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时要带走的桌子

幸好连七岁半的小豹子都知道:“妈妈就是爱夸张!”

所以当我每一次大叫着:“这是我离婚时要带走的桌子哇!——”并扑过去捍卫那桌子的时候,大家都只是翻个白眼,停手或走掉而已,并不真的跟我计较。

那真的不是一般的桌子。

那是我对新居唯一的梦想。

始终记得那年七月的某个清晨,整座城市还没醒来的时候,在重庆缙云山上,我告诉他:“我对房子没兴趣。一辈子租房就挺好。如果有钱,就买车,开车去看世界!”风尘仆仆,行走天涯,平生愿也。

可是,无论是谁的房子,我盼望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宽大的木头桌子。

这愿望一直没实现。

因为房东们拥有非凡默契,个个都喜欢玻璃桌,而且,都不允许我丢掉那张好好的桌子。

于是我梦想的木头桌子也就始终没有空间进驻。

于是,有木桌的咖啡馆便常常惹我流连。

带一本书,几支笔,一个本子,坐在咖啡香里——

晴好天气,阳光洒在木头桌子上,它不动声色,在明暗衔接处随心所欲,玩着光影变幻的游戏;阴雨蒙蒙,暖黄的灯光铺下来,它照单全收,还以颜色,那是一份沉沉的润泽。

我读书,写字,下意识地摩挲它,冬天时触手生温,夏日里指端清凉。

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怔怔地,将整个手掌密密实实地贴着这一方木头,仿佛身处某一片微观的森林,仿佛被它牵引,倏忽间实现了一次小小的逃遁。

又是一个夏天,等我终于走进我们自己的房子——

空荡荡的客厅面朝着大海敞开,海风把蓝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纱帘掀起,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木头桌子!”

于是我们就去买。当然是去深圳买——在香港,一张桌子一盏灯一个沙发的价格无不惊人,我们已经实地受过了惊吓。

在沙河西的家具城,一间间铺走过,无数张桌子摸过,店员总是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桌子呀?什么颜色?多大?”

我只答得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是早就测量策划好的:在现有空间允许的范围内,买最大的桌子。

至于什么木质?什么颜色?什么款式?……我一无所知,只是一门心思认定:“必得是我一眼看上的。”

为了这一眼,简直跑断腿。

终于,一眼看上了,一眼就爱到心里去了。

然后,又经历假装不在意地靠近、仿佛不走心的讲价、故作无所谓的离开……一系列需要高超演技的操作。

超出预算两倍多的价格,足以使我装出轻快的步伐、顶着一张白板脸,走去另外一家店,看另一张我完全不喜欢的桌子,并且开启全身雷达去监测原先那家店的导购小姐有没有跟过来说服我……

谢天谢地,她来了。

于是付一半货款,商定好运费。回香港去等待配货、运输。

等待的时间实在长到超出想象。

而且,最可怕的是:导购小姐的微信和电话全都联系不上了!!!

惊恐中联系家具城。又从香港回深圳去找商家了解情况。经历好一番折腾和折磨之后,我心爱的木头桌子,终于漂洋过海,到家了。

以前听评书,里面总是说某人“老来得子,疼爱非常;我看自己对这张得来不易的木头桌子,也是差不多的态度。

老公端着热汤从厨房走过来,我一路追着跑——不是怕他烫着,而是怕他烫坏了我的桌子。迟一步,隔热垫没铺,他已经把汤放在桌子上,我顿足捶胸:“那可是我离婚时要带走的桌子啊!”

孩子们拿蜡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小手一歪,在桌子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道,我撕心裂肺,眼睛眉毛立刻竖起来。

我的,桌子。

——这是我们家里的第一件家具,是我们一起去挑的,是如我所愿长长的、宽大的、可以一家人在上面各做各的事情,又能看得见彼此的桌子——进得家来,却成了我的禁脔。

可是,日子过得久了,桌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模样——

木纹的光泽不再那么匀称了:有的地方颜色突兀地浅淡起来,那是不知道哪一次大餐的遗迹;有的地方颜色又比别处深几分,那是儿童科学实验的留存。

划痕,也有。甚至还有一处不可弥补的斫痕,比别处都明显,谁都无法无视——那是我留下的。

那一次是因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弹琴?还是说过多次的坐姿问题?又或者是顶嘴?我一时急怒,手中的长尺“咻”地挥了下去——

就在那几分之一秒时间里看到小豹子惊恐的眼神,想起自己发誓不打孩子,尺子一偏,削在了桌子上,我爱若珍宝的木头桌子,从此缺了小小的一块儿……

直到现在,小狮子还每每说起:“妈妈,你总是说这是什么什么的桌子,要我们爱护,可是你看——这里还是你打的呢!”

我坐在窗户下面,木头桌子后面读书,摘录,打开电脑写文章。整个客厅面朝着我敞开——

那人光着膀子,穿一条家常大裤衩,搂着心爱的小女儿跳舞——真像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小狮子小豹子跟爸爸学做瑜伽,三个人撅着屁股头顶着头。

他拿浴巾裹了一只绒毛熊,摆在玩具柜上,弓着腰练拳击,呼呼哈哈!孩子们笑嘻嘻叫:“我也要!我也要!”

我就笑起来,想起一件件家具怎样进了门,一种种情形怎样发生,在时间里不经意地叠加,渐渐把整个家装满。

我想起孩子们在睡午觉的周末,我们俩坐在阳台旁边。

透过大小的内衣内裤的八爪鱼丛林,望着五彩夕阳降临大海之上,海风浓浓地奔涌过来……一罐冰凉的啤酒、一方地板、几分钟相视一笑无需言语的清静。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并不是了无牵绊的生活才是好生活,也不是拥有一张完美的木头桌子就是幸福的终点。

我忽然清晰地记起,在选桌子的时候曾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

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各做各的事情,又看得到彼此,在某个时刻望着对方笑起来……

我依照脑海中的图景选择了这张桌子。

从一开始,那图景当中就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这不是“我”离婚时要带走的桌子。

这是我们家使用频率最高的家具,是“我们”的桌子。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