土地,这块土地因此能旱涝保收。200余人的生产队,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环境优美,是早年的老房子,院前小堰塘,供社员洗猪草、饮牛、洗菜,青幽幽慈竹林盘环绕,堰塘埂上棵棵桉树顶天立地,后山丘上,郁郁葱葱翠竹林盘鸟语花香,各类雀鸟“叽叽喳渣……”叫个不停,院左竹荫下一口深深的“老井”紧邻池塘,林木森森,青石板镶嵌的井台,苔藓青绿,井口两尺有余,深约三丈,井圈金鸡尾沾满水珠,清亮亮的井水倒影着我瘦小的脸。“老井”没有辘碌绞架,村人全靠麻绳系木桶取水,需要大把力气,表哥说“老井”已有上百年历史。“老井”水质优良,冬暖夏凉,口渴了从井边过,有人取水,你尽可饮个够,然后神清气爽。若没有“老井”取水的力气,你在井台边说声:“表叔,帮我扯桶水。”二话不说,清凉凉井水就倒满了你的桶。

“老井”外,沿菜园地前行,里把路外幺塘(冬水田)边还有眼“浅水井”,青石井台简陋一些,离水面约一米有余,这里紧靠黄泥大路,赶场人路过时口渴,村民憨厚备有竹竿,下端鼻孔,可系桶绳取水,竹节上削一小洞,供路人饮水。

公社拨付200元安置费,可用于购置锅碗瓢盆缸等生活用品、农具。大院左边的朱家小四合院“龙门儿”宽敞,队上用木夹板充了三米高土墙,安块门板,墙顶桉树横放,铺些桠枝和庄稼秸秆,就是一间小屋。墙角垒口土灶,土坯一砌加块石板就是案板,一口瓦缸,成了我煮饭的灶房。住房咋办?这难不倒肖队长,他脑壳一扣,东边有间牛屋,是肖家四合院空下的屋基,队上将就土墙架梁,置椽盖瓦,晒棉花竹巴子作门,社员柴火灰交来堆放在里边,喂养了两条水牛(耕牛)。这屋给知青娃住,不是正好吗?说动就动,派人把牛牵走,柴火灰推开,竹笆子夹间小屋,竹子绑个床稻草一铺,墙边借来砍猪草的条桌,蚊帐挂上,铺盖卷儿打开。从此,我便有了独立生活的知青小屋。社员交来的柴灰继续往里堆(我成了灰包蛋)。

就这样开始了我的人生之旅。毎天天没亮,肖队长就在院坝里喊:“拿起走呐……”各家闻声,全劳力们揉揉眼睛,肩扛农具走向湿润的黄土地,开始一天的忙碌耕作,我自不能例外(每天挣6个工分“是半劳力”。全劳力10个工分,合0.24元)。约莫9点,各家喊:“爸爸,吃饭了……”队长说:“收拾……”大家就回家吃早饭,我去哪里吃呢?飞一般跑回朱家“龙门儿”,米缸(有半年供应粮)舀碗米淘洗,锅里加水砍根红苕盖上锅盖,灶膛塞把豌豆藤藤点燃,火钳一搅“轰……”的一声烈火熊熊,锅里“咕嘟……”饭还没好,出工喊声又响了。就这样每天三次,持续着我艰难的人生(当年工分,勉强分回我的口粮)。

晚上收工天已黑透。“自留地”干旱,我顶着星光去浇灌,菜苗儿恢复生机,我才拖着疲惫身躯回到朱家“龙门儿”,水缸没水,只好挑起水桶走向“老井”。又累又饿,16岁单薄的身躯体力难支,从“老井”中勉强扯上一桶水来,打二桶水时,井绳湿了很滑,“垮嗒⋯⋯”一声木桶掉进“老井”摔成碎片,我一屁股坐在井台边欲哭无泪,夜风轻抚汗渍的面孔,我忘了饥饿。有脚步声向“老井”跑来,喊着我的名字,我无力应声,原来是肖光立(后来战友),他焦急地说:“吓死我了,以为你掉井里了呢!”我说:“缸里没水,煮不成饭。”肖哥说:“妈让我端了海碗包谷㸆㸆,有泡酸菜,先充饥吧。”我们抬着桶水回灶屋,我狼吞虎咽吃完“㸆㸆”,在池塘边洗脸洗脚,回“卧室”(灰屋)睡觉时已经深夜,他说:“以后取水交给我,今晚就住你这。”说完撩开蚊帐倒头就睡,瞬间鼾声如雷。我却无法入眠,想起远方的父母和姊妹们,他们一定很担心我,能否熬过艰难的再教育。煤油灯下,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破旧,想了很多,蚊子猖狂,只好熄灯。迷迷糊糊中,梦见母亲在缝纫机前熬夜,满脸辛苦……鸡又叫了,肖队长在喊:“拿起走呐……”门外星空漆黑,社员们陆续走出家门。

