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注配图版 |《八仙得道传》第068-076回

隐修门既非门派也非组织,它是寓意隐藏形式而又无所不在的大道,其如生命本身一般地自然存在,并能从无限的形式中自由吸取所需的营养。

彩虹按:本书《八仙得道传》为历劫幸存之文稿,作者乃蜀中游隐异士无垢道人。少曾流落成都,为道门大师收留,至中年已深习玄功,能知未来过去事。常数月不进烟火食,颜色丰满如恒。若处凡俗,则饮食起居,一任寻常。每不以真名示人。因念道统失序,道流多不通文义,特作此通俗文本,就老祖以来,迄于近代诸仙祖碍道始末与修道情形,融于《八仙得道传》一书,托于友人,择机校刊付印……后游方海外,不知所终。本公号连载篇章,根据“九九藏书网”和“看书神站”的免费在线文字,加一定标注和配图,以增读趣,有不当之处诚请同道指正。资料来源于网络,内容的真确性请读者自行勘正。

 题记 

【说时,王一之已经跪在厅前。东方朔叹了一声,对铁拐先生说:“小弟担些处分,给他一个全尸吧。”一言甫出,双指并伸,即有一道白光突然飞去,附着一之身上,化成一条白丝带,绕紧一之的颈项。仙家法力,与寻常绞刑器具不同。转眼之间,一之神魂出窍,尸身倒在地上。长房和另外几个徒弟,都大哭起来。铁拐先生早把一之的生魂揪住,塞在葫芦之中,拱手儿对玄珠说道:“不久东方道兄有一场大难,也是前定之数,无法幸免的。有九转还魂符一道,引魂幡一纸,道兄留在身边,待他遭难后,将此符塞入他的颈上,如此这般,妖人可以剪除。再用幡将东方道兄带去,每天将道兄自己制炼的乾元夺命丹,灌一粒下去。三天之后,便可回复元气。此后东方道兄尘缘功满,可以回转天庭,不必再在凡土。就是汉家天子,亦气数已到,也用不着东方兄在此伺候了。】——节选自第068回

却说现今湖南省内,宝庆、常德一带地方,习俗相传,有所谓归尸(彩虹注:民间所谓“赶尸”)之法。凡是甲地之人,死在乙方,不但搬柩为难,而经费也非常浩大。便有一种人,专以送尸还乡为业。他们有一段秘密咒语,用一张引魂幡,挂在自己身上,再向尸身念起咒语,死人自会跟他赶路。遇着打尖之处,将尸体放在外面檐下,面壁而立。若遇渡河搭船,将尸身背下船去,矗立后梢或舟首,如此平安到乡。虽经一月之久,当炎暑天气,一点不会变相,也不发臭;却不能让他跌倒,一倒之后,立刻臭腐出虫,不能再起。更奇怪的是尸身一到家门,这一家人便该老早把棺殓预备舒齐。等他到后,立刻棺殓起来,不能稍延时刻。若是停顿一二小时,尸体也便腐化,而不可收拾。大概运尸之法,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数千年来,相传至今,盛行勿替,却都不知创于何时,是什么人发明出来的。据作书人考察所得,便是铁拐先生传授玄珠子送东方朔尸体去海宁的那个符咒。因为玄珠得罪以后,谪贬湘江为鹤,也曾幻化平民,替人做过这事,因此这法子就流传在湖南省内。但只有湖南省中有这等归尸的方法,别处是从来没有听见说起的。】——节选自第069回

连环画(彩虹配图)

蛟精(彩虹配图)

 第068回 

受官法了结偷桃案 炼秽镜打破遮眼球

却说真珠子见东方朔施礼相求,慌忙答应道:“同为人民除害,何劳言谢?”说时,便取出一个小小的镜匣,开来一看,只见上下两面镜子。镜子中间,都映出两对赤条条的男女,在那里行那周公之礼。东方朔不觉大笑,问道:“这是何意?”玄珠子也笑道:“李少君的遮眼球,最厉害的是那种阴秽之气,以此秽气炼成重雾。所以无论仙凡,都要睁不开眼。上次通慧所用之瓶,好是好,只能破他的法,还不能坏他的球。我今炼成此镜,取其最最秽亵,可以克制那种秽气。镜子的光,又系采取最烈的阳光,可以消他的雾,烧他的球。非此不能破他。”

东方朔大喜,因把自己所踌躇的意思说了出来。二仙都道:“此物获罪于天。上天垂讨,自应明正典刑,方足以寒妖人之胆。道兄所见,甚是正大。好在既有制他之法,便不怕他抗拒了。”东方朔欣然称是,便问:“何日可以动手?”玄珠子道:“贫道不能久留。最好马上把他捉来,问明罪状,使身受者死而无怨,旁观者见而知惧。然后宣布玉旨,即行处斩何如?”东方朔见说,便和玄珠子、铁拐,同至皇宫西首李少君府,进去指明请李少君出来接旨。少君正在后院和一班姬妾饮酒取乐,听得下人禀报:“东方大人带了两位道人,前来降旨。”少君一时迷迷糊糊的,还当是汉皇诏旨,慌忙整装而出,和三人相见。

东方朔便在上首站定,说一声:“上帝有旨,李少君跪接。”只此一句,陡地把李少君提醒。他也不下跪,也不动怒,反而笑嘻嘻地问道:“东方大人,你我一殿为臣,彼此同僚,又兼同属道门,情况要比别人亲密一些。方才大人说来此降旨,小弟误会是当今皇上诏令,特地恭而敬之地出来接旨。不料大人所宣的,乃是上帝玉旨。说句脱略形迹的话,人天远隔,究竟是可虚可实的事情。大人既然和小弟这般要好,就该先把内容告诉小弟,祸福吉凶,小弟也好作个准备。大人以为何如?”

东方朔见他如此胡缠,分明轻视法旨,不敬上天,不觉心中大怒,大喝一声:“李少君怎敢如此无礼!漫说你我修道门中,理应归上界管理;就说是平常之人,人间帝王所管得到的,难道上帝反不能顾问?似你这等横行不法,罔上欺君,正见你不服玉帝,有心反叛,正是罪该万死。还敢口出狂言,蔑视玉旨,那真是罪不容诛了。”少君闻言大怒,明仗着自己防卫周密,又素知东方朔道术并不十分高深,心中一无怕惧,当即抹下脸孔,冷笑一声,说道:“照你这么说,你就是玉帝派来的执法官儿,是定要和我为难的了?休说我和你教派不同,就算是同一派流,我今已为人间大臣,得皇帝的信用,亦不必定受上界的命令。

东方朔见他越说越狂,忙向二仙说:“这厮胆大如此,敢烦二位替我拿下。”少君听得一个拿字,立刻拔出佩剑,直奔东方朔。当有玄珠子仗剑迎住,少君大呼:“此地不是厮杀之所,有胆量的,跟我到后面广场上去。”三仙都喝道:“就是到了你那魔主的巢窟,谁还怕你不成?”说着,大家追上前去。不料,少君跑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敞厅,便立住不走。

三仙追入大厅,顿觉眼前如有黑幕障住,对面不得相见。情知这里是他悬挂那个遮眼球的所在,幸而先有预防。玄珠取出镜匣,把上面的镜子向外一照,却也奇怪,小小的一面镜子,居然照得满厅内外发出一片青光焰,顿时黑雾尽除。再把下面的镜子一照,但听哗喇喇一阵响声,大厅上飞下一阵黑色散屑。原来少君的遮眼球儿已被炸碎。李少君见失去此奇宝,知道无可抵抗,慌忙化道黑云,向空遁去。三仙也驾云相追。谁知少君因时时入宫,为行程便利起见,在皇宫后面筑室,相去尺叭之地。眼睛一眨,一道青光降入皇宫之内,立时失去踪影。

三仙见他已入皇宫,不便再追。只得回转身,先去办那王一之的事情。一之自然不比少君,本来早已认罪。玉旨一到,伏地请死。东方朔却令他见一见师父的面,再行正法。一之谢了恩,起身拜见铁拐先生,叩头有声,不敢仰视。铁拐先生见他如此可怜,不觉叹息道:“数有前定,何必再说。你既知罪,快去就刑。身后之事,自有我替你承担,不必挂怀。你弟子费长房,颇有骨气,兼明礼义,可叫他来见我。”一之起身,便唤长房快来。长房见过三仙。

铁拐先生命道:“你师获罪于天,自取刑戮。他死后,由我带他的灵魂再作修持功夫。如能精进,五百年后还有好处。他的职务,该你继续下去,小心在意,好好去做。办得好,也是极大的功德,否则你师即是榜样。”长房涕泣叩拜道:“弟子不愿继续师父之职。但望祖师开天地之恩,念师父平日诚恳勤劳,不无功绩。望乞转呈玉帝,免其一死。弟子师徒自当格外尽心,多作好事,将功补过,仰恳祖师允许。”

铁拐先生摇头道:“这是定数,无可转回。如不信,问你师父。当他初授此职之前,我是怎么告诉他的?至于你接任师父之事,也不是我可以作得主的,乃是奉了道教祖师之命而来。你只要时时记得今日师父获罪之状,刻刻不忘,勉作好人,这就对得住你师父了。而你本身也得了好处。但是……唉……这也不必说了。横竖天下事,逃不出一个数字。数之所定,非大智慧大福命之人,谁能挽得过来。事既无补,多说也无益。吾言已尽,请东方道兄即刻用刑吧。”

说时,王一之已经跪在厅前。东方朔叹了一声,对铁拐先生说:“小弟担些处分,给他一个全尸吧。”一言甫出,双指并伸,即有一道白光突然飞去,附着一之身上,化成一条白丝带,绕紧一之的颈项。仙家法力,与寻常绞刑器具不同。转眼之间,一之神魂出窍,尸身倒在地上。长房和另外几个徒弟,都大哭起来。

铁拐先生早把一之的生魂揪住,塞在葫芦之中,拱手儿对玄珠说道:“不久东方道兄有一场大难,也是前定之数,无法幸免的。有九转还魂符一道,引魂幡一纸,道兄留在身边,待他遭难后,将此符塞入他的颈上,如此这般,妖人可以剪除。再用幡将东方道兄带去,每天将道兄自己制炼的乾元夺命丹,灌一粒下去。三天之后,便可回复元气。此后东方道兄尘缘功满,可以回转天庭,不必再在凡土。就是汉家天子,亦气数已到,也用不着东方兄在此伺候了。

玄珠听了,一一应诺,转问铁拐先生:“可知小弟此番回去,有无意外之事?”铁拐先生听玄珠说出这话,不觉十分惊讶。因运转神目朝他注视了一会儿,喟然叹息道:“言为心声,心为事主。道兄好好从公,为何有此疑虑?易经说:‘吉凶悔吝生乎动。’道兄此言,也一动也。修道之人,最忌动心。道兄前途确不甚平安。好在弟辈中人与道兄将来还有一段香火缘,尽可前来相救。一切请放心干去。只要良心不死,凡事都可鉴原。身体上的处分,吾辈是不怕的。天机难泄,弟之所知,虽不止此,而可言者,却只此而已。再见吧!”说毕,额手为礼,一霎时人影俱无,原来他却借土遁走了。

东方朔和玄珠子听了铁拐先生一番话,心中都觉有些不快。吩咐了长房几句,又回到东方家,磋商再去诛杀李少君的方法。

不道少君一见武帝,立即哭拜于地,说:“东方朔因忌臣日侍陛下,恐怕把他从前许多欺君大罪一一说出,特地请来远方妖人,和臣为难。将臣千年修炼的法宝炸碎,还敢冒充玉旨,取臣的性命。万望陛下替臣作主。”

武帝听了大怒道:“东方曼倩,一再欺朕。今又和先生为难,真是该死之徒。先生勿忧,朕即派禁军将他驱逐出国,不准他在中原逗留,好么?”少君忙奏道:“此人道行不浅,兼有妖精为助,陛下如不用他,就该快快杀掉。若是驱逐出国,等他怀恨图报,不但臣本人防不胜防,陛下也不免危险。还是赶快诛戮为妙。”

武帝这时正在怨恨东方朔,信任少君,听了此奏,即下道旨意斩东方朔,并令少君亲往监斩。少君得了御旨,欣欣得意地带起几百御林军,围住东方朔的住宅。这把东方朔弄得莫名其妙,正要出来查问。那少君已带了四员健将,大踏步进去,劈头遇见东方朔,喝令拿下。东方朔听了,不觉后退几步,忙问:“这是什么意思?”少君也似东方朔对待他的方法,喝令跪下接旨,一面取出圣旨。东方朔是正当仙人,自然谨守臣节。既有圣旨,自然跪接。少君站立正中,把圣旨开读过了,也不等他谢恩,马上袖出飞剑,将东方朔一颗头割了下来。

看官认清,这便是东方朔偷桃,王母给他的一个报应。但这事究竟办得太冤,东方朔又是有道法之人,岂惧你一刀之刑?看看斩下了头,一下子功夫,又长出一个头来。少君即用飞剑再斩,头才落地,腔子中又出一头,如是数次。少君沉吟片刻,思得一计。立刻派员,飞骑奏请武帝,带了玉玺,御驾亲临。武帝不知何事,一则动了好奇之心,二则不忍违了少君之意,果然排齐銮驾,亲临东方家中。少君跪迎入室,奏明东方朔弄术欺君,藐法罔上情形。武帝被他说动了气,又因东方朔法力高强,恐他将来报仇。既已用刑,自非杀他不可。忙问少君,此事还该如何办法。少君奏道:“请万岁将玉玺印在纸上,待头落地,镇住他的腔子,便不能再长出来。武帝依言,取出传国御宝,印了一纸。

少君再用飞剑把东方朔的头割下,随用印有玉玺的纸覆在他的颈脖子上。果然国法尊严,帝皇权重,得此一纸,东方朔纵有天大的法力,也无从施展出来,白白地给割去了脑袋,再也长不出一个头来。此时玄珠子早已出来,用隐身法躲在一边,见东方朔头已落地,李少君正在上面和武帝说话,大家都不注意到死人身上,便趁此机会,现身而出,假装去看死人,走近东方朔身边,揭去玺纸,换上铁拐先生的符咒,随把寸许长一把小剑,放在他的掌中,口中说道:“东方朔听着,王法已服,果报分明。天律难逃,尔责未荆咄咄,罪人在此,还不动手。

一语未毕,东方朔一个无头之体,突然握紧了剑,跟随玄珠飞行而上。一霎时,但听武帝和随从之臣并太监兵士之属,都大叫:“不好了,死鬼跑路了!”武帝虽是英主,奈年已老迈,平日又迷于酒色,精力不济。况以天子之尊,自来未上刑场,不亲战阵,一旦见此可惨怕人之事,怎能支持得住,先已向后仰倒。李少君胆子虽大,却因双目已迷,神志忽然昏昧,竟不能用法抵抗,当被玄珠子双手扼住咽喉,当众朗读玉旨,数其罪恶。众人不知就里,不敢近前,更不敢顾问。等得玄珠子读毕诏书,东方朔手中剑迎风一晃,长有三尺,直刺少君,洞入腹中。少君大喊一声,滚于地下,现出原形,乃是一只大龟,探头探脑,还想逃走。又被玄珠用法禁住,不得脱身,只在厅上不住地爬来爬去,打磨旋儿。武帝晕去未久,得众人叫醒转来,一见少君化成大龟,又是一惊一吓,自觉魂魄飞越,坐立不定,慌命摆驾回宫而去。

这里玄珠子用仙剑在龟壳上连砍三下,只听轰然一声,声震屋瓦,龟壳一点不动,玄珠的剑却被震落在地上。玄珠大怒,披发仗剑踽步而出,书符念咒,请来雷公电母,青天白日之下,忽而天地昏暗,日色天光。雷电二神立在空中,躬身问道:“法师见召,有何公事?玄珠举手还礼,朗声说道:“龟精李少君,屡害生灵,罪大恶极。近复化成人形,立身朝堂,侮辱贞魂,诱惑皇帝,种种不法,一时也说不荆有岁星东方朔,奉上帝旨意查办此案。怎奈岁星本身有夙孽未了,反被龟精诳奏皇帝,先将他斩首。现在岁星冤孽已了,不久可以回生。而龟精罪重,不能任其再延岁月。当由岁星委托贫道,协助诛妖。现在妖人已现原形,而顽壳甚固。贫道自愧术浅,无法破碎。请尊神慨助一臂,用电力轰碎龟壳,不胜幸甚。”雷公听了,和电母商量了一会儿,说:“龟精胡闹,久应伏诛。好在现当夏令,正是雷电施威的时候。法师请让开一步,容小神作起法来。”

