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故事之寒窑 / 杨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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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525期
审稿/谭长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安家故事之寒窑
文/杨小力
在古都长安城南,曲江池畔有一孔窑洞,人称古寒窑。寒窑前有一座祠庙,祠柱上书一副对联: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载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足见冰心。
这个故事发生在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那时三丈高的夯土城墙把曲江从中间分开,城内的称作芙蓉园,是皇家私密园林,城外仍叫曲江池,每逢京城揭榜日,文人学子们赶去曲江池边的弯弯溪水边,饮酒作诗,好不快活。
每到春日,城里官府家的少爷千金,也会坐着轿子在家奴的簇拥下来这里踏青游玩。由于地处城外,附近有武家坡等乡村,免不了一些闲杂人等趁机浑水摸鱼。
这年三月三,曲江池花草繁茂,宰相王允的三千金王宝钏,带着丫鬟们在曲江池水畔玩得兴致正高,叫花子薛平贵和他的一伙丐帮兄弟打配合,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获得与相府王千金的搭讪机会。
当王宝钏称赞薛平贵好身手的时候,那帮托儿及时说出了薛公子曲江池降服妖马的英雄故事。王宝钏钦佩之心油然而生,两人游走花间小径,互吐衷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趁着无人,薛平贵大胆抓住王宝钏的手,山盟海誓私定终身。相府千金心如鹿撞,慌忙逃开。
论起当代流行的PUA(搭讪艺术家),薛平贵应算是鼻祖。
自从城南踏青邂逅了心目中的英雄薛公子后,王宝钏就念念不忘。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彩棚抛绣球,独中薛平贵的美事。(现代招投标中的暗箱操作,大概因此得到启示)
得知最宠爱的三女儿迷上一个讨饭的乞丐,当朝宰相王允大怒,相府的金枝玉叶岂能嫁给一个乡野的叫花子?宰相爷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赶出家门为要挟,要求女儿断绝与叫花子的来往。
无奈多情女子遇见痴情郎,有情饮水饱,父母亲情,荣华富贵,在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前失去了份量,活像现今追星的粉丝一样。
王宝钏当即脱去身上的华丽衣裳,与父亲三击掌,誓不相见。这个男人我跟定了!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王三姑娘只身赶往城南,决定与心上人薛公子私奔。
阳春三月,曲江岸边垂柳成荫,池水碧绿,空中飘荡的白絮似鹅毛飞雪,景观奇异。
几番曲折,王宝钏终于在曲江池东岸的一条黄土沟壑里找到了薛平贵。
三丈高的黄土断崖,像唐城那破落的夯土城墙,耸立在沟道两边,上面斑驳的苔藓像墨绿的补丁,几株风中摇曳的酸枣树刚长出嫩芽。黄土崖底,低矮的一眼土窑洞,一扇破旧的木门耷拉着。薛平贵正在门后打扫卫生弄得灰头灰脸,看见王宝钏站在场院,只短暂地愣了一秒钟,立即冲到外面的涝池边洗洗脸,边走边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
千盼万盼,终于把佳人等来了!
即便被爱情冲昏头,眼前的简陋和贫困,还是令王宝钏感到震惊,她无法把这黄土崖底的土窑洞和薛平贵告诉她的“薛府”联系在一起。
看着依然满面问号的三姑娘,薛公子反应神速,演说家薛平贵开始了他的表演——
在下给王千金来介绍一下这套房子:纯南朝向,户型方正,冬暖夏凉,土房土墙土炕,极简主义,没有了城里的繁文缛节,只有你我清净的二人世界。
他甚至还介绍了周边配套:武家坡上满眼的荠菜,沟道里那槐花的香甜,纯绿色无公害,这里背山面水,闲暇时可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或遁入丛林狩猎……真乃一个世外桃源的好所在!
噗的一声,三姑娘忍不住笑了。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三姑娘举起小手正要捶向平哥哥。
恭喜薛公子!贺喜薛公子!