往后的日子一如既往……

老农爱惜地说:“细娃儿,熬过三个六月就合格了。”果然,那年19岁,我和肖光立报名参军,我个头长到153厘米了,体检前喝了一茶缸水,体重90斤刚好达标。那年肖光立和我应征入伍,走进了解放军的大熔炉,“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闷罐车载着我和理想奔向白雪皑皑的边疆。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我们已青丝变白发。30年后,去齐心8队看望战友,看望待我不薄的乡亲们。池塘竹荫下那眼“老井”更加老了,村口苦棟树落下金黄的果实,乡亲们对我依然亲热:“老远就看到你了,硬是我们的知青哥呢!”那些乡亲们,都成了老婆婆老爷爷,他们围拢过来亲热:“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怕见不到你了哦!”……

这块养育过我的黄土地啊!岁月悠悠,我无时不在挂念着你,乡亲们还好吗?那眼“老井”还好吗?那美丽的池塘和竹林盘呢?

2020新冠肺炎来得霸道,在党坚强的领导下,我们多少白衣战士舍身忘死,冲锋陷阵,为祖国赢得了抗疫的胜利,而世界,正在经历浩劫。待疫情稍稍缓解,心血来潮,就想去看看养我的黄土地,想去看看滋润我生命的“老井”。给肖光立打了电话,战友说:“我好想你,快来吧,我去车站接你。”

清明前,天清气爽,大早我就出门了。客车穿山越岭,“漫山遍野花芬芳,江流潺潺绿波漾”,我给战友打电话:“我来了。”走出车站,望着这块生活过的土地,我找不到熟悉的小路,找不到熟悉的小河。正茫然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战友,你好吗!”转头时,却不敢认,记忆中战友满头青丝,如今已是光秃秃雪白的发茬,他笑呵呵历经风雨的容颜布满沧桑,岁月渐渐尘封了战友昔日的风采。

电马儿顺着炒油大道一路前行,须臾,电马儿停在路边,我说:“不对啊!……”战友说:“是这里!”一树挂满红桔的小屋前,战友搬条长凳请我坐下,小火炉上开水“滋滋……”地响,他端起茶杯说:“黄家已归并三溪,都拆迁了,丘陵推为平地,尖端工业正陆续入驻。”哦!炒油大道纵横交错切割了这块黄土地,淮州新城成了金堂东进战略高地,乡亲们都搬去安置房了。我急问:“那眼老井呢?”

原来,随着成都市东进战略启动,简阳“国际机场”就要完工,淮州新城融入了“蓉欧枢纽”版图,我插队的村庄拆迁了,战友舍不下那片果园,搭两间小屋,种些菜蔬,养鸡养鸭自得其乐。我随战友走在记忆的土地上,视野内厂房林立,村前竹林盘还在,滋养过我的“老井”还在,院坝前的池塘还在……

“那“老井”随着时代变迁,早已完成了历史使命。每家都有机井,一拉电闸,清粼粼的水就“哗啦啦……”地流淌。”战友和老妻都领到了退休金,儿子娶媳妇有了孩子,老妻去县城帮儿子媳妇。战友舍不下故土,依然孤独地守候着美丽的时光。

2020.12.29.写于青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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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宏文,男,籍贯金堂,生于50年代。下过乡,当过兵,退伍进成钢当工人,84年参加青白江文讲所学习,写作至今。现在退休,住青白江,青白江清白诗歌沙龙成员,青白江作协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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