玄珠子称谢,把东方朔身体一招,跟着自己,一同入内。玄珠子又吩咐人,把他的脑袋搬来。玄珠子亲自捧在手中,对准腔子,替他照原状放将上去。一面取出铁拐先生的符咒,改塞在发际。玄珠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合,脑袋和身体便合了笋儿,不见一些痕迹。但是仍不能动作语言。玄珠将他推在一边,却昂首窗外,听得雷电二人正在分派兵将,把带来的布鼓击得怪响。从地上听去,盛就是一种雷声。雷声起处,同时即有一道金光,自地而起,直奔东方院落中大龟身上,但听豁喇喇之声,龟壳碎作数十块,血肉流溢,腥臭难闻。这李少君一条龟命,就此完结。但是遮眼球之法,却创始于他,而流传至今。今人不知其理,奉以为神。于是大家都称之为遮眼神儿。

此等法术,若用于捕盗探案,以及扶助一切警政事宜,倒也大有效用。可惜能此法旨者,都属于江湖术士,藉为敛钱之具,如当众杀人分尸,立刻又能结合为一,又如用伪币换人真币,虽藏在极坚固神密之处,都有法子调龋这等便都是遮眼的作用。从前老于行旅的人,往往将一种极秽之物,如春宫月布之类,夹放银洋之中,据说可防术士的暗算,也是玄珠秽镜破遮眼球之意。这是闲话,说过便罢。

再说雷公电母协助玄珠击死少君原形之后,玄珠子纵身入云,向二神再三道谢。二神笑道:“彼此都为公事,何敢言谢?”玄珠子又颂扬他们的法力。二神笑道:“小神们不过是顺着天地之气,做个现成的主人。有何法力可言?再则世上恶人太多,雷电却不是时时可致。而且为了一二个恶人,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害及人民,小神们的意思,很认为不大便利。曾向玉帝上过世条,拟把电力公之于众,要使人间负有执法权者,皆可利用吾电,以惩治恶人。如此,则小人益发知道畏惧,犯罪之事或可减少一点,也未可知。”玄珠子忙道:“此法甚妙。不知可蒙采纳。”

电母答道:“为这事情,玉帝倒很注意,曾经请齐各位仙祖,并西方佛爷,大开会议。结果,因大众都说:‘现在的世上恶人,究比善人少得几倍,有雷电以示威,亦大足警惕一班宵小无行之徒。若将电力操于世人之手,久而久之,人民常见电力,因稔习而生轻薄之心,转失儆世之效,不如照旧为宜。’只有西方如来佛爷叹说:‘世风越来越薄,人心越弄越坏。照此情形,只怕千年之后,至二千年间,百人之中,难得一个正人。彼时凡间兵器将失其效力,未必能够儆世。雷电二人所说之法,只怕终得实施出来。但恐日久弊生,小人也能利用电力,以欺压君子。结果能够秉公处治者,仍不得不仰望于雷电尊神了。’如来说了这话,大众都十分叹息,这事也算没有决定,不知将来如何?”玄珠子也叹道:“那也只好到了那时,再作处理罢了。”二神点头称是,收法而去。

玄珠下落云头,仍至东方家中。东方朔仍是呆怔怔的立在一边。玄珠子取出引魂幡,向东方朔只一晃,东方朔便打了一个寒噤。玄珠子便把幡系在自己身上,向前便走。后面东方朔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出了家门,用缩地之法,同回海宁。遇着打尖之处,玄珠子自己进去住宿,却把他丢在外面,面壁而立。所至之处,人家见他带了这么一个不死不活的人一同跑路,无不诧为奇事。玄珠遵铁拐之教,因尸身一倒,即化为浓血,恐被观众推倒,便用咒语划出一个圈儿,人家一近圈口,宛如被垣墙挡住,不能再跨进去。有时搭船渡江,将他立在船头,也用此法拦住观众。一路之上,倒也不出什么乱子。哪知到了海宁,反闹出一件大事来。

未知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069回 

拐仙首创归尸 淑女误嫁蛟精

却说现今湖南省内,宝庆、常德一带地方,习俗相传,有所谓归尸(彩虹注:民间所谓“赶尸”)之法。凡是甲地之人,死在乙方,不但搬柩为难,而经费也非常浩大。便有一种人,专以送尸还乡为业。他们有一段秘密咒语,用一张引魂幡,挂在自己身上,再向尸身念起咒语,死人自会跟他赶路。遇着打尖之处,将尸体放在外面檐下,面壁而立。若遇渡河搭船,将尸身背下船去,矗立后梢或舟首,如此平安到乡。虽经一月之久,当炎暑天气,一点不会变相,也不发臭;却不能让他跌倒,一倒之后,立刻臭腐出虫,不能再起。更奇怪的是尸身一到家门,这一家人便该老早把棺殓预备舒齐。等他到后,立刻棺殓起来,不能稍延时刻。若是停顿一二小时,尸体也便腐化,而不可收拾。大概运尸之法,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数千年来,相传至今,盛行勿替,却都不知创于何时,是什么人发明出来的。据作书人考察所得,便是铁拐先生传授玄珠子送东方朔尸体去海宁的那个符咒。因为玄珠得罪以后,谪贬湘江为鹤,也曾幻化平民,替人做过这事,因此这法子就流传在湖南省内。但只有湖南省中有这等归尸的方法,别处是从来没有听见说起的。原因是中国人的特性,凡是有了什么特殊的发明,总是祖父子孙世代相传,不但外人不许传授,就连自家的女孩子,也不得预闻其事。因为女孩子大起来,终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后,对于丈夫的爱情一深,便什么秘密的话都讲出来了,久而久之,越传越广,他这秘法岂非就成了公开的办法么?所以中国的习俗,有许多可以有益于社会,拯济贫病的秘法、单方,终是传流不广,就是这个道理。

再说像归尸一类的事,看似近于迷信,其实不管迷信与否,只要的确做得出来,可以给大众试验,兼且实在是便利人民的事情,谁也不能不信。信到极端的程度,都是应份的,哪里能够说他一个迷字?就算真个迷信其事,只要这事的确有使人迷信的价值,即令迷得十分厉害,又有什么坏处?何况凡事的创始,一定有一种理由在内,不过向来当神秘看待。创之者既仅言其法,传受者又不能究其理,于是造成一种可使有不可使知的情态来了。这等事情,最足以阻隔文化科学的进步。譬如归尸一事,说是一种仙法,这话固然不错。但天下事许有这个理,而未必想出这种办法。决无有了法子,反没有这个道理的。何况神仙是千万人中挑选出来修炼成功的菁华英杰。他们能够创出便利人民的方法,难道会找不出这等方法的道理来?如果一无理由,这法子却又从何想出来?小说书上,尽多杳渺恍惚、不可稽考的鬼话、奇说,那是专供读者酒后茶余作消愁遣闷之需。

事既无证,当然毫无理由。若是本书所记,各种神仙真迹、高人轶事,大抵十之八九有证据,可以寻觅。尤其如上文所记归尸一事,至今湖南省内,确实有这事情。又不但归尸,即上面所言李少君的遮眼球,其人虽死,而遮眼球之术,已流传于世,各处江湖上人,拿来作变幻把戏之用,也是人人所知的,和归尸之法,正属一样的有其法而不传其理。因之大好仙术,仅供少数贫苦人作博取衣食的工具,此外就一无用处,也不能推陈出新。变幻神化,益发造成许多便民的方法,这在立法之人,原没什么责任。可恨者正是那种最初得此方法的人,或得其法而不向立法人究其理,或得其理而秘不肯宣,久而久之,弄得他们个中人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是何等可笑、可叹、可惜、可恨的事情!因此我又想到这等方法,假使发明在现时科学家、哲学家手中,不但本人万万不肯轻易放过,非要研究一个彻底明白,甚至还要编成书籍,公之于世。世人读了他的书,又按其已成之法,或者还可以悟出其它的理由,发叨其它的事业,或更就前人之法而益加改良,使之精而益精,美且尽善,这都是昭昭在人耳目的事情。可不是作书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体面啊!

空话说多了,怕读者讨厌,赶快说到正文上去。上回说到玄珠子创出归尸法,将东方朔带到海宁,又闹出一场大事情来。但作书人先要声明一言,那东方朔到了海宁,经玄珠子遵照铁拐先生指示方法调理,不久就回复性灵,身体精神一概照归。同时他的谪限也满,经上帝召回天上供职去了。他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所谓又闹一场大事者,乃是专指玄珠本人而言。

玄珠自从辅助东方朔,将李少君斩戮之后,以为老蛟失此臂助,一时不得逞志,对于防范上头,不知不觉的渐渐松懈下来。大凡天下事大都风云变幻,难以预防。但能事事小心,绸缪未雨,自然比较要妥善一点。尤其是国计民生,地方安危的重要事情,关系越发重大。司其事者,格外要谨慎小心,才能够消患未萌。

但是说到这一层,也还要作进一步的议论。人之心理,往往在忧患时期,都能谨慎从事。到了风潮过去,波平浪静,反要不知不觉的大意起来。所以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是这个道理。如今说的玄珠子情形,大致也差不多儿。可是他所闯的祸,却也出人意料之外,俗话说大风起于萍末。风虽大,而发源之地却非常微细。

当时浙江杭州城内,有一家官户,姓何,没有男人,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胡氏,年已老迈。女儿名叫春瑛,却生得婀娜娉婷,整齐标致,那年已是二十五岁。胡氏自顾年高,膝下只此一女,很想找个妥当人才,招赘在家,也好得个半子之靠。无奈高门大户嫌她们家况衰飒,是个不祥的门第,况且招赘一事,习俗引为耻辱,谁也不愿意尝试。至于低门小户,又非母女所愿。因此蹉跎岁月,把个上好的姑娘,养到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就良缘。

胡氏心中常常悒郁不欢。反是春瑛心中,倒以陪侍老母为乐。她说:“女儿嫁人与否,不在意中,但求母亲多活个一百多岁,待女儿老来,一同入土归天,女儿的心愿足了。”胡氏笑而叱道:“痴丫头,这么大年纪,尽说些疯话。你娘又没做什么大阴功,没积得甚么好德行,哪里能够活到如许高年?再说,果然如了你的志愿,一个人家,活着一对老太婆,生无人顾,死没人送,到头来祖宗的香烟不得接续,终究算不得什么好事。我看此后如有差不多的子弟,但求人品端正,不问他家世怎样,就马虎一些,嫁了去完事。你是真孝顺我的,就不要十分倔强,这就比同死同归好得多了。”春瑛听了,只得点头答应,说:“听凭母亲作主,女儿决不多言就是了。”胡氏听说,方才欣慰起来。

不上几时,家中忽然失窃,把胡氏房中的东西,偷个净荆,报官追拿,踪影毫无。胡氏不觉流泪,说道:“瑛儿,想这都是因为家中没有男子,容易启人轻侮之心。那天的事,别说是贼,就是堂堂皇皇地上门抢劫,你我一对女人,除了拱手奉送之外,还有甚么办法?光偷些东西,倒还没什么关系。万一有些非礼行为,叫我女儿如何做人呢?”说到这里,不觉一阵伤心,大哭不已。

春瑛劝了一会儿,倒想出一个主意来了。因说:“母亲不用忧愁。女儿有个计较在此,想贼人胆大,只因我家屋多人少,我们何妨将许多住不了的房,招个妥当租户,分租出去。我们不求租价怎样高,但求人家规矩正直,能够做个好邻居,彼此可以得个照应;就是不收租金,也譬如一进进一间间白白地关起来,那些房子长久没人居住,也格外容易倾坏,得个正人同居,替我们管管房子,也是好的。母亲看这事可行得么?”

胡氏听了,甚以为是,当下由春瑛亲自写了一张招租的条子,叫下人贴在通衙之中。不到三天,看的人来了不少。不是职业不正,就是人口太杂。胡氏心中,都觉得不大合适。到了第四天,早上忽然来了一个白衣秀士,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态度温文,语言清朗。据他自己说,是官宦人家子弟,因贪杭州山水清幽,思欲卜居于此。又说,他父亲曾做过大官,早已去世。家中尚有母亲弟妹,现在建业,待房子租定,不日回去搬来同居。母女二人一见这人体态,心中便有十分欢喜。又听说是官宦子弟,人口又多,觉得事事合意,便一口答应,借给与他。那人问起租金,胡氏便把自己重在择邻,租金多少,概不计较,但凭贵客吩咐就是了。那人也不贪便宜,竟付了百两纹银,说是定洋。等家眷到来,再行议定房租。胡氏见他出手如此阔大,益发深信他真是公子哥儿,谦逊一番也就收下了。问他姓名,他说姓王,名诚夫。说毕自去。

过有半月多些,那王诚夫又来了,说建业那边,因有许多未了之事,一时不能搬来。本人欲在杭城读书,拟带着几个下人,先行迁来。胡氏和春瑛已深信诚夫是个规矩正直之人,有什么不许?诚夫大悦,即日就把行李器具运来。都是非常华美考究的东西。何家虽是富家,有许多陈设珍品,但见诚夫的摆设,都还不能举其名目。诚夫又带来男女仆人共有十余人。照这情形气派,真是十分显赫。而且诚夫为人,又是非常诚实殷勤。他除了读书之外,便到里面和胡氏谈谈。又说,胡氏的相貌性情,很像他的母亲,便拜胡氏为干娘;和春瑛做了兄妹,既不必避甚嫌疑,二人便得时时见面。兄妹俩日侍胡氏膝下,承欢取乐,把个胡氏欣悦得了不得。胡氏心中便有招赘诚夫为婿之意。先向他的下人打听了一回,知道他志大心高,满意要娶个才貌双全之女,所以至今未娶。今年恰和春瑛同年,刚刚也是二十五岁。胡氏听了这个消息,越发大喜起来。因于便中先对春瑛说起这事。

哪知春瑛和诚夫,真是一对儿郎才女貌,双方交谊虽新,情况已深到了不得。听了母亲的话,不觉粉颊晕红,讪讪地说了一句:“王家哥哥人品倒是好的。母亲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胡氏听了,已知女儿心中千肯万肯。却不知诚夫那边,还有甚么意见。眼前又没有媒人可托,只有自己一个兄弟,叫何德山的,常常来到这边,和诚夫见过几次面。诚夫也跟着叫舅舅,看是很要好的情形。除了这人,也更无他人可托了。于是着人将何德山请了来,说清这事。

何德山自然赞同,当即跑到诚夫那边。那诚夫正在房中作什么咧?德山先在窗外咳了一声,里面诚夫早听见,跑了出来,说:“娘舅,哪儿来?”德山挽了他的手,一同进屋,带走带笑地说道:“我是特来向你贺喜来了。”诚夫笑着让座,问道:“娘舅是长辈,说话不得玩笑,我有什么喜事可贺?乞道其详。”德山笑着,便把自己的来意说了。诚夫听了,自然十分欣喜,只说:“瑛妹肯屈嫁我,是决无反对之理。但是身在客边,一切只好简便一些。要请干娘和舅舅、妹妹包涵原谅。”何德山笑道:“大家爱亲结亲,何争这些俗套,只要你愿意入赘在此,一切都好商量。”诚夫也笑道:“现在同居一宅,事实上早已和入赘一般。将来成婚之后,家母和舍弟等横竖都要迎养的,两姓同居,又系至亲,还有什么彼此可分呢?”德山也以为然,回去复命乃姊。胡氏母女都说如此办法很好。但两家年纪都不小了,须得早完伉俪才好。德山又至诚夫那边说明此事。诚夫自然更无不允。

乾坤两宅,既在一处,种种办事,都十分便利。择了日子,随便置备些新房中的器具,也就算了。其余各物,好在双方都是富厚人家,事事现成,更用不着临时张罗。一应妥帖,待喜期一到,自有许多亲友人家前来贺喜。就是诚夫那边,虽在客地,也有许多朋友前来,帮忙的帮忙,道贺的道贺。两家喜事并作一处办,便也觉得格外热闹起来。

