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尘色词话》（下）
《沈尘色词话》（下）
（下）
16
世事如斯，有不可言者，惟付诸词耳。昔谭浏阳诗云：“桐待凤鸣心不死。”如是如是。
17
荒原之上，荆棘丛生，狐狸营穴，更复明月横空，鸦啼不住。人或以为其荒凉，而予独爱之，无他，惟其自由耳。
18
予性不耐寒，每逢冬日，瑟缩于天地之间，终朝不知其所之也。或有暖阳，负暄默默，心念其恩；而竟时有寒雨，绕身周匝，教人恓惶。然则暖阳固为天恩，寒雨岂独不是？古人云，阳光雨露，俱为天恩。正此意也。纵吾辈疲弱，理当磕谢。惟吾心终不乐其寒耳。
19
浮世生涯，驱遣悲欢。宇宙埃尘，终非虚幻。故骚心不绝，寄意于斯。虽然，或予以为悲者，他人以为喜；而他人以为幻者，予则以为真。如是如是，何须一统，但各唯其心则可也。
20
紫玉箫，宋人所创调也。自宋及清，几无人做，其可怪也欤。己亥冬月，不意于《全民国词》中得以见之，因爱其名，故填一阕。世之同好，或亦有爱其名者乎？
21
庚子疫作，居家无聊，每览时事，或悲或怒或浩叹或吁嗟，但觉人之于世，果然如尘；人之于人，亦复如尘；人之万念，何独不如尘耶。纵形诸文字，他日亦则覆瓿耳，或连覆瓿也不得。今之人，每觉文字神圣，一言出而天下变，何其可笑也；而吾辈明知其理而又每每悲恸莫名者，又何其可笑也。
22
年过五旬而鬓发渐疏。或曰，曾于网间见汝小像，其发浓而厚且黑，不似今之淡而薄且斑也。予不觉有笑，曰，坡云，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乃见其白头乎？予虽老，而头终未霜白也，尔可待之。噫。人之老也，十年一瞬，于鬓发已可见之，于其中心亦可见之耶？人可见予鬓发其疏其斑，而亦可见予中心耶？有诸，乃见之于其词耶？词者，乃其心者也，心之声也；不媚于人，不媚于世，方可谓之词。惜乎今之人，不知者也多矣。
23
七月既望，明月悬天，皎洁如玉。予行于月下，乡野杂树之间，人影树影交织纷沓，而不可辨也。若厕身人海者，于人于己，孰可辨之？然则人不可辨之，而己亦不可辨之耶？
人海之中，面目相似，而终有不同者也。便若今夜，予施施然而归矣，人影身后，纵模糊不明，亦随予而归，而树影萧瑟摇动，终亦仅此而已。世之茫茫，孰谓无我？但或有不肯有我者。
24
宋人方岳诗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稼轩则云，知我者，二三子。而吾辈俗人，叨叨文辞，不过以求窒闷中之喘息耳，又何敢自比于前贤？故不可言而言，又何求乎知其言者也。虽然，嘤嘤其鸣而有友声，终为乐事。人不可求知己者，但可求同乐者也。
25
庚子仲夏某日，风雨大作，宛然秋意。噫。明明夏日，何以忽然秋也？但觉凉生瑟瑟，水涨成灾，而又有不可言者。嘻。岁序变化，殆如此乎？而不可以人力易之。悲夫。而又有自以为人力可胜天者。其洋洋焉，昭昭焉，是天之容也。其不能自知也如此。嗟乎。天道恢恢，岂不大哉。彼真不能自知者也。天乎天乎。戏弄人民殆如此耶？
26
秋已如斯，不复从前。或以班定远重现，或以庾兰成当哭，而门外芭蕉，黯然青碧；有路于原，终不分明，何况雨中，何况夜雨。
27
一夜风起，满庭残落，秋声起处，而行人以为风景。或以落花壮美，或以残叶缤纷，而又有以“霜叶红于二月花”为名，得“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之意者，恍秋之蓬勃也，而又有打落枝头残馀，以为若此则新芽可萌也。噫。秋之为秋，人自有其情；惟予镜中鬓白，口中齿落，终不免伤感云尔。
28
庚子秋，萧瑟风来，而吾心如是。江山风景或如旧时，而人之怏怏，或异于此乎？梅村诗云，世间何物是江南。殆其悲莫可名者也。
29
仲秋已逝，秋雨清凉；我心似水，风摇微漾。人或以为非，而予终以为是。中年以后，文字悲欢，或哭或笑，不复以人意为意；故有时得句潸然，而人不必与知也。
30
予少时填词即不敢做玉楼春。无他，句式整齐而少变化，于过节处尤难处理，往往气脉因此而凝滞，不得顺畅。或以为得似少年，不知世事之艰难，而每阻于事或人也。中年以后，悲欢依旧，惟不畅也见惯矣。故于玉楼春者，忽起意而为之。初，已成数首，诸君和之，而后复尽和小山，亦效半塘之秋词也。至于其间寄托，殆不可言者。鬓已斑斑，吾终不复少年矣。
31
予于晚清诸大家之中，尤嗜半塘。无他，缘其秋词寄托之深，于时于事之外，正见词家笔法。百年而后，读其词，宛然当时，能不感慨？然则半塘之外，复有三家，曰，沤尹（朱孝臧）、忍庵（刘福姚）、复庵（宋育仁）也。沤尹自是大家，传承有序，而忍庵、复庵则今已知之者不多矣。
予于《粤西词载》中觅得忍庵，《庚子秋词》之外，曰《忍庵词》，编者云辑自他处；于《历代蜀词全辑》（正续编）中觅得复庵，不过（45+1）首，或《庚子秋词》亦收入其《问琴馆词》也，编者言之不详。想此二家散佚者亦多矣。《近代蜀四家词》犹未曾见，应未出《历代蜀词全辑》（正续编）所收。二庵全豹，或可俟他日。
32
予向不喜做甘州，无他，因其起句领字至难也。便若前贤，也往往觉其赘馀，何况吾辈。柳七之对字，玉田之记字，梦窗之渺字，无不在可有可无之间；若论浑然，其惟坡翁之有情风乎？日月君于群怂恿和韵柳七，殆亦此意乎？故予心畏其难而终有所做也。
四首做罢，其于领字，终觉不惬，只力竭兴尽，无能改易矣。
33
或言予近词不如从前者。予但笑而已。秋风秋霜，中心苍凉，而人不喜；少年多情，为赋新词耳，而人以为佳。故纳兰词人则喜之，而若晚清诸公，则喜之者也少矣。或中年以后始可知此间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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