三朝过后,新夫妇先向上拜了母姑,然后一同回门。胡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见他们的才貌体态,无不相当,正好一对夫妻,不觉满心窝里装着欢喜。两家既然合一,胡氏心疼女婿,怕他住在外面,下人们不会侍候;女儿又是娇养惯的,不会服侍人,便替他们作主,搬了进来,同住在一进屋内。外面许多房子,统给一班下人居住,此时胡氏最耽心的是诚夫的眷属一到,就得将她的爱婿夺去。好似借来的东西,物主要收回自用一般。常时也把此意对女儿谈起,春瑛却甚识大体,觉得伦常骨肉之间,理应一堂团聚。况且同居一室,但隔内外,有甚彼此之分。因此始终没曾将此话向诚夫提起。

哪知事有蹊跷,这诚夫尽说眷属在建业城内,却始终不见有只字往还。时时说母亲等不久来杭,而一住三年,并不见甚人前来。揣测他的情况,可似完全不以家人为念的样子。胡氏年老识昏,但求婿女常依膝下,于愿良足,最好是不要有人将女婿拉开自己面前,也就完了。至于女婿的家事,完全置之不理。春瑛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察见丈夫有此特异的景象,焉有不加疑虑之理?每至忍不住时,也常将自己的疑团,微微透露一些。一面留神察看诚夫的状态。不料诚夫似乎有甚心事一般,很怕她问起自己的家事,便是对答之间,也处处显出支吾忐忑的情状。这一来,越发增加了春瑛的疑心。

此时春瑛已孪生了一对子女,所奇的是两次分娩,都有金龙入梦的异征。醒来之时,对诚夫说知。诚夫只说:“这是帝王之象。莫非孩儿们将来有九五之福么?”因恐消息传出,容易惹祸,力戒春瑛不得随便告人。春瑛也是半信半疑。又过了三年,二次分娩下来,仍孪生子女各一。而且同样做有那种怪梦。但是这次梦境较为清楚。她已认清梦中之龙,确和寻常龙形微有不同,而且有一股凶悍之气,使人见而生畏。醒转来时,把这疑点又对诚夫说了。诚夫一听龙形有异,不觉突然变了面色。虽是一般的笑容可掬,和她辩说了一会儿,但从笑容之中,即可显现他狰狞诡秘的意态。此时春瑛心中,不知怎样转念,顿觉丈夫虽然伉俪多年,情深意切,而对于妻子的诚意,似乎还不能十二分的诚挚密切。同时她又感觉到日夜共枕的好夫妻,何以各人心中,还有不能公开的话?莫非丈夫来历有些不大明白么?如此一想,蓦然把平常许多怀念,一桩桩堆上心坎儿,更觉诚夫这人实在有些古怪。今后倒不可不留心,务要把他蕴而不宣的秘事探索出来才好。定下主意,也不对第二个人说。

偏偏这诚夫倒是个极细心的人物。春瑛生产次男次女之后,就细细地察访他的形迹,探讨他的口风。他始终是一些破绽也没有露出。独独对于建业方面家眷有无这一层,却因自己说僵在先,竟没方法可以辩说。每逢母女们说到此事,他就托故走开,或用别的话支吾开去。最后一次,他却说出一个绝妥当的理由来,据说生母早故。现在建业的是继母,她阴狠淫悍,是个万万不可同居的人物。兄弟是她所生,自然和她一鼻孔出气儿。说句老实话,本人来杭,是被她撵逐出来的。从前因为订亲伊始,不便直说。后来屡欲相告,又觉人子不宜谤毁母亲。因此一再忍耐,秘而不宣。今既见疑于贤妻,若再不直言,将使卿等疑我为来历不明之人,说不得,只好从直告诉了你们。说时,看他一语一泪,好似十分悲恨的样子。这番话,却说得入情入理,不由母女不信。而且有此一言,更唯恐他这位继母、幼弟前来杭州,转要帮同诚夫替想出许多主意,希望永久不见这位太太。这事过去之后,春瑛对丈夫疑团冰释,爱情愈深。

不道尴尬人弄出来的事情,总不能完全妥当。一天晚上,气候郁热难当。自胡氏以下,至四个孩子,都在后面花园纳凉儿。诚夫因不耐孩子们烦躁,独踞短榻,在那豆棚之下躺着,离开众人约有百步之远。躺了一会儿,清风顿起,神意俱爽。诚夫不知不觉跑到梦里甜乡去了。胡氏正逗着一个小女孩玩耍,本没留意到他。不料豆棚之上原有一条大蛇,相近豆棚之处,都是各种果木,上面又有鸟巢。胡氏生性慈善,向来不准下人们拆毁鸟巢,所以越弄越多,几乎每棵树都有一两个巢儿。这时胡氏忽然想到女婿睡在棚下,别惊动了蛇鸟,弄出意外之事。

想到这一层,忙忙抱着女孩,慢慢地走了过去。哪知走不上十步,但听得各树上的鸟齐齐叫了一声,纷纷地向空中飞去。胡氏不觉骂了一声道:“这班小东西,胆也太小,我老太太何等慈悲,岂是来害你们的?这般瞎跳干什么?”一语未了,又听得草声飒飒,蛇鸣呜呜,只见一条大蛇,从豆棚上吊了下来,飞也似地向外面游去。胡氏倒点了点头,拍着女孩肩胛,笑道:“瞧你老子这般贪睡,倘使上面那条蛇掉在他身上,岂不吓坏了人?”一语未了,正到这豆棚相近,抬头一看,不觉大叫一声,把手中的孩子直掼下来,胡氏本人,便向后直倒下去,晕绝于地,口喷白沫,不省人事。小孩子被掼惊痛,大声哭喊起来。

未知胡氏所见何物?为何如此恐怖?却看下回分解。

 第070回 

显原形吓煞泰水 得梦兆打破疑云

却说胡氏行近豆棚,展开老眼向这爱婿一瞧,猛然大叫一声,惊倒在地。手中抱着的女孩,年才四岁,也被她掼在地上,大哭大喊,一会儿瞧瞧睡在榻上的老子,也是狂喊一声,跟随她外祖母一同晕死。这一阵大闹,早惊动了榻上的诚夫,忙从睡梦中惊起,跌将下来,搀起胡氏,抱起女孩,同时春瑛和两个女仆也赶到了。大家正在忙乱,也动问原由。那女孩先醒,一见搀她的是她老子,又大哭大叫,两只小手拼命地挣扎,只向她娘身上乱扯,口中说:“爹不是个人,爹不是个人。我不要他抱呀。”

春瑛听了,大为奇异,忙把孩子搀了过去,一面惊问诚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诚夫一听女孩的话,心中不晓转着什么意思。正在呆呆的不得劲儿,听妻子这般逼问,因说:“连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一回事儿?如今该快快先把娘送回去,再作道理。大家都在这里,也不是事儿。”

一句话提醒了春瑛。于是春瑛抱着女孩,还有几个孩子,此时也闻信赶到。诚夫呆了一会儿,皱皱眉头,猛然间把胸脯一拍,满面上现出杀气,回头吩咐下人们:“伺候几位公子,别叫他们跑开。”自己便告着奋勇,亲自来背他丈母。春瑛欲待阻挡,诚夫说:“丈母生平爱洁,她又是老诚规矩的太太,别人怎好背她?我做女婿的和自己儿子一样,当然不要紧。况老人家又喜欢我,不会嫌我不干净的。”春瑛只得依他。大家在前面,诚夫背着丈母在后面走。大家已经进了园门,诚夫还在相距几十步的地方,慢慢地走着。但春瑛等耳中却明明听得胡氏喉中似乎有什么声气。大家都当她已经醒转,倒也十分开心。一会儿都进了正屋,诚夫将她背至床上,轻轻地放下,说道:“怎么娘还是老不开口,你们都来瞧瞧,她这样子,不是已经……”

说到这里,便把下半句忍在口中,不说出来。春瑛听了这话,心中已是明白,她娘必是凶多吉少,慌忙把小孩递给二女仆。自己过来一看,只见胡氏双睛暴凸,舌头伸在口外,宛然像被人缢死的一般,再摸摸她身上,连一丝游气都没有了。春瑛顿时捶床拍案,呼天抢地地哀哭起来。诚夫自然也伏在床沿号啕大哭。

哭过一阵,下人们都来劝解。随后他们的娘舅德山,并老婆张氏、儿子、女儿,一齐得信赶到。大家哭过一场,诚夫不待他们开口,自己先说:“丈母死得大奇,死状也太古怪。若说被人暗害,她老人家和什么人有这般大仇?况且是自己亲自背了进来,大家共见。没有离开我这身子一步,到了床上,就成这样形状。难道是什么缢鬼索替,趁她跌这一跤,有些中风的光景,就将她的性命从我的肩胛上取了去,也未可知。但这事究也近于荒谬。舅舅在此,你是我们的长亲,看该如何查究一下才好?”

德山却是一个醉中圣贤,只要供他好酒、好肉,酒肉一饱,就是向他借个脑袋来用一用,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时听诚夫如此说法,只得抱定个少管闲事的宗旨,忙说:“甥姑爷的话不错,你丈母由你亲自背入房中,谁能从你肩上不声不响,取了她的性命去?再说句玩笑的话,就是姑爷中人要谋死你丈母,也没有那么容易呀。”说到这句,诚夫不觉变了面色,正待说话,却听德山又接着说道:“仔细想来,除了你才说的缢鬼索替之外,简直没有其它理由可供探讨。总而言之,这些全是前生的冤孽,今世得到报应。人已死了,赶紧办后事要紧。这些空话,说它做什么?”诚夫听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大家举起哀来,办起丧事。少不得一场忙碌,这也不必细叙。

单说春瑛自上年诚夫对她辩明建业之事,心中疑念尽消。哪知为时未久,又出这件奇怪的丧事。想母亲死状可惨,决不像是吓死,更不像是中风。而且女孩子年已四岁,略知情事。据她说:“那天晚上,祖母抱她到了爹爹身边,却不见爹,只见一条绝大绝大的大蛇,又好像哥哥读的书本子上那条大龙。爹爹原只系了一条裤子,这条裤子,却明明套在这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下半段儿。因此祖母一吓,就吓倒了,把我也掼了下来。等我喊了一声时,那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爹爹从榻上起来抱我。那时娘和哥哥们也来了,我至今见了爹爹,还是怕颤颤的。”

春瑛听了这番报告,更回想到四个小孩分娩时的梦景,并又想起从前的种种疑点,把几个问题合并起来,越发造成一个总疑案。她只觉得自己的亲亲爱爱的丈夫,必是什么神龙转世,所以有这许多异征,而且有几样征兆怕丈夫本人都未必一定知道,所以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明白。却不管他本人知道与否,总之既有这等佳兆,可见是个非常之人,将来多分有些造化,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倒欢慰起来。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数年,诚夫的小女孩子也有十一二岁了。诚夫既不出门,也不见他有甚么显贵的朋友往来。虽则夫妻情爱始终不改,春瑛也不是怎样指望他求名求利,封侯拜将。但是年华垂老,幻境无穷,芳心默运,终觉种种怪象来得太没着落。

一天,德山夫妇前来闲谈,适逢诚夫出去。德山的妻子尤氏人极老诚、忠厚,素来宝爱春瑛。春瑛也事他们两老如父母,有许多话,在诚夫面前未必敢讲的,对于他们面上,却是无话不谈。这日,无意之中就说到胡氏死状奇惨,大家终是不明白此中的真相。春瑛因把孩子们调了开去,对尤氏说道:“甥女有件不易解的难题,久想请教舅父母。因觉事有关碍,不敢随便出口。今天讲到母亲之事,却使我万分忍耐不住,要把胸久蕴未泄的话对舅父母谈谈。”二人问是何等大事,如此慎重。

春瑛便将自己对于丈夫种种疑团,从最初订亲之日为始,直至诚夫显形吓死老母为止,讲得详详细细。说完了话,又凄然下泪道:“自知母亲老命,送在冤家身上,但他也不是有心谋死母亲。况事情闹将出来,一家人就得拆散开来,一班儿女交给谁教养。而且当时甥女因他有此许多异兆,疑他是必有造化的奇才英俊,一片痴心,还希望他有些大的作为,那么将来也可替母亲争些身后的面子,老人家死在九泉,也可瞑目了。在诚夫本人,也算得将功抵过。甥女存了这等思想,所以把那时的事情,一概放在肚子里边,始终没敢向人透露一句。时常想到亡过的母亲,地下有知,不要恨我做女儿的只顾维护丈夫,不替老人家报仇。我想到这层,兀自心惊胆战的。可怜甥女自从母亲死后之日为始,对于诚夫身上,不晓转过多少念头儿。一念母仇当报,恨不得立刻将他吓死母亲之事,宣布出来。他的有心无心,有罪无罪,听诸王法判断。那我也算对得住母亲了。转念又望他能够建功立业,替国家做事情,替母亲讨封诰,再替儿女们立点根基,也未尝不可邀亡母的原谅。这样两种念头,久留胸中,始终不得个解决。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这人哪!舅母、舅父都在这里,不是甥女胡乱评断人家,照他这等志趣行为,要想做个英雄豪杰,怕也没甚么大指望了。甥女倒也并不一定要他怎样荣宗耀祖,但既不能成就事业,倒使甥女对于母亲的心愿,没有解决之法。这还罢了,最奇怪的是他这人,说是平常人物,为甚么又有那些异征。既然有许多的异征,怎又不见一些报应?甥女自幼读书,也曾知道自古来多少帝王名臣,当其出世之时,都有几件异于平人的征兆,尤其是梦见金龙,大贵非凡。如今你们甥姑爷,不但几个孩子有此同样的梦兆,而他本身竟于睡中会显出原形来。这等征象就了不得了。何以他的情形,却又一些没有发达腾飞的情状呢?甥女对于此事,怀疑至今。想两位老人家见多识广,也定知道这当中的道理。”

德山是一个拘谨小心的人听了这一大片议论,深怕这位甥婿真有什么举动起来,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却怕身家性命被他带累在内。听完了话,早已呆得和木鸡一般,尽自怔怔地瞧他老婆,哪里还能答复春瑛的请教。尤氏虽是女流,胆量倒比丈夫大些。她见丈夫这般情景,不觉好笑起来,说道:“甥女,你不该把这等话对你舅舅讲。他枉为男子,胆子比芥子还微细。听见这等话,兀的把他的魂灵儿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主见?”德山听老婆这样讥笑,不觉红了脸,讪讪地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做娘舅的,有个不希望外甥姑爷飞黄腾达么?不过我也自恨才疏学浅。甥女问我的话,惭愧一句也答不出。你既这么说,一定有什么高见。甥女不是外人,她又诚心诚意地请教你我,你却不妨从直谈谈,也好甥女放心。”尤氏笑着呸了一声,说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平时些小事情,便吓得不敢出头,总要推我出去,替你说话。如今放着甥女嫡亲的骨肉,不过请教几句闲话,说不说,打甚么紧,懂不懂,又没关系。你既然说不出来,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要往我身上推,不是可笑么!”德山经她这么一说,面孔越发红了。正要回敬她几句,无奈口才实在不好,期期艾艾了一阵,半句儿也说不完全,引得尤氏和春瑛相对大笑。春瑛因说:“舅父实是万分忠厚的人,比舅母更来得质朴。舅母既然如此说,想来一定能够替我解决这个疑案,还请快快告诉甥女儿吧。”尤氏笑道:“甥女也说得好笑极了。甥女人又聪明,又读过许多书,人家许多男子都说赶不上你。难道舅母这样一个不通世务,不读诗书的乡下婆子,见识会比你更高么?不过说到乡下婆子,又有我们的乡下见识。我听人说,城外东华大帝,非常灵应。多少人求福得福,求财得财,求子孙的得子孙。甥女既是心有怀疑,大家又闲着没有事做,何妨备好香烛,同去求告大帝赐支灵签,就可以明白此中的真相了。”

一句话提醒了春瑛,忙说:“舅母说的一点不错,东华帝君真是最有灵感的神道。好在离我家不远,舅母,我们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儿两位老人家双双在此。你们甥姑爷又出门去了,他说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此时才午牌时分,快去快回,正好瞒住他,一点晓不得信息。两位老人家,答应了我,我们即刻就去,好么?”德山、尤氏听了,一时倒也高兴起来。当即唤进一个下人,预备软轿香烛之类。三人都坐了轿子,龙氏轿中带着春瑛的幼子毛毛,春瑛自己带了女儿囡囡。并带了男女佣人各一,一行七个人,直奔城外东华庙内。三人都下了轿,下人们把两个孩子带去各处玩耍。春瑛让舅父母先拈了香,自己随后上去,一秉虔诚地叩了几个头,求出一支签来,三人围拢来,一同观看,那签上没有一个字,是一幅白纸。三人不解其故。春瑛便说:“没有择定日子,斋戒沐浴,必是神灵嫌我不诚,不肯赐签。”尤氏却劝她再求一签。春瑛依言,再跪再求,默默通诚,好久好久,才又求出一签。说也不信,求出来的又是那支原签,仍旧不见只字。再由尤氏代求一签,仍是如此。这一来倒把三个吓得没了主意。据尤氏之见,说:“一定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什么得罪了神灵。久在庙中,越发惹得大帝厌恶,不如赶紧回去。”春瑛信以为真,大家乘兴而来,扫兴而返,慌慌张张回到家中。

春瑛本为决疑而去,如今越发加上疑团。这日晚上,便觉神思不宁,辗转反侧地闹了一夜,倒把诚夫也闹得睡不着觉。先是疑她有什么毛病,问了几次,春瑛怕他疑心,只得勉强蜷伏,动也不动。诚夫方才睡熟,春瑛还在彷徨,直到晨鸡三唱,东方发白,方有些倦意,恍恍惚惚地进了梦境。梦见一位年轻的仙人,道衣道冠,手持拂子,自言是东华帝君的徒弟钟离权,说:“奉帝君的法旨,以尔夫获罪于天,屡逃法网。此番恶贯已满,帝君命我行诛。因念尔生性忠厚,生平并无罪过,误嫁匪人,情尤可憨,特先告戒于尔。遇有意外之事,可速避至外家,切勿心存私爱,妄思有所动作,自取无穷之祸。今天你等前来庙中求签,帝君不肯赐示,也是怕事机泄漏。妖人何等灵警,万一先期有甚么动作,岂非可危可怕?所以不得不格外秘密。你要明白此中利害,务要特别小心,慎之戒之,勿贻后悔。”说毕自去。春瑛醒转来,惊出一身大汗。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证明日间求签情形,觉得凶多吉少,又念多年夫妻,深知我丈夫的为人也颇规矩,有何大罪,致遭天谴?如此一想,觉幻梦无凭,不足深信。刚正诚夫醒来,见春瑛还是呆呆地望着,如有深思,心中不觉大奇。又恐她弄出什么毛病来,便拥住了她,温温款款地安慰了一番。又问她有甚么感触,忽失常度。这样一来,可就坏了。春瑛受此温存,愈觉丈夫关爱之深,相待之厚。不知不觉间,竟把梦中仙人切嘱之言,丢在脑后。自思身为人妻,祸福与共。无论梦境真假,别人可瞒,丈夫面上须瞒不得。于是把梦中见闻,一一地说出来。双手抱住诚夫的腰际,悄悄切切地问道:“哥哥你也替我想想,这等恶梦,怎能不叫人惊骇?”问了一回,见诚夫并不做声,心中大奇。忙把自己一张粉脸,靠近诚夫,贴住他的脸儿。正要再问,哪知诚夫的脸上忽然冷得和冰铁一般。二目大睁,怔怔地直视帐外。此时天色黎明,晨光透人,约略瞧得出他的神情十分可怕。这一来,把个春瑛吓得怪叫起来。

未知诚夫为何有此现象,却看下回分解。

 第071回 

吐真情妖人诱贤妇 传邪术平地起风云

却说诚夫听了春瑛说了梦境的情形,一霎时,面孔变色,双目直瞪。春瑛一张粉脸,本来贴住他的脸庞,这时突然觉得冰冷,宛如附在钢铁上面一般。这一下子,把个春瑛骇得真个动弹不得,只把他牢牢地抱住,不住口地喊着。唤了一会儿,诚夫忽然冷笑一声,口中说出一句吓煞春瑛的话来。他说:“哦,原来是东华老儿要来和我为难,又派这小孩子来寻我的事。他也未免忒瞧不起我老蛟了。”只这一言,倒把春瑛惊得反而放开双手,自己陡然坐直了身子,睁大了两粒秋水波光的愁眼,向着诚夫,从头到腹,除了瞧不见的部分之外,下劲儿打量了一会儿。老蛟这才觉得自己失言,慌忙装出一脸笑容,对春瑛说道:“告诉你吧,这是吓你玩的。谁叫你把这等杳渺恍惚的梦境来恐吓人家,难道只许你吓我,就不许我回敬你一下?你瞧你瞧,瞧你自己是什么情形。难道真个把梦当真。把我当作什么罪大恶极,上天不容的元凶么?说句老实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身份,更没有那样深的资格。亏你也算个聪明人儿,这等毫无凭据无理由的妖梦,也会当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清早儿和人家瞎缠不清。哈哈,这可从哪儿说起呀?”

春瑛见他说话的情形很不自然,明知他是故意掩饰之词,却由他如此遮遮掩掩,越发显出他鬼鬼祟祟的情状来。因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昨日求签的事情告诉了他,看他再用什么话来支吾,再看他的神色态度是何等情状。若能从此探出真话,彼此一体之亲,情好敦笃,如果没有什么大罪,或许为了前生孽债,大家也好早早准备,到城隍庙中还还愿心,做些功德,未尝不可消去罪愆。要是他真个负有弥天大罪,不能仰邀天佑,那么,自己也预定主见,或与同死生,或和儿女到别处去存身,总比永久闷在心里好些。定下主意,竟自绝不迟疑地,把他从前如何显形,以至昨儿求签不着,连得三次白签,并梦中的情况,一一对他说了。问他究竟做过什么坏事。问了几句,诚夫只是仰天冷笑,一言不答。等春瑛问完了话,方转问一句:“假如我真个罪大恶极,久稽天讨,如今却该恶贯满盈,生命将要不保。那么,你是我的爱妻,平时爱情又如此深厚。请问贤妻,你将怎么对待我?”春瑛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不觉略略迟疑。诚夫又接续说道:“又如我本无罪,人家因门户派别之见,硬说我是罪人,竟要置我于死地。请问贤妻,又将如何对待我?”

春瑛听至此处,不觉脱口而出道:“那不消说,我一定要助你共同抵抗敌人。如果不幸,你被人家所害,我必率领子女们替你报仇雪恨,至死无怨。”诚夫听了,一跃而起,跨下床来,向着春瑛长揖道:“愿贤妻勿忘今日之言。我今把过去的事情和我的出身来历,一一说给你听。你的满腹疑团,从此也可以冰消瓦解了。”

春瑛一面还礼,一面穿好衣服,夫妻俩并坐床沿。诚夫叹息了一声,说道:“如今的世界,休说凡间阳世没有公道,就是世界之上天帝神仙,也完全成为一班势利团体。我们不幸,生在这等世上,和一班势利人混在一处,怪不得要弄得到处风波了。贤妻,我今天老实告诉你,你却莫要吃惊。我虽然和你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又生下这班孩子,而且今天此刻,还和你肩并肩儿,坐在床上谈天,一切起居情形,自然与贤妻你一般,是一个凡人。实实在在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说句爽快话,我并不是凡人,不是和你一样的是这世上的人,乃是西海中一条金龙修炼万年的法体呀。”说了这句,回头瞧瞧春瑛的神色。

春瑛听了这话,自然惊奇得无可名状。还喜她脑子中间,老早就得有许多兆征,心中本来就怀疑他这个人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因此还把惊骇的成分,减少了一大半,不致于神魂飞越,支持不定的地步。而且此时既然答应了和诚夫共生死,又自己要求他说出真情来,更不得不格外表示出镇定的样子来。

话虽如此,诚夫却已瞧出她的面色惨白,浑身颤动,确是十分惊恐的情形,当即和颜一笑,安慰她道:“好妹妹,你别怕。我现在不是仍旧和你一般的凡人么?大凡人生世上,都有一个来历:或系畜类投胎,或是仙神谪贬。安知妹妹前生不是什么星宿鬼神转生而来呢?不过妹妹是不能自知的。我启有生至今不曾死过一次,不能说是轮回,只能算是变化,而且可以不死罢了。究其实,妹妹现是得了我的气质,和我也相差不远,但加修炼之功,也可以到万劫不死的地步。这可是人家求之不得的机缘。妹妹已于无心中得之,真算得你的大幸,更说不上畏惧惊恐也。”

春瑛听说自己也可成仙,虽然半信半疑,究竟喜多惧少,便把头点了点,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夫妻如此久长,为何瞒到如今,不曾吐出一个字呢?”诚夫道:“我何尝不想早对你说明,也好劝你早早用功,早成正觉。只因那天无意之中显现真形,将岳母吓死,深恐一经说穿,妹妹你必怀杀母之仇。纵不如何为难,心中终有多少不快。岂非修炼难成,白白伤了情感么?”春瑛听了,又点点头说道:“既然是事出无心,我也何能相仇?但你既是仙人,为什么又和我这凡女结婚呢?”诚夫笑道:“那个非你所知。修道之行,千变万化,有一辈子不许近女色的;也有倚赖男女交合,调剂阴阳,备为炼丹之用的。我就是属于后面一类的魔教中的人。但凡曾经结婚的女子,必属生有仙缘之人。如能精一修持,久久也必成仙。所以我辈娶妻,不是胡乱找个凡人,就可配的。若是这人并无仙缘,是个完全尘俗之体,一经交合,于她果然有益,于我反而有损。也有贪图淫欲的人,随便配个毫无仙气的女子,相聚数十年,不但没有好处,反把自己的精气流完,因而堕落凡间,永无成仙之望,反有历劫之虞。这等事情,也是常有的。所以修道之人,真是万分不易。往往修炼千年,结果逃不出一个色字关头。你想危险不危险哪?”

春瑛倒笑了笑,说道:“既然这么说,你自己也不留心些儿,别贪恋爱情,弄得万年功行一旦消灭呀。”诚夫笑道:“这倒不怕。我们最恨的就是天道不公,太把人欺侮得厉害。据你梦中所见情形,和那个什么钟离权告诉你的话,可见他们实在是有把我诛戳之心。”春瑛听了,又惊惶起来道:“话虽如此,但是我想梦说终是无凭,或者不致实现出来吧。”诚夫冷冷地说道:“不,不,据他说的,我屡次脱逃天诛。这话实在是有来历的。因为他们几次三番和我教为难。而我这人呢,偏偏又是教主手下头等人才,第一大弟子。他们所最恨最忌的,除了教主外,就得轮到我了。他们因此曾用种种方法来收伏我,本来在道教中,也没有几人可以和我相抗。只因那年在淮海村中,那边来了许多仙人,都被我战败得七零八落,四处逃生。他们没了法子,才想出一个下流计策,竟用重赂,买通了我这同道中人蚌精儿,趁我不防,突然倒戈相向,这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来,我便吃了他们一个大亏。”

春瑛听到这里,到底是夫妻之情,不觉替他愤愤地说道:“天下唯有这等人没天良,最是可杀!不晓这小妖儿投了那边,可得了什么好处没有呢?”诚夫见问,踌躇片刻,方笑道:“这等阴奸狠毒的东西,哪有什么发迹之日?听说现在被他们派在一个田螺精部下,名为修道,实在和奴仆牛马一般,供他们驱使罢了。而且蚌螺同是水族,蚌的身份,究竟比螺要高些。他们偏偏把他派在螺精手下,这等糟蹋,也只有他这没志气的东西才受得祝要是换了稍有廉耻的,更不用人家虐待厚侮,只此以大事小的罪名,可就挨不得了。

我从那年失败之后,一路失风下来,当奉教主法旨,以我的运道太坏,嘱我暂时养晦,并道:‘你的功行气候,比现在海龙王高出几倍,照理,这龙王之位原来属于你。因你心气太过高傲,为上帝所畏忌,诸仙所嫉妒,因此反被平和夫妇后来占先,得了这个大位。现在他们子孙繁衍,把各大海洋都分封了四个儿子敖广、敖闰、敖祥、敖贵。其它内陆江湖,也派自己亲族子孙把守。你这资高才大的先辈,反因失欢于上帝,把你当作罪人,甚至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没有你存身之地。现在虽赖我的法力,暂在东海中匿迹潜踪。将来被他们知道了,少不得还有一场干戈。我替你想来,也真太吃亏了。所以我很想助你出头,把你应得的地位占了过来。但须先从内河方面得一根据之地,查得钱塘江水势雄伟,两边山高地狭,正是一个大好的发祥之地。而且从前被平和妻子钻断两岸龙脉,从此真龙不得进来。又有一条钻通的曲山路,可作秘密出入之道。你要举大事,成大业,唯此最宜。’嘱我静养一百年后,即从此水入手。

我当遵旨,在海中躲过一百年,方跟随师尊到了钱塘江头,查勘了一回。叵耐又被他们知道,特派玄珠贼道前来海宁镇守,又有什么妖狐得道的慧通会同平和夫妻父子,大家帮着他定计将钱塘江水,汇在海宁一处,几次三番和我为难,使我辈无容身之地。他们又派重兵守住海宁。每逢潮汛时期,戒备比平时更严,弄得我进无可据,退难立足。那时我也恨到极处,想来想去,只有潜身登陆,随时察看情况。遇到他们防务松懈之时,还可乘势而起,使我平生的法力,可以吸尽东海之水,将海宁附近千里之内房舍人民,悉行淹没起来,便可成一洪水,北通长江,东连东海,从此与平和争衡,正是遁退战守的好方法。想定主意,对教主说了。教主却非常谨慎,劝我慎重行事。我说:‘人家太欺侮我们。弟子此计,志在必行。’师尊嘱我慎重,自当凛遵。至于拦阻我行事,却是万万不从。师尊也没说什么。我就化了人身,来到杭州。这便是我未曾见你以前的历史。”

春瑛此时和他说话多了,觉得这个蛟龙丈夫也还蔼然可亲,把畏惧之心又减去一半。听他说到这里,不觉吐舌一笑,说道:“那还算是我的运气。假如那年不肯嫁你,将来你要作起法来,岂非玉石俱碎,同归于尽么?”诚夫听了,大笑道:“天下事,离不开的是天定的缘份。你我有缘相会,配成伉俪,焉有不能嫁我之理?这却慢说,我再把话说完了。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教中仙人得道,大都要在人间娶妻生子,了却一重俗缘,再藉调剂阴阳之功,制炼丹药,服之可以升天。我想,横竖一时找不到举事的机会,身子闲在这里,落得把这重俗缘了结一下。凑巧我师尊也用剑光寄来法旨,说我的俗缘应在某处某姓人家的女子,今年刚二十五岁。妹妹听着,师尊法旨所说之人,就是你的姓氏。我那时却很诧异,怎么念头刚转,就有这等巧事?从此益发可见是良缘有定,连我这娶妻一念,也无非是应顺天人,莫之为而为的一件事情罢了。”

春瑛听到这句,因问:“你一住多年,并无何种动作。大概是那边防守严密,一时不得下手,可是么?”诚夫点头道:“怎么不是,倒瞧不出这玄珠贼道,竟有那样本领。当我未曾来此之前,还有一个同道,不奉法旨,私入钱塘江察勘形势,不是就被慧通那厮驱逐了去。这位同道也太爱繁华,无缘无故又跑去凡间帝皇身边,做起什么官来。后来被玄珠晓得,终于赶去,取了他的性命。说起来,真使人万分悲恨。后来师尊晓得了,说他不识时务,不待时机,冒失从事,该有此祸。又再三告诫我们,机会未到,不许轻举妄动,蹈从前的覆辙,取杀身之横祸。所以我此次入浙,非常小心,平时连大门都不敢出,也不敢胡乱和凡人往来,也是恐怕未曾举事,先泄机谋之意啊!”

诚夫说到这里,忽然顿足握拳,浩叹一声,说道:“万不料贤妻误听舅母之言,又会去东华老儿那边求什么鬼的签儿。这就分明是自己送张供状给人,说我家藏有你们的对头咧。我便是你那对头的妻子咧。唉,妹妹,这也不怪你多事,委实我的形迹可疑。假使你我换个转儿,我做了你,也是要求神问卜,希望知道实在消息的。但是,唉,我这许多年潜身伏处、待势守时的苦功,又完完全全的破坏了。”

说时,向着春瑛瞧瞧,只见她春山蹙蹙,秋水澄澄,更兼面红耳赤,双手捏得紧紧的,似乎无可容身,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诚夫忙安慰她道:“贤妻快别这样。我早就说过,这都是气数所关,时机未至的缘故,原不和你相干的。况且方才听你那几句话,愿意替我报仇雪恨,和我共生同死,我已心感激得了不得。即使真有不幸,也是甘心瞑目的了。”说了这句,倒也伤心地落起泪来。春瑛却伏在他的身上,呜呜咽咽,哭个不了。诚夫劝慰了一会儿,劝得她止悲停泪。

因要得春瑛做个助手,或留为将来保护儿女,雪愤报仇,诚夫便把许多法术传授于她,命她念得极熟。又于晚间人静之后,自己带回四个孩子,在花园草地上,本人先显个原形给他们看,然后念念有词,在四个孩子的颈间一拍,四个孩子忽然都能腾空,立刻变成四条比较更小的蛟龙,在那空中往来飞舞,十分得趣。春瑛见了,先时还不免含有惊骇,后来也把胆子放大,动问诚夫:“孩子们既能腾云变化,想来我也可以幻体飞行了?”诚夫呵呵大笑道:“要是你无此本领,怎能算得仙缘?况且你我是多年的夫妻,得了我多少精气。这等好处,比到相从修炼,好过十倍。你要不信,不妨也来试上一试。”说着,也便念念有词,更不用手去拍她,只对她嘘一口气,喝声起,春瑛便冉冉而起,高入云霄。诚夫在下面戟指画符,喝声变,春瑛身不自主,立时变成一条蛟龙。心中明白,身子却没自主之权。诚夫怕她胆小,用手一招,将她放下地来,又在她身上一拍,马上又变回原人。

诚夫又把吸水造雾之法,教给母子。究竟是血统相关,比平常不同,只略略教导,母子五人,便都完全领会。诚夫又从迎龙闸外,吸来一肚子江水,纵身入云,向着下方打个喷嚏,下面便下了一阵大雨。跳下来,问他们:“可都明白了,都学会了。”一语未了,蓦听得半空中大喝一声:“大胆妖蛟潜入内陆,图谋不轨,已属罪不容诛,还敢煽诱妇女。就你这等行为,益发杀不可耍,俺奉东华祖师法旨,拿你归案惩办。快快带同儿女跪地受缚,或者还可原宥一二。如敢顽抗,管叫你一个时辰内,阖家死个干净。”诚夫等听了,都大吃一惊,仰面一看,只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执宝剑,站定云端。春瑛不觉大喊:“这便是我梦中所见的妖道。他自己说叫什么钟离权的,就是这人了。”诚夫听说,勃然大怒,一踊而上,直升半空,现出原形,向钟离权迎头就吞。

未知钟离权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072回 

正道破邪神诸仙施法 一桶盛半海蛟妻复仇

却说钟离权奉东华帝君的法旨,降伏蛟精,早在空中等候时机,以便下手。偏这老蛟不知进退,还在那里训练妻子们,兴云发雨,惊扰民间。钟离权再也忍耐不得,便在空中显出身子,大喝:“妖蛟休得肆毒,俺奉法旨,正要降你。”老蛟和妻子一听,经春瑛辨认系梦中所见之人。老蛟大怒,腾身而起,化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来吞钟离权。钟离权见他来得凶猛,也把身子一变,成百丈长十围阔的法身。哪知老蛟法力广大,见钟离权变成如此大体。他也不肯示弱,只把身子一扭,扭成虹一般长,山一般粗的原身。钟离笑道:“不怕丑的妖奴,你倒是来和我比大小,给你妻子瞧么?我这法身可以大至蔽天遮地,尽你怎样变化,都能盖得祝但今日之事,不是和你斗玩笑,好耍子。哪有工夫干这玩意儿,不得把下界人民吓坏。你张开了眼瞧吧,看我取你性命。”

老蛟也不答言,重复踊身向前,张口欲噬。钟离权仗手中剑,喝声:“长!长!”那剑便长得二三十丈,迎住老蛟,向它口中刺去。老蛟大骇,忙把身子一缩,缩成原先那么大小,钟离权哪肯相舍,追上前,又是一剑,削去蛟头一块大皮,血溢如注,地下数十里内,顿成血雨,其腥无比。老蛟负疼大呼,山岳震动,疾忙化成人身,把它的蛟炼成的钩镰枪,来攻钟离权。枪来剑往,剑去枪迎,战有数十回合。钟离权念动真言,召来十万天兵天将,张起天罗地网,将老蛟围得铁桶一般。老蛟身上早着了数十剑,流血愈多,血雨越大。老蛟愤无所泄,猛一纵身,向那东海角上用力一吸,吸来无数海水,张开大口,向众多天兵天将喷来。一时上中下三界,一齐成了大雨世界。钱塘江下游,水势滔滔,顿成泽国。

天兵天将被它迫得倒退了数步,竟被老蛟杀出一条血路拼命下奔。凑巧,他的子女四人因老蛟吃亏,奉母命前来接应,各持兵器,奋勇杀人,和老蛟合在一处,希冀逃回下界。哪知这场水灾闹得不小,那位坐镇海宁的玄珠子,一向疏于防范,只当老蛟潜形海底,一时不敢出头。哪知他化形招亲这些事情,直到这时山洪暴发,才查得老蛟肆毒。自知负罪不小,慌忙率领部下神将,风驰电掣地赶来迎击。刚值老蛟父子行至半天,玄珠子大呼:“孽畜,怎敢作祟害人?”四面八方兜住围攻。老蛟也和四子分头应敌,未及三合,后面钟离权率领神兵神将又已赶到,和玄珠子合在一处,先把它的四条小蛟,一齐斩死,只剩老蛟一身,又悲又痛,又是慌急,不敢恋战,化成一只鸱鸟,向上飞去。

玄珠和钟离权正在寻找老蛟不得,凑巧二郎神奉命巡查三界,见老蛟化鸟而起,便变个大鹰,直扑鸱鸟。老蛟急了,摇身一变,变条鳗鱼,钻入江中。二郎现出真身,告知玄珠与钟离权。他因身有公事,急急去了。二仙按住神兵,也向江中追来。那鳗鱼正在江边接喋,钟离权剑尖一指,江水顿时成冰。老蛟看看冰势将合,急忙又变成一条黄狗,躲入人家厕中吞粪。

二仙恶其秽臭,暂不近前。钟离权笑对玄珠子说:“道兄,瞧这妖奴如此狼狈。我们的法宝都是秉天地灵秀之气而成,犯不着尝赏受用。道兄请去退了洪水,救护生灵。看小弟找个人帮忙,收拾这厮。”玄珠依言,仗剑捏诀,退回老蛟吸来的水。同时钟离权却请到雷公雷母,说明原因,请他们用电火殛死老蛟。雷电二神口称遵命,疾忙作起法来。钟离权也把天罗地网收紧,使老蛟无处逃避。当下青天白日头里,突然一个大霹雳过处,当地人民只见一条大蛟,被炸成十七八段,残骸遗肉,堆满了十七八亩田地。这样一来,才把历次肆毒、久稽天讨的西海恶蛟铲除完结。

事后钟离权退了神兵,回去交还法旨,说起玄珠子协助之功,二郎神报告之德。东华帝君笑道:“二郎乘便帮忙,也是份所应为。若说玄珠子,平时坐镇一方,所司何事?他那唯一的大患就是老蛟,竟容它潜身内陆至数十年之久,一点没有觉察,临了还被它放水成灾,害了多少人民生命财产。虽然有协助之功,难补疏虞之罪。上帝已有法旨:‘他本是白鹤修成,罚他去湘江岸上,仍做一只白鹤儿,把守湘江隘口。’五百年后,还得我同你去度他。现时却有得苦吃哩。”

说毕,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若论此番之事,玄珠子果然疏忽。若非平和妻子钻通山路,截断龙脉,老蛟也无由入内。这事查究起来,也还有一场大闹咧。这是后话,暂且不说。但数十年后,你得再去杭州,还有一件未了之事,须去办完了结,你的责任方可交卸。”

钟离权问是甚么事?帝君道:“老蛟、小蛟虽已死完,可知还有他的老婆,立志要替丈夫儿女报仇。此女原没有什么罪恶,但是她报仇之法,却错误得厉害。他以为我们前去除蛟,是固她来吾庙求签而起。假如杭州人民不信我神,她也不能前去庙中烧香。既不烧香,丈夫之事就不能泄漏出来,也就没那场惨劫。因此照她丈夫教训她的法子,正在日夜修炼。修炼成功,她要吸取半海水,淹尽浙江地面,使我神庙像,玄珠法身,全浙人民、禽畜,同归于尽,方消她这口冤气。”

钟离权听了,咋舌道:“不料这女人如此厉害、狠毒。”帝君只叹了一声,说道:“其心可杀,志也可怜!尔等下凡济众,遇此等人,可留者务须将她保全。如万不可留,方许开杀戒,也是你等自己惜福之道。”钟离权拜跪受命,问:“老蛟之妻,既有替夫报仇之心,与其将来养痈已成,难以消灭,或竟不能保全她的生命,何如趁早晓谕她一番,使她能够觉悟伊夫死当其罪。劝她不用枉劳心力,自取灭亡。她要真能觉悟,回头洗心归道,将来还有无穷的后福,不强如等她犯罪已定,举兵讨灭么?”

东华帝君听了,摇头微笑说:“大凡人生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断难使她平息心气。尔等既戮其夫,又将她的子女杀完,一则,她对于你们已成极大深仇;二则,她在老蛟未死之前,已有同生死雪仇恨的约言。这等妇女,情最深,心最切。现在不但丈夫被戮,连她的子女都同归于尽,她这一点报仇之心,固不能因你一言而消灭。而且她以一女子身,孤身独立此世界上,有生之日,如死之年,觉得报仇也死,不报仇也未必能生。报仇而死,死后还得见她的亡夫于地下;若是背弃约言,偷生人世,生固毫无乐趣,死后又见不得丈夫和儿女之面,所以她这报仇之志,倒是十分坚定的,一点也不能动摇的了。至于你所说的养痈贻患,这也未必尽然。以我推算,她虽有报仇之心,却是害不了一人一命,结果还是她本身吃亏。我们虽然想存心保全她,其奈定数如此,无可如何。她那将来命运,须看她吃苦之后,是否转心变志,能否归正弃邪,那时方可设法周全。”钟离权领旨而退。翌日,奉旨仍回华山。

韶光迅速,转眼又过了十余年,钟离权道力越纯,功行愈深,已能神游物外,预知未来之事。这日,正在石室内静炼元功,忽然心血一潮,便知祖师法旨到来,慌忙整肃衣冠,恭出洞外,只见半天之中,有赤鸟一双,飞堕山上,化为二童。钟离权认得是祖师身边青、白二童,忙着上前唤道:“师弟们送祖师法旨来了。”二童笑着和他相见。青童便说:“祖师命师兄可即去杭州一行。”白童接说道:“什么事情,到了杭州自然知道。”钟离权心中明白,又是十年前老蛟未了一案。因口称遵旨,并邀二童入内,馈以本山所产佳果,二童欢跃称谢而去。

钟离权更不怠慢,现成的装束,挂上佩剑,驾云而起,直至钱塘江头落下。因思如此装扮不便打探消息,如遇老蛟之妻,曾经二次相逢,或者还能记得,反使她事先预防,反为不美。于是化作年老女子,用缩地法,走到杭州城内,先在各处游玩了一会。

此时杭州已有一种谣传说:“从前被雷击碎的老蛟,还有一个老婆在世,预备替她丈夫报仇,正在日夜用功,炼制一个水桶。此桶可以装尽东海之水,待她修炼成功,便要出来为害民间。”谣言纷纷流传,妇孺皆知。钟离权听在耳中,随便拉住一人,问他这个谣言从何而来?那人答说:“老太太也是本地人呀,这等大事情,怎么还不晓得?如今杭州城内城外,人人知老蛟之妻替夫报仇。有钱人家都纷纷往外省搬迁,只剩穷苦人家,家中既没有甚丢不了的东西,也且要走也走不脱身,只好在此听天由命罢了。”

钟离权又问道:“这老蛟之妻,自然也是一条雌蛟。她丈夫有那么大的本领,还弄得身化肉泥,性命不保。难道这雌蛟的道行,还比丈夫更高些儿?”那人倒笑起来道:“从前老蛟造反,有天兵天将下凡剿灭。今番有无神人前来保护我们,凡人怎能晓得?就说从前之事,说是雷公天仙一起赶来,将老蛟击成肉酱。可是一阵血雨,一场洪水,也够我们受的了。”

钟离权听了,沉吟了一会儿。那人却唠唠叨叨,把古往今来之事说了一回。钟离权只得应着,因问:“雌蛟作祟,她又不曾出过告示,发过号令,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那人回说:“这话也有个来历。原因雌蛟本身并不是蛟,乃是本城一个殷户何氏之女,叫春瑛小姐的。从前因受老蛟迷惑,结成夫妇。后来老蛟死了,天兵又将她子女四人一起击毙。好好一个有福气的女子,便被害得家破人亡。她又在丈夫面前赌过咒,立过誓,答应替他报仇,所以又有今日之事。听说,他还有个舅母,再三劝她不要作此伤天害理之事。她却始终没有答应。她舅母倒是个好人。今年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亲自跑了出来,逐家逐户,劝他们早作防备,免受洪水之灾。从此一传两、两传三的讲说开来。如今倒是没有一家不知道了。但也有许多硬汉,偏说事近荒唐,决无此理,倒劝人不必相信。又有一位曾经做过大官的刘大人,硬说这位老妇造谣惑众,罪该万死。便去通知官府,派人来捉。幸得左右邻舍大家动了公愤,说她是个好人,不该将功作罪,冤枉人家。大家出来一闹,宫中也就没敢奈何她了。”

钟离权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不知那位替夫报仇的女子,现在可还在城内么?”那人摇头道:“她现在是得道之人,来无踪,去无迹,能变化无穷,隐形不见,谁又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咧。不过,据她舅母说来,似乎她也常常回家。每年又至她丈夫坟头祭奠一次,可见这人来是常来,找却找她不到就是了。”

钟离权笑道:“既如此,烦你转告人民,说雌蛟报仇是真。但天上已派有神人前来收伏,而且这次防备周密,决没有血雨洪水之灾。请他们想搬远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就是不搬之人,也可照常安居乐业,切勿自相恐慌,废时失业。”那人不等他说完,早已板起面孔,接连吐了他几口唾沫,骂道:“哪里来的混帐老婆子,我倒好意告诉你,你却说这许多混话,和我开玩笑。须知洪水一至,我们壮丁或者还有生路,似你这等龙钟老妪,只好爬在地下,预备作那海鱼的食物,看你还有工夫开玩笑不?”

说罢,回身就走;再也不理。钟离权受他这阵奚落,不觉哈哈大笑,笑得那人不知不觉向后回顾了一眼,只见一阵金光耀入眼目,钟离权已从金光辉耀之中,升入云中。这时立在一边观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那人却吓得疾忙跪地叩头,高叫:“大仙恕小人肉眼无珠,语言唐突。如今就遵大仙吩咐,容小人逐家报告去。”那些闲着的人,也都见钟离升天情形,也跟着那人一阵混拜。拜完之后,方才动问那人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人方才手舞足蹈的把上项情事,演说一遍,又央着众人作证,分头向左近各家,先去通知。一霎时间,杭州城内又哄传仙人下降收伏雌妖,杭城人民可免遭灾之说。

这话不久传入春瑛舅母尤氏耳中。这位老太太倒真是一个热心人物,慌忙又去通知甥女,涕泣劝告,叫她不要轻易取事。一则免伤无罪生灵,二则免蹈诚夫覆辙。哪知春瑛却并不是这么想法。她说:“甥女此番取事,早有决心。成败利钝,都非所问。横竖孑然此身,生死一样。管他天神天将,前来殛我,大不了一死。死是我的素志。说句老实话,这样做人,与死何异?就算报仇成功,冤气已出,那个什么帝君,什么仙人,都给我完全淹毙,更把同城人民溺死大半,我丈夫的怨气,或可稍泄,而我之为我,还不和从前一般无二。而且甥女之志,但求心之所安,报仇有成,也拟一死归真,不再浪迹凡尘。如其报仇不得,死于神将之手,横竖也可以对得住他们父子了。望舅母自保福体,勿再以甥女为念。今蒙舅母见谕,既外间有此一说,可见事在危急,甥女是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动手了。”

尤氏见劝说无效,涕泣而去。这春瑛便化成一个老妪模样,把她费尽心血炼成的水桶,按照她丈夫传她的秘诀,吸来东海的大水,用根丝绦子,缚住桶口,背在肩上彳亍而来,预备到杭城最高的城隍山上,以高屋建瓴之势,倒泻而下。可使附近数百里内顿成泽国。她自己也预备了一柄利刃,等到大水一作,便刎颈投入水中,拟与一切神仙人物,同归于尽,藉明自己的志趣,兼应了丈夫临别的约言。

行了一程,已到城隍山下,提着水桶,一步步走将上去,刚到山腰,觉得有些疲乏,便把桶子放下,暂时歇一歇力,再走上去。坐了一会儿,仰观天空,碧清如画;耳听风松,萧然意戚,心有所感,不禁回想起一生经过来。打从父亲亡过,老母抚育教养,代为择配。十数年中,心力交瘁。好容易得到王诚夫这样一个快婿,总当半子可托,母女终身均可无虑。孰知全家惨祸,也起于这个时候。母亲既被诚夫现形吓死,自己又因诚夫之故,弄得孤单一身,立锥无地。如今还要替他担负起这报仇的责任。报仇是否成功,虽不可知,而悠悠此生,对于此世的关系,便算最后的一刻了。想本人如此薄命,生前如此,死后的情形,不知又将如何?思想至此,心如刀割。四顾无人,不觉仰天大哭起来。忽听后面有人问道:“你这位太太,因甚事情,独自一人跑到这半山之中,如此伤心?”春瑛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

未知此孩何来?请看下回分解。

 第073回 

婆心劝化顽妇 一口吸尽海洋

却说人之将死,除了年老气衰,宛如油干灯尽,奄奄忽忽,终其天年之辈,凡是年富力强,或急病亡身,或因故自尽,这等人身虽死而气不散,死后果能为厉鬼。而其临终之顷,也必有多少感想,或回溯平生,或垂念来日,总之对于曾经托寓的世界,终有几分割舍不得,这是一定之理。

上回书中,说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着一腔悲愤,肩荷半个海洋,满拟趋上城隍山顶,趁高屋建瓴之势,与世界一切同尽这等意志行事,说它残酷,也残酷到了极处,说它悲壮却也悲壮到了极端。尤其是出于一个妇女之手,愈觉这等残酷悲壮之事,自有天地以来所未见。列公们都是审情察理的大雅君子,蓦然涉猎至此,纵不责备作书人言过其实,而对于春瑛小姐这人,却无论如何不敢深信其为平常人类,是可以断言的了。而据作书人所知,事情确是那样残酷悲壮。而主其事者,又确实是一位小姐出身的老妇。惟其如此,所以当她临举事之先,也有那番深合人情的感想。就此感想,以揣测其人之品性志趣,益发可见这位春瑛小姐,不但不类上文所说那样残酷悲壮之人,简直还是一位很清高很贞节而又非常近情的好女子。

惟其如此,乃令列公们越觉其人与事之不能相侔。作书人则敢一言以蔽之曰:事无大小,视乎其人之意气。意决如山,气盛似海,虽以弱女子任天下大事可也。否则纵有治世之权,为天下之主,而畏首畏尾,结果也只成为一个昏庸懦弱、一事无成的孱皇弱主而已,何足道也。空话太多,该打该打,快快扳转来,说到正文上去。

按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恸之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位太太甚事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起来,敢则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髫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块山子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春瑛本来没有心思去和她纠缠,只因瞧那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觉得非常可爱,已有些舍不得不答她之意。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时节,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他们。今见此孩体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且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习性一样。如此一想,她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间,似受露浆滋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于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它。总之她已没有拒绝那女孩问答的勇气,是一定的了。

当下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点点头儿,对她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得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年轻时节所谓欢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等日子,容易捱得过去么?这样的人生,还能做下去么?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这等话,说在你现在的耳朵中,怎么灌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吧,当我像小姑娘这样年纪的时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这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能够相信咧。小姑娘,你虽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为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怕你未必能够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小姑娘胡缠这一阵子。小姑娘请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吧。”

说完这话,就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那姑娘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小桶,说道:“妈妈别走。你就是不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地走到哪儿去呀?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不好么?”春瑛被她拉住了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是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然的又记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不因不由的立住脚,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着那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那姑娘忙替她除下水桶,拿来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地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来了。那姑娘劝了一阵,见她哭个不休,也便呆呆地坐着等她。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她,因便弹去泪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久已只剩了孤身一身。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儿给我。所以我这一生,简直可以说,无论如何没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谈不到了。承你的情,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一位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点烈性没有挽回之地,觉得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闲。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其实……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本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显出你一种浑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断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有甚么天大的忧愁怨愤,孤苦辛酸,以及为什么来至此地,到这山上,做点什么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结果怎样?我的本身结局又如何?这些都是你不必打听而自能详细的。因为小姑娘但从表面看我是这样一个老婆子,是个毫无能为,毫无价值的老婆子。其实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实在不能详说。总言一句,我可以说,我这老太婆,却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经历的惨事,决非寻常老婆子所能承受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异于寻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这老婆子,厉害不厉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儿,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轰动世界人民,至于永久弗衰者,凭点什么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有如许大力量,大作用?说句简单话,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经受相当惨劫所造成的一种结局罢了。小姑娘,只凭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间故事的一句话,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惨的份量,也有那么重大。你别说一个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么大事?怎么就说得那么厉害?那么,小姑娘啊,今儿闲话,又无纸笔记载,作不得什么凭据。横竖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这话是真是假,值得那么夸张与否,尽可由你自己评量。今儿却用不着我设誓赌咒,作那无谓的证凭了。但如今我还有句要紧的话,须得声明在先。我所谓可供民间永久弗衰的传说者,可不是我自吹自夸,什么有功乡贯、有利苍生的好事情。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了。”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所说,我全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地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今闻许多高论,又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春瑛听她口齿清爽,语言伶俐,心中大为惊异,不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叹息一声,说道:“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问,便成为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这事情,正因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见,事事论情,处处说理,世界上先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人。既然有了我之后,就不该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侔的果报了。小姑娘,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即使够得上做个好友,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但我还有句话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先对你说,十年来我的身心大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今见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因为匆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慈爱和祥殷勤的劝告,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我今决不敢说天上地下全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于还是我一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了许多。小姑娘,这也是你于短时间内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爽适了许多。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个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以后,或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见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的。但愿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妈妈个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的良心,试将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和你这一部分良心作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何所保者小,而所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也。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了?”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纪,怎有那样的知识,那般口才,寥寥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的无言可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恕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权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她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春瑛忽然立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多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妈悬望。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的交情。”谈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一面孔惨白的颜色,向着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说什么了,回转身,急忙忙就走。

女孩子见她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小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因为我一见妈妈的神色态度,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个人,愿意和你一辈子不想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么?”

春瑛听了这几句诚恳的话,觉得再没法子不答应她了。但自顾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正在思索,女孩子又道:“妈妈要是没有东西可以送我,那么,请赐我喝几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装了妈妈赐我的水,将来每次饮食,永远都会惦记。今天山中这一会,又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如何?”春瑛听了,不觉展眉一笑,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喝水。”于是重复坐下,开了桶盖,交与女孩子。

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春瑛忙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么?这是海水呀,虽然带些盐味,倒是很新鲜的。”女孩子摇头笑道:“不是这么说法,我见妈妈坐起行动,不舍这水桶子。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经不得我这几口,喝完了你的水,怎么样呢?”春瑛听说,禁不住大笑起来,说:“小姑娘你别轻视这点点水,若光是供人吸饮啊,只怕至少也供得……”说了这半句,忽然后悔出口太快。这等事情,何必告诉人家。因即缩住口,改换了语气,说道:“小姑娘,请放胆地喝,不要替我可惜这点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愿意作东道主的。”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说,妈妈却不要口中说得慷慨,回来后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吐出来的脏水,只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春瑛见她这般歪缠,真是又笑又爱,又有些性急,便说:“不要顽皮,快快喝吧。我是决不后悔的,也决不要你吐还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水桶,向着自己的小口便倒。但听哗哗地咽了几下,举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说道:“真个妈妈太欺人了,原来只有一点点水,怎说得那么多海水。”一语未完,已把春瑛惊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未知女孩是何人?因何有此大腹,装得半海之水?请看下回分解。

 第074回 

何女执迷受镇压 张仙恻隐赐水光

却说春瑛收来一小桶的水,内里却容东海水量之半,预备淹尽杭城内外的神庙房舍,生命财产。哪知半山之中,逢到一个小小女孩,和她殷勤恳挚地敷衍了半天。临了,将她桶中半海的大水,一口气咕噜噜地喝个干净大吉,点滴无存。这一来,才把个春瑛吓得瘫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女孩子见她如此情状,慌忙过来,搀扶道:“我说妈妈舍不得我喝完你的水。可不是为了这点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样。如今水已喝干,老实说,我也不过一片诚意,为要永远不忘妈妈的心思。若论我的饮量,妈妈别看我身体小,肚子窄,要是尽量喝来,妈妈就是再赐我这么十桶八桶,也不见得解了我的口渴哩。”

春瑛经她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女孩子下死劲地盯了几眼,重复大哭起来,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也不是什么真正女孩子。你便是东华老儿派来杀我丈夫、儿女的钟离权。如今知道我要替丈夫报仇,特地又来收我的。我本打算今天这一举事,就把此身与一切神人生物,同归于尽这话,我也先对你透出点意思来了。你要不信,我这里还备有利刃呢。你瞧吧,这是作什么用的?老实说,我的话,全对你讲过了。报仇不报仇,全不与我本身相干,论我自己是报得成也死,报不成也死。总之有这么一下子举动,我死后的良心,可以无愧天地,并也可以见我的亡夫和四个儿女于地下了。今天既然碰到了你,算是我的对头到了。想我修炼多年,又秉先夫的遗气,得他临终的教训,这样才学了一些些小玩意儿,弄来一桶子海水,已经费了我十年的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险,是何等烦难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轻轻一口,就喝个滴水不留。这就可见你的法力,比我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数儿。这样子,你我的输赢,已算定准了。即使我自不量力,再和你大动干戈地比赛一下,结果还不是如此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钟离权听她说出了自己的行藏,便也不再隐身,举手中笏一拂,立刻化将转来,仍是一个面白唇红的青年道者,和从前相见一般情形。因她说得那么可怜,又是那般的诚恳悱恻,心中实在不忍害她,便又论情度理,再三劝谕了一回,并把她母亲实是被老蛟捏死之说,对她说明,劝她赶紧丢了老蛟,急忙回心转意,自修正道,说:“将来证果可期,后福无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给杀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见我,你这杀夫之仇,算被你报得个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后世对于你的评论,只怕你这点为丈夫儿女的义勇,敌不过不孝二字的罪名呢?这其间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着解释思量的。怎么你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还会想不过来呢?”

钟离权这几句话,可算得言简意赅,理达词畅,真如他所言,利害是非是非常明白的。这要在稍许通权达变之人,听了这话,一定能够恍然大悟,翻然变计,立刻跳出迷途,别寻新的生活,岂非失之东隅者,尚可收于桑榆。无奈春瑛这人是天生的固执脾气,相信了一个人,就永远不得疑心。假如有人指说这人不德,纵令有凭有据,也决不能移易她的念头;又如定下一个主见,认定这事应该怎么办的,便当百折不回,死死活活,竭全力以赴之。成功与否,在所不计。总之意见已定,决不许自己少尽一分力量。凭心而论,这一种人,实是世上最可敬可佩而最有希望的人。可是有了这种性格的人,也有一样非常危险之事,就是观察上的错误和见解的乖谬。因为他们的毅力最坚,迷信最甚,对于可信之人,礼为之事,原该有此迷信和毅力;设或遇到一种虚伪的人和谬妄之事,他却一般地迷信和执意,非要把这人抬高到十足,并要拼出全力,牺牲自己,拼命价去干那乖谬的事情。那便要从头错到脚,从生活错到死路上去,甚至已到临死的境界,还不信害他者是歹人,所做的事是坏事。这正合于古人所谓合九州铁铸成的大错。天下可危可怕之事,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列公们读完上面几回小讲后,大概可以明了春瑛的为人,正是属于这一类的性质。偏偏又遇到了那种可惊可怕的事情。一则,她已深信丈夫是个真正的神仙,是多情的种子;和他交战,将他诛戮之人,都是邪路的妖精鬼怪。其次,自己嫁着这样有情有道的丈夫,又曾在他面前说过代替报仇的话。既说得出,怎能不做到?明知自己法力有限,所谓不管成败利钝,只行其心之所安。这等伟大的气魄和坚韧的工夫,求之男子中,尚不可多得,况且出于一个无拳无勇之孀妇,怎能不令人起敬生感呢?又偏偏她所遇之人,正是一个邪伪的妖人,又是她杀母的仇人,因而她所认为应尽全力、拚性命以赴之事情,也徒然成为一种毫无意识和理由的动作而已。然而她那固执的性格,可能劝说得明白么?越是钟离权说得老蛟一文不值,越令她对于钟离权生一种切齿痛恨之心,同时也越发坚决地更增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的念头。此中消息,固由春瑛固执太甚,自害自身,要之也未尝没有一定的运数存乎其间。所以东华帝君在派遣钟离权之先,就已料定春瑛这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劝之就范的。钟离权修道数百年,又得读尽玉虚秘笈。这等眼前事,也未尝不能臆测而知。知其无效而不惮词费者,也是姑尽本心,乐与为善之心罢了。

闲话少说,再讲春瑛听了钟离权的劝告,只当如秋风之过耳,句也不曾理会,只是要求钟离权速赐一死。钟离权先还不忍下手,后来听她说到你是我的仇人,你不杀我,我却不能不要你的命,是你逃到别处,我必仍要前去各处海洋收水淹城,宁可再等你来吸我的水时,再把性命送你。这些急话,这才知道祖师料事不会有差。看来此妇固执属于天性,不是人力所能劝化、挽回的。与其留她在世终为人害,不如暂且将她禁锢。待至年深月久,她那性情也许能够变易一些,那时却再劝她归正,或者比较有效,也未可知。但是眼睁睁见着这样一个节烈的女子,却要在自己手中受那人所难受的刑罚,心中何以自安?早不觉流下两行慈悲之泪,向她惨然说道:“夫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了。老蛟实是夫人杀母之仇人。照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夫人只知为夫报仇,而不知所与报仇之人,正是自己不共之仇。先时你因被他蒙过,还当他恩爱丈夫看待。今既得贫道代为证明,夫人若再不见信,真乃是世上第一糊涂固执不知孝道之人。贫道怜你无故受罪,敬你志节纯良,性情忠厚,所以请命祖师一再开导。希望夫人悬崖勒马,回头登岸。如常修心养性,归入道门,贫道不才,还可稍任指导之责。异时了澈人生,证悟至道,脱尘俗而升仙府,与日月并存,天地同寿,岂非世上第一乐事。夫人智慧过人,还请三思而行。”

钟离权说这番话时,已是竭尽悱恻。而春瑛却只听了他归入道门一语,便冷冷地说道:“这不用说。我听先夫说过,你们教门中派别分歧,大抵入主出奴,各树其党,力排异己。先夫即因不肯苟同你教,致被尔等所诛,连我四个儿女,也一并送命在你们的手里。这等仇恨,也和不共戴天差不多。我只晓得背夫不义;忘子不慈;报仇不成为无勇;反颜事仇为无耻。不义不慈、无勇无耻之徒,留在世上本也可羞。你若真有仁心,请借你剑,速速将我杀死,既全我志,我也赖以解嘲。至于无稽无凭之言,假仁假义之说,我虽愚陋,恕不上你的当了。”说罢,伸过头颈,连叫:“请用刑吧。”钟离权见她执迷如此,心中倒也有些懊恼起来,因即退回三步,厉声喝道:“夫人听着,你既然一定执迷,我也只得奉行天讨,按律处分。但我宝剑不愿斩无罪之人。我今将你镇在这座山下,赐你断食丸一粒,至饥饿时,可吞在肚中,包你永远不知饥渴。你若能够回心转意,将来并非没有出头之日。而且天数注定,将来还有救你之人。你好好的耐着性子,挨着吧。”

说罢,掩着面孔,投下一粒红色丸药,随即举起一只手掌,向春瑛身上只一覆,便听轰隆隆一阵大声,早把半座城隍山,翻了过去。将春瑛镇在山中一个石洞之中。春瑛不久化成雌蛟,屈伏在内。先时忍饥挨饿,恨不一死。后来支撑不得,只得把丸药吞下。哪知仙药厉害,从此以后,果然不觉饥渴。但是镇压深山,展动不得。在钟离权是望她回心转意,尚欲劝之修道,在春瑛却益发恨得她椎心切齿。因为这等不死不活的日子,实在比死更难受。幸而山洞原系现成,经钟离权用法移在半山之下,地方并不十分狭窄。居住既久,习之而安,倒也不觉怎样气闷。就只不见天光,不辨昼夜。人心又是蛟体,非水不安。此中虽有山水,哪里容她活动,且不知何日可以出头?出头之后的境象又且如何?每一念及,总觉难堪。

直到南宋年间,许旌阳修成大道,得封真人,云游至此,爱其地山水秀媚,留恋多时。忽见山头隐隐有冤气出没。掐指一算,已知端的。于是施大法力,把自己声气传入,问她可有什么话要说的。雌蛟被镇至今,乍闻人声,比到空谷足音,更加百倍的喜欢。因即纵声哀求,欲移至有水之地,且求常见天光。许真人心中不忍,即施法力,将她移至水源所在。书符一道,挖出一个大洞,可通入天光。

凑巧这地方的人民想在此开一口大井,今得平地暴裂一洞,群以可异,设法试探,底下却是很深的泉水。众人大喜,以为天赐仙井,即就原洞围以石栏,做成一口大井。从此雌蛟虽然在地下,却有水可游,有光可见。真人怕她逸出井栏,仍用一道符镇住,使她不能出来,并又教她许多修心养气之诀,命她好好练习,别把地下的光阴等闲虚度。雌蛟感激受命,又问几时可以出头?真人道:“境由心造,心正即境宽。要知何时出头,问你何日可能见性明心。”雌蛟因缕述生平负屈含冤之事。

真人笑道:“你本无罪,自取此厄。以前之事,我所尽知,不必多言。‘要知修真学道,山居洞处,原是一般。你能用心修持,成佛成仙,均可以此为发轫之地。到了大功告成,休说区区灵符不扬自去,只怕还有天神下降,迎你升天咧,何必急求出头?浪迹尘世之中,徒萦心曲,有何好处?至于你的修道年限,果能精进不变,大约三千年后,可以成功。如你性质单纯,绝少物欲,本来进功要比寻常来得容易。我所以许你三千年者,皆因你的情爱太深。虽然是正当之情;也非修道所宜。正因有此缘故,我已替你算定,须至那般程度,方能以你的法力道行,消你丈夫的罪恶。你本人可成天仙,你丈夫也可沾你的光,脱地狱而成仙体。要知三千年的功行,不专为你一人啊!”

雌蛟流泪道:“据法师所言,难道我丈夫死得那样惨法,还要受那地狱之灾么?”真人大笑道:“你夫所犯罪恶,哪里说得完。上次钟离仙人对你说的,俱是真话,你却不肯相信。若照他所作所为,所害的人民物类,治以应得之罪,就在十八层下面的地狱中住个千万年,也不为过。你倒说得那么轻松稀淡么?就是我方才所说三千年后他可以沾你的光,这句话也不过说可以如此办法,并没有说你修成天仙,便可救他出狱,立刻变成不坏之身。究其实,仍须看他自己能否悔过,能否精修,以为准则。说句老实话,即是仗你的功德,仅仅可以拔出地狱,得有修道的资格而已。若是妻子成道,万恶的丈夫皆可赖以升天,那不成了营私舞弊的世界了么?”

雌蛟听了,默然无语。真人又安慰她道:“你莫性急,莫嫌苦闷。俗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才已说过,修道之人,吃没好吃,住没好住,你今有水有光,又有洞府,可以安居,又没虎狼妖鬼之患,比到平常修道人,已经惬意得多。须要把眼前处境当作享福,不要当作受灾。心气一平,处境自乐。到了大功告成,自有大光明境现你眼前,那时便是你出头之日,也即你升天之日。努力用功,好自为之。我去也。”双足一蹬,不知所往。雌蛟在洞中跪送。

从此她把真人的教训,时刻放在心头。数年之后,心气全平,怨愤若释,倒安安心心地在地下修道起来。但因真人说过一句,待她‘修道成功,自能放大光明,现你眼前’的话,杭人以讹传讹,造成一种极好笑的谣言。

未知是何谣言,却看下回分解。

 第075回 

大井巷仙人留古迹 白云山鬼吏访名师

却说从许真人救拔雌蛟,在城隍山下放出一线天光,并予水源容身,兼许她修道功成,自有光明发现。这原是修道人一句术语,不料造成民间一种很大的误会。上回曾说杭州人就真人所开洞天,造成一口大井,备大众饮料之处。后来大家传说,这井是许真人镇蛟之用,且有如见光明,许雌蛟出头之语。因此民间互相告诫,傍晚时分,不得以灯光近井,防这雌蛟出来。

这井至今存在,杭人就名其地为大井巷,就是不近灯光之说,至今也还嵌在大众的心坎儿里,故老相传,先诫子女。一句误会之言,竟流传至二千余年之久,这也可笑极了。那是后话,不必多说。就是许真人允许雌蛟三千年后得道成仙之说,也还未到时期。事实既未发现,作书人更难揣测,只好置之不论之列。

现在书中又要提到一人,即是前回说的王一之所传的徒弟费长房。这人自从王一之死后,他已尽传其技,加以刻苦用功,有的地方,颇有超出王一之之上。因此王一之既死,这治鬼之职,就归他管理。但此事职位不高,且日近阴魂,阴气过重。又因督治厉鬼之故,不免多结鬼仇。王一之在世时,本来也不愿任此烦恼而结怨之事。总因修仙无成,又闯下一场大祸,彼时但得保全首领,免入地狱,已属意外之幸。更承铁拐提拔,授以此职,怎能再有奢望?一直办将下来,直至负罪杀身,统共不下百多年,方传位于长房。长房年纪较轻,志量极高。既入道门,怎不希望做到天仙地位?而且鉴于师父任事这么久远,结果因偶尔大意,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可见这等事情,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当时因天命难违,勉强遵旨。同时他却立志精进,不敢片刻偷闲,以期超升天界。万劫不磨,精诚所积,感应斯归。凑巧文美真人路过其地,闻得有这样虔修大道之人,当用剑光书遵召到弟子张果,叫他试察长房,可有成仙之福?

张果遵旨前来,半途之上遇到蓝采和、何仙姑诸伴闲游。三人相见,互问缘由,张果便邀他们同去,二仙也欣然允诺,大家驾云而往。到了洛阳地界费长房住处,拣块空地,一起按落云头,大家化作寻常道人,迳投长房家请见。长房正在专心学道,闻有同道求见,自然十分欢喜,当即整顿衣襟,迎接入室,施礼坐定。长房请教过了姓氏,三仙各自胡诌了姓名,说:“从岭南来此。因闻先生道行渊深,统率天下鬼魂,真乃才智道德之士。所以不辞冒昧之嫌,登门拜谒。”原来长房虽居卑职,每每高傲自诩,生平最恨人家说他治鬼,以为有心侮辱于他,分明瞧他不够修仙学道的资格。因此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明明知他身为鬼师,却不敢提起一个鬼字,正是避他厌恨之意。

不料今儿三位不速之客,开口第一句,就将他的履历捧了出来。长房一闻此言,不禁满面绯红,答又不是,辩又不得。人家初次登门,远道见访,情理上又不好得罪他们,只得支吾了几句,赶紧把别的话搭讪开去。偏偏三人都是不懂世故,不会看人眉眼的笨人,越是长房厌恨,他们却越要和他纠缠不休,尽拿治鬼之事和他讨论,并问他治鬼的情形如何?平时所见,可有何等厉鬼?再说到他师王一之的事情,说一之怎样糊涂,如何受罪。种种撩拨之谈,大有类乎明知故犯,好似约好伴侣,专程来开他的玩笑一般。弄得长房实在忍受不住,既不能开罪远客,只有用那取瑟而歌之法,假作心中有事,懒于对答的样子。他们问了三四句,他才冷冷地回答一半句儿。叵耐三人兀自不大理会,讲来讲去,仍是不脱鬼魂二字。

长房心中估量这三位贵客,也不是什么远道而来,慕名见访,一定是曾在何处和我有过什么嫌隙。再不,也许是师父生前的仇人,现在他老人家业已仙去,只好拿我这个徒弟来顶缸,今天是特为报仇来的,也未可知。想他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志在报仇,我便万分退让,未见得就肯罢手。况他那时正在年少气盛之际,也不肯随便示弱于人。听他们还是那番议论,因即向他们拱拱手儿,说道:“对不住三位得很,鄙人奉旨办理鬼役,一则,继续先师未了之事;二则,左右闲着无事,既有上命,乐得滥竽一下,横竖为地方人民办公,也不敢嫌甚么官卑职小,至于鄙人心中,却的确志不在此。可惜三位初次相见,交浅不便深言,也谈不到那些细微曲折的内容。但是鄙人自信和三位既是初交,彼此似乎还没有什么关系可言。不料三位萍水之交,不谈客套,不论交情,自从进门以至此刻,一味说的是一片鬼话。鄙人固不敢妄疑三位和一班厉鬼有甚么来往,可也不信三位是奉了哪一方面的命令,前来调查鄙人职务的。鄙人生平好客,尤其欢迎同道之士。不料今天逢着三位道长种种议论,使我大失所望。究竟三位有何见教,因甚不谈人事,只说鬼话,敢乞明白赐示。”

说罢,板起面孔,一言不发。三仙听说,相对大笑,都道:“先生真乃天下负气的奇士。若照今人的志趣,不为阳间官宦,就在阴曹地府,先当吏胥也是好的。不道先生膺此重任,竟还引为不满。可见人生怀抱大小,志向高下,自有不同。但不知先生之志,以何者方为高尚,平生志在何种为业,可得闻乎?”长房先时抱着满肚皮的谦恭,和放着一腔子的虚心,把三位迎了进来,总当远方道者专忱见访,必可叨领一点教诲。后来被三仙那么一激,心中激出火来,哪里还把他们放在心头,因即冷然说道:“人各有志,志之不同,各如其面。萍水相交,两无关系。我固不暇道问三位的来历,三位却要知我的志向如何,岂非多事?”

张果见他动了真气,忙笑而道歉,说道:“向未谋面,竟不知先生对眼前职务如此勉强奉公,并非由衷之事。想先生志愿,必有高于现在所任的事情十百倍者。某等既未前知,不期语气唐突,敢乞恕罪。至才问先生之志,无非仰慕气节,妄思结交之意。何意气节如先生,道德如先生,独以一言芥蒂,辄作盛怒之状。似先生度量气魄,当欠阔大。如此气小量窄之人,恐怕只能办阴差,充鬼职。神仙大道,却非所宜。或者先生另有所志,毕竟有胜于神仙者乎?假定志在修仙,或与神仙等类之事,似乎非先生这等气度所能学来。还望明察为幸。”

长房本欲冷淡他们,免得再来缠绕。不料一怒之余,又被人家资为笑柄,竟其当面侮辱,此气如何忍受得住?但见他面上忽而现出红光,忽又露出青筋,满脸孔不悦之情,完全流露出来。只是细味张果的话,却又确有至理。因即转念道:“不管来人的人品如何,有甚话说,而我之为我,还该格外友善,格外虚心,方能提高自己的身份,方能见得修道人阔大宏伟的胸襟。一言不合,悻悻相问,真是猥鄙小丈夫之事,犯不着学他。”如此一想,顿时消却盛怒,反向张果拱拱手笑说:“三位辱临,只此一言,赐益良多。鄙人敢不拜受。不敢相瞒,鄙人生来运蹇,自幼孤立,未得趋庭之训。后从先师王一之学得符咒之法,也与大道无关。先师下世,鄙人原拟弃家远游,访求名师。偏偏又奉命继承师职。纵然行止无碍,而职责分心,未容专精玄理,以此耿耿于心,时引为憾。不意三位远道莅临,不以正道相助,反就鄙人所隐恨者,剌剌不休,似讽似讥,在三位原属无心之言,在鄙人却引为莫大失望,不觉悻然之态现于辞色,实是故耳。”

三仙听说,又相向点头,说一声孺子可教。六目互示,踊身离地,满院中忽现五彩祥云,冉冉升空。室中阵阵芬芳,为尘世所未闻,令人神志彻爽。长房大惊大骇,慌忙仰头上望,则见三仙立在云中,朝着下方呵呵而笑。长房忙不迭地跪在地下,磕头大叫:“三位仙师,方才弟子有眼无珠,出言冒撞。还望仙师怜念弟子一片忱心,恕其罪过,俯赐收录,刊在门墙,使弟子得以早脱苦海。弟子有生之年,皆感仙师大德。”张果听了,在云端把手一摆,命他起来,随即说出自己的来历。问他:“果有诚心,可于三日内到城西白云山顶,有古庙一座,我三人皆在那里,当有妙道相传。限期到达,不得稍有迟早。”说毕,彩云凝合,人影俱杳。

长房叩罢而起,回至内室。原来他的夫人早死。新近续弦的是一位大家闺秀,才貌双全,伉俪极笃。她见丈夫进来,问他:“今日有甚人相访?谈到这个时候。”长房笑道:“好教夫人欢喜。我生平不信人间富贵,专喜求仙访道。不料今天果有三位真仙,念我一片至忱,特来赐教,并命我后天到城西白云山顶相见,面授至道……”

夫人不等他说完,不觉啐了一口道:“官人真个发疯了。谁不知道白云山上最多虎豹之类,每年伤人无数。你虽然小有道法,只能对付人类。若遇不懂灵性的野兽,还恐无济于事。何苦为这渺茫的事,冒这种危险。”长房摇头道:“我有缩地法,一下子到了山头,纵有猛兽,未必赶得上。再说,一个修道人,如此东也怕死,西也畏祸,倒真个还是一心一意,过这凡间的生活好得多了,何必修甚么道呢?”

夫人再三劝谏,长房执意不允,又想:“仙人有语,不在家中说,偏要到这危险地方去,多半是试察我的诚心与否。我若用这缩地之法,一跨就到,便和在家无异,反令仙人笑我班门弄斧,贪懒取巧。这便不显得我的诚心了。”于是瞒了夫人,悄悄预备了些干粮。次日一早,就偷偷地出了家门,向白云山进发。他夫人只防他后日前去,却料不到他转了这个念头,提早出发,以致不及阻拦,只得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回来。

长房虽近在本地,向来也因山中多恶兽,总不曾上去,所以路径很生,问了几处地方,才被他走到山脚下。正是这天晚上,瞧那山势,非常峻峭。虽然有一条小径,也是狭窄异常。不曾走惯山路的人,刚刚上得山坡,已经气促汗流,筋疲力尽,兀自不敢休息。趁月光鼓足了勇气,仍旧拼命地越程而上。如此又挨了有里把光景,两脚已经发软,身子实在支持不了,而且月色忽暗忽明,明时还可辨路,到了云深天黑,便连路径也看不清楚了。长房到此地步,自觉断难再进,只得拣块石墩,坐以待明。

一夜之间,也曾听得山谷虎啸,也曾眼见山鬼横行。鬼是怕见长房的,自然不能为害。至于虎狼之类,却非他所能制。好在他有缩地之法,预备猛兽来袭,可用此法避它。话虽如此,恰喜等到天光,也不曾试用一次。可是他的魂胆,却也吓得几乎跑出腔子外面去了。更有一事使他奇怪的,原来他这缩地之法,至此全无用处。

那是次日的事,他因跑得太辛苦了,不免起了些苟且之心,想道:“如今快到山顶,就悄悄地借用法力,不见得定是轻慢仙师。”于是用起法来。本来跨一步儿,抵得千万步的。他因胆小怕责,还把法力收小,只算一步当得十步。哪知一面缩短,同时这山路好似又会伸长一般。明明见得眼前什么东西作为一种目标,算来一步可以跨到的。岂知到了目标所在,开眼一瞧,相距还在八九步之外。照算起来,他这一步,仍然只是一步的功效。长房不禁大为惊怖。自思先师传授此法,从来没有不验。因甚今日有此变象?这必又是三位仙师的幻术,故意如此作难。连同昨日晚上所见种种可怕可骇的东西,全是他们试我是否有此胆量。我若略一畏缩,遇险即退,又或一出家门即用缩地法儿,真个被三位仙师看得我毫无诚心了。如今幸而难关将过,山顶在望,赶紧爬了上去,多分仙师们不能说我怎样不是,也不怕他们不传大道了。于是看了看天色,吃了些点心,料到挣扎一回,便可登峰造极,心中也便定了一大半。

坐了一会儿,起身再走。看看山峰在望,兼可看得见山顶之上一座破旧庙宇,谅仙师们必在这里。心中一喜,立刻精神大振,也不管鞋穿趾破,也不觉力疲筋酸,好容易攀上山巅,立定脚跟,抬头一望,不觉叫苦。

不知长房已抵山峰,为何又有困难,却看下回分解。

 第076回 

蓝采和长歌讽俗客 费长房短见入歧途

却说长房千辛万苦爬上白云山顶,本来早见顶头古庙巍然,矗立于深木之中,哪知一到山峰,举目一瞧,反不见了那所古庙。长房不觉又骇又惊,又怕仙人怒他不诚,故意隐去古庙,表示拒绝之意。想到这里,不禁嚎天啕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又晚了下来,昏黄日色斜照在树林子里,和那些枯枝黄叶,互相映照,显出一种凄凉色彩。长房到了此刻,真觉得前无进路,后无退步,大有苍茫独立,四顾踌躇之概。

哭够多时,把个身子倒在一块峻峭的巨石上面,目对长天,发出一声长啸。啸得树林子里那些飞鸟,都仓皇四散地飞逃开去。长房不觉发起呆想来:“念人生世上,真如过客浮生,寄居逆旅一般。一旦大限临头,万事全已。仔细想来,不晓为点什么?转想自身儿遭了许多困苦之事,长大来学法于王一之的门下,好容易得了一些法术,实在去道颇远。后来继承师尊之职,益发没有修持的功夫。侥幸遇见三位仙长,以为迷津可渡,大道可成,不料历险冒危,千辛万苦地遵命到了山峰,又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仙师,竟连古庙都幻化不见,可证他们是决对不肯赐见颜色的了。这个机会错过之后,何时何处再能碰到仙人?既不能遇仙,就不得成道。横竖逃不过一死,与其多受尘俗之累,何如早图摆脱。”

涉想至此,心思就不知不觉横了转来。忽然立起身,大呼:“仙师们既不收留弟子,弟子活在人世,也无甚好处。人生迟早必有一死。弟子如今也不想再作无谓的俗人,就在这里拜别三位仙长,到阴曹地府去了。”说罢,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刚要起来自缢,忽然听得山后有作歌之声。

其歌曰:

昧人寻云路,云路杳无踪。

山高多险峻,涧阔少玲珑。

碧障前兼后,白云西复东。

欲知云路在,云处在虚空。

又歌道:

我见世间人,生而还复死。

昨朝犹二人,壮气洒襟士。

如今七十过,力困形憔悴。

恰如春日花,朝开夜落尔。

又歌道:

白鹤衔苦花,千里作一息。

欲往蓬莱山,将此充粮食。

未逢毛摧落,离群心惨恻。

却寻旧时巢,妻子不相识。

又歌道:

垂柳暗如烟,飞花飘如霰。

夫居离妇州,妇在思夫县。

各在天一涯,何时复相见。

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

又歌道:

骝马珊瑚鞭,驱驰洛阳道。

自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白发本应生,红颜岂长保。

但看北印山,个是蓬莱岛。

又歌道:

本志慕道伦,道伦常获亲。

时逢杜潦客,每接话禅宾。

谈玄明月夜,探理日临晨。

万机共泯迹,方识本末人。

又歌道:

手笔太纵横,身材极魁梧。

生为有限身,死作无名鬼。

自古如此多,君今没奈何。

可来白云里,教你紫芝歌。

又歌道:

浩浩黄河水,东流长不息。

悠悠不见清,人人寿有极。

苟欲来白云,曷由生羽翼。

翼唯当鬓发,行住须努力。

又歌道:

我今有一襦,非罗复非绮。

借问作何色,不红亦不紫。

夏天将作衫,冬天将作被。

冬夏递互用,长年只如是。

又歌道:

世事何悠悠,贪心未肯休。

听尽天地名,何时得歇头。

四时凋变易,八节急如流。

为报大宅主,露地骑日牛。

又歌道:

高高山顶上,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中本是禅。

又歌道:

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

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

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

相笑倘不知,东边复西边。

长房听罢,大惊道:“此歌不俗,大有仙意。莫非仙师们还在山中,不曾远去?那必是怜我痴心,尚有挽救之意。”于是俯伏在地,高叫:“仙师何在?弟子费长房遵旨上山,未见仙师。今已预备自尽山中,以谢仙师。仙师如尚以长房为可取,乞速显示法力,俾弟子一睹容颜而死。九泉之下,也当瞑目。”正哀呼间,那作歌人已经从对面山后,一步步地跨上山来。见了长房,不觉怔怔地瞧着,问道:“你这位先生,倒也好笑,你跑到这高山之上,行此大礼,这不是怪事么?”长房抬头一看,见那人虽非是三仙之一,却也生得仙风道骨,神韵潇洒。况且薄暮深山,独行独唱,也决不是凡人行径。也许是仙师的朋友弟子之辈,特地派来看望我的。

因磕了几个头,起身说道:“尊兄一定是哪位仙师派来提拔弟子的,可是么?方才窃听尊兄的歌声,已知决非等闲之辈、流俗中人了。”那人笑着,一面还他的礼,一面问起缘由。那人叹道:“原来如此,难怪足下伤心。但足下所言,三位仙师,我也略知一二。他们并非不肯见你,也无何种憎嫌之意。他们心中,知道你不避艰险,轻身到此,还在那里十分欢喜你呢。但是此番相见,是你超凡入圣第一道关口,怕没有那么容易吧。一则你家中必定还有妻子,不知能否割弃;二则你的胆气虽壮,不知有否贪懒取巧之心。”

这人说到这句,长房恍然大悟,仙人不肯赐见,还是为了半山之上,试用缩地法儿之故。如今这人所言,显然指的是此事。可见此人必是仙师派来无疑,因忙拜求姓名。哪人笑道:“你我萍水相逢,转眼儿你东我西。假如你真个自杀,此刻已成了我生你死,何必留甚姓氏若是将来有缘,能够聚在一处,彼此自无不识之理,更不必先通姓氏。长房不敢再问,只得把自己曾经小有偷懒之事诉说出来。又道:“若说儿女之情,小弟自信还能丢撇得下。不知尊兄可否代恳仙师们代陈小弟忏悔之意,信道之诚,许以自新,准予收录么?”

那人笑而点头道:“修道在己不在人,果能立志精纯,努力不懈,大道便在心头,当无假于外求;否则日日言求师,时时说访道,结果徒然自欺自侮而已,有何益处可言呢?”长房本是极有灵慧的人,况且从小就在一之门下,近来又传了他的道法,很有进步。听了这番议论,怎不领会过来。一霎时间,心头脑府,顿如醒醐浸溉,说不出那种愉悦爽快。再把他的歌词回味一下,又睁眼望了他一眼,心中豁然大悟,断定眼前所见,即是前天三仙之一。此时所言,正是他们允传仙道的发端,好似开宗明义第一篇文章。

于是重新拜伏道:“弟子明白了,用功要脚踏实地,毋有丝毫不诚。求道要万缘俱寂,不容些许系累。请问仙师可是么?”那人笑道:“脚踏实地是第一不容易的事,言之非艰,行之唯艰,说得出,要做得到,这叫做言行相符。儒释道之教,是一般的道理,那比什么都难,尽你说得好听,不能见于实事,那便与空言何异。空言就是不诚,不诚之人,仙家所忌,更何学道可言呢?长房听了,俯伏叩头。那人笑问:“如今待要去哪里?”

长房凄然道:“弟子此来,但求拜谒三位仙师,得点教训。哪知不见仙师,却又逢到仙长一番明论,茅塞顿开。弟子现想出家学道,全在自己决心。心不能决,日日空言也无益。即有修道之心,而难有所畏,情有所不能舍,心爱之物有所不忍捐,今日谈明日,今年说来年,这也与自欺无异。自欺之人,不但不诚,亦见暴弃之甚。真能立志者,一经明白,立时决定。决定之后,马上回头。如此方合于修道的步骤,方有成仙之可能。弟子今日既已彻底大悟,还不决定修仙,一味地贪恋红尘,迟延岁月,正恐时不我与,机会已失,将来必致一事无成,徒然供人笑谈,未免太无谓了。”

那人听到这里,笑而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可以决心抛弃你的娇妻爱子,并人世一切可爱的事物,就从今时为始,实行出家访道了么?”长房叩头道:“正如尊谕。”那人笑道:“话虽如此,你夫妻之情是好的,还有你的幼子,俊秀聪明,粉团玉琢般,那么可喜。你也打算一起丢撇了去么?这也未免太忍心了。”长房决然道:“唯至情之人,为能忘情,正唯今日之忘情,才有来日之真情。仙长别再激我试我。我是放下屠刀,决心前进,什么都不爱了。”那人又道:“既然如此,我来替你弄个小小的玩意儿,使你家人当作你已身死,方可绝了他们的悬念,然后再带你见三位仙师去。好么?”长房喜道:“如此益感盛情。”那人袖出一丸,说道:“吞下去,可祛饥,可以明目。服此之后,可以一年不食,可以黑夜辨物。”长房拜受,吞入肚中,顿觉精神百倍眼目清凉。此时天色已黑,月光微弱,睁目一看,竟能识别路径,辨认百物,和白天差不多,大喜拜谢。那人吩咐去对面树上折来一根枯枝,放在地上。长房问:“此是何意?”那人笑道:“这个么,便要借重他暂作你的替身。”

说时,向着枯枝念念有词,喝声疾。枯枝顿时不见,眼前却有一式打扮一样形容的费长房,站在真长房的身边。长房问道:“这就是替弟子装死的么?”那人笑道:“我却没工夫送他去。看我找个人来帮忙。”于是召来本山土地,吩咐他把这假长房,送到西城外面一个土地庙口。即着那边土地前去托梦于费长房之妻,叫她带领子女人等,前去收尸。土地领了法旨。那人又朝假长房喷一口气。土地便向假长房一拉,说声:“跟我走吧。”说也奇怪,这假长房便如生人一般,跟着土地下山而去。长房见了,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当下默然神往者久之。那人笑道:“怎么样?你舍不得家中人么?老实告诉你,你就这般回去,你的妻子也尽够疑神疑鬼了,你倒想想是什么时候出来的。”长房回说:“不过两天。”那人大笑道:“这是仙师所在,岁月和凡间不同。你要下去一问,就可晓得你来此已有好几个月了。不信,你只留心你自己的身体,不是由热而冷,冷而又渐见温和么?”长房经他一说,才记得自己出门时,正是单夹衣并穿的三秋天气。

比及到了山上,已经十分寒冷,只因找不到三仙,心中发急,竟不怎样难受。比及会见那人,大家讲说玄理的时候,却又有些暖和起来,原来又已转了阳春天气了,心中大为诧异。因问:“这座白云山,都是神仙所居么?”那人笑道:“神仙岂有一定住处,也不像凡人置产一般,用不着多大地方。总而言之,洞天福地,完全在你心田。你的心越诚,去仙境越近。心愈伪,离仙乡也愈远。你再想想,从你起初上山之时,天气变得怎样?到了山顶以后,天气变得怎样?要知山无高低,以你本心的诚否为准。上山愈高,可见你的心愈诚,距仙境也越近。所以初上山坡,还是尘世光阴。登山愈高,时间比尘世越来得长,就是这个道理了。”

长房听了,再将两日来所经炎凉气候,考验一下,觉得他的说话,句句是真。尤其是仙境即在心田一语,发他猛醒。沉思多时,心中又加了一层彻悟。当下拜求那人同去,寻找三仙。那人允了,笑问长房道:“你有缩地法,我们下山去,不是很容易么?”长房鉴于前事之谈,忙说:“弟子求道心诚,不敢自炫小技,偷懒取巧,还是跟随仙长步行下山去罢。”那人大笑道:“如今是不消那样麻烦了。来来来,就腾云缩地,也得有一半天工夫,才赶得到。既然你不愿意缩地,可以随我登天吧。”便向他吹一口气,即有一朵彩云生于足下,把二人装在云气之上。那人又喝声起,足下的云,便高入空间。二人也乘云而升。

走有半个时辰,那人忽用手一指,两朵彩云,向地面直落下来。那人在云中说道:“仙佛圣贤,都不能忘情于骨肉。如今你的家门在望,你也低下头去,瞧瞧你那妻子,现在怎样情形了。长房忙道:“仙长不要开弟子的玩笑。一则弟子根基浅薄,现在虽然立志出家,只是点强制工夫。等回见了妻子,难免再起俗虑。二则弟子的妻子见到弟子,必定啼啼哭哭,拖拖扯扯的,不肯放行。岂非误了弟子的大事?”

那人笑道:“你在空中,她们在凡间,我不叫她们见你,她们怎能望得见你。至于你本人的动心与否,还在你自己能否尽力强持。若是强制出家,一见家人就会动心,那也用不着修仙了。”说时,更不待长房允许,把云头压低,睁眼下望,地上景物历历可见,果然到了长房家中。最可怪的是长房虽然在云端,却能听得出家人哭泣哀号之声。原来他妻子已得了假长房的尸体,此时刚过二期。他夫人回念前情,哭得个死去回魂。长房的儿子,也是不住儿的叫:“爹爹回来,爹爹回来。再不生还,妈妈就要哭死了。”

长房一句句听在耳中,一阵阵酸入心坎。面上虽然装出一种没事人儿的样子对付那人,却不禁两行情泪潸然直下,早已湿透了衣襟。那人并不说话,只朝他微微一笑。长房正在悲不可支,心痛如割的当儿,也没有理会这些。那人唤起云头,回到云天上头,长房的两眼还不住的向着家室所在时时回顾,大有一步一回头的景象。从此那人对他说的什么,他的对答也常常出现乖谬,本人还不觉察,那人却已笑不可支。

云行没有两个时辰,那人说:“如今要渡海了,我们下去吧。”长房惊问:“怎么三位仙师都已到了海外去么?”那人点点头,并不说话,伸手向下一指,那云便如流星一般,飞坠于地。长房不惯这等走法,心中有些畏怖,早把眼睛闭上,一时觉得双脚踏在什么地方,身子微微一震似的。不由地睁开眼睛一瞧,果然到了海滩之上,和那人并立着。

那人又向海中招手,说道:“来个船哪,来个船哪。”喊了几声,不晓从何处划出一只小小的艇子。此时海风大作,白浪滔天。那艇远望才只有寻常驮车那么大小,不道越划越近,艇身反而越小,比及到了滩边,只剩有大芭蕉叶子那么一点面积。加以船夫一个身子先占去了一半,余下的地方,估计放不下一只脚,怎能容得两个人乘坐。长房见了,不觉又惊又怕,又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儿。正在迟疑,那人一踊身跳了过去,和船夫并立一边。余下的地方,自然更小更狭了。

那人连连招手,说:“快来快来,船要开了。”长房略一犹豫,忙问:“仙长,我们人多,这艇子如此狭小,怎么渡得过去,况且风浪如此厉害,舟行大海,也不怕危险么?”

那人还在招手,不料一个大浪卷将过来,连人和艇一并卷入海底去了。长房既不识水,兼之四顾无人,又无从呼救,只好慨叹了一会儿,寻条路子,不管方向,却自急急前进。哪知这海滩足有数百里之遥,走了半天,身子已十分困乏。回头看看,还是在海滩边,并无涯岸。长房便在地上稍憩,自思若用缩地法,多分一回儿就可找到市井,却去打听地方,换船渡海。可奈自己决心修道,此去仍要寻找仙师。既说不敢取巧,如何又变初心,而眼前身处这等旷野,无边无岸,又无歇宿之处,不知走到几时才有人烟。想到这里,心中十分彷徨起来。又想,同来的仙长,不知可是所见三仙之一。因甚不走云路,偏要搭此小艇渡海,弄得葬身鱼腹,岂不可怜可叹。

忽又想起,那位仙长既有那般道力,怎能溺入水中。这当中一定有个理由,不要上了他的大当。想着,不觉发起怔来。怔了一会儿,如有所悟,忽地直跳起来,大喊一声:“不好了,我上了仙师的当了!”

未知何事上当,却看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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