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放下手里拎着的打狗棍,一边高喊,一边搓着粗糙的手,径直走过来。
叫花子的到来,立刻暴露了薛平贵的朋友圈,让薛公子有些难堪。他抓住王宝钏的手,不由分说冲进窑洞关上门,门外的两人,无非是想借机来蹭吃两个硬菜,叽叽歪歪一会儿,看着没希望就知趣地走开了。
是夜,红烛光闪烁,窑洞里弥漫着蜡烛油的香味,新人相对坐在炕头,看着费尽心思得到的对方,私奔又闪婚的刺激,让她俩一时忘记环境的简陋,未来生活的叵测。
世俗之人说什么千金女怎配讨饭人?自古门当户对结秦晋?我王宝钏嫁与薛平贵,就能让你们自动闭嘴。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总不见王宝钏提回娘家的事,也不见城里的宰相府派人来,更没有金银财宝布匹绸缎往窑里送,薛平贵内心不免犯嘀咕:怕不是相爷真不记得这门亲戚?当初花尽心思攀高枝,不就是为了做宰相府的乘龙快婿,图个锦绣前程?眼看着王宝钏死心塌地要长久过日子,金凤凰变成了山鸡,不用问之前的一切憧憬倾刻都化为泡影。
薛平贵日渐变得烦躁,又不好直接发火,终日在外烂醉如泥。
三姑娘还沉浸在有情人终成眷属,平民幸福生活的美梦里。
某夜,平哥哥拉着三姑娘的手坐在门前的池水边,三姑娘幸福地依靠在平哥哥肩头。薛平贵对王宝钏的温情早就烦腻透了。
他直截了当,讲了当前国难临头,北方作乱,再提自己之前曲江池降服妖马的英雄旧事,朝廷如何发现自己的栋梁之才,委以重任,随沙陀部远征西凉,为国效力。
识书明理的王宝钏当然知道很多贫民英雄的故事:姜子牙渭河钓鱼,孔夫子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将,百里奚给人放羊。她坚信自己选中的是一个绝世大英雄!
行!咱就为国效力,也立它一番功劳。
看着抱着胳膊不放的三姑娘,薛平贵坚定地对王宝钏说:好好待在家,不能给国家添乱。
那一夜,纵使有千般不舍,三姑娘也得从国家大局出发,舍弃小我,为夫婿整理戎装。
新婚夫妻免不了一番誓言:
平哥哥,家在我就在。
三姑娘,你在家就在。
等哥凯旋归……
她们那个时代的人,在各个领域,往往用一生的精力去做一件事,才创造出那么多不朽的经典,后人难及。
王宝钏要做的是四个字:
矢志不渝。
一十八年岁月,六千五百七十个日夜,夜夜难以入睡,总希望窑洞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平哥伟岸的身影站在月影里,唤一声“三姑娘,我回来了”。
无数次梦中惊醒,泪水早湿了枕巾……
一个水嫩的年轻媳妇,等成满脸皱纹的大妈,也不见哥哥的音讯。期间,父亲派人来接,劝她改嫁,两个姐姐和母亲都来劝说回相府。王宝钏不为所动,她只有一个信念:寒窑是自己的家,在家等自己的夫君回来……
当然,那时候似乎只有她被蒙在鼓里,没人@她,她的平哥哥早已劈腿沙陀的女儿代善公主,正享用着高官厚禄、美酒佳人,沉溺于帐中娇媚,根本不记得山沟里的窑洞,以及坐在窑洞土炕上望眼欲穿的三姑娘。
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张爱玲
公元2020年清明,冰箱里的那尾鱼,不,是寒窑里的王宝钏,渐渐苏醒,当她打开窑洞门,发现一切都变了……
外面的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寒窑被栏栅围了起来,买了票的人们鱼贯而入,他们脸上蒙着蓝色的方布,聚集过来,就像无影灯下手术台四周聚来的医生。
她感觉到像是待在动物园笼子里被围观的动物,于是惶恐地逃出窑洞。
然而……
外面已经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石头堆起的房子比山还高,路也不是原来的路,油漆锃亮四个轮子的各色轿子自个儿在路上跑,有的迎面冲自己过来都来不及躲闪。人们穿着怪异,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用手掌那么大的方布遮着脸,难道西域的面纱进化得越来越不美观。
她原来记忆的样子就像一个方框,而现在的世界是个球,方框怎么也套不住这个圆溜溜的球。
不能重合的错乱让唐人王宝钏眩晕。穿越时空的小说甚至写不出那种迷茫状态,就好比你进入一个另外的星球,环境,规则,镜像,完全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样子,唯一可辨认的,是脚下这仍叫曲江的地方。
地还是原来的地,世界换了。
她忍不住发出灵魂的拷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往何处?
她定了定神,极力回忆以前的种种。她仍记得原来那三丈高夯土城墙的斑驳的苔藓,甚至那几株风中摇曳的酸枣树,一如她寒窑顶的样子。
人有时好奇怪,老公背叛那样刻骨铭心的事反而不记得了,寒窑的一草一木却记得那么清晰。
北边高高的夯土城墙也不见了,曲江池边原来的楼榭亭台都不见了,那些王侯府朱红的大门也不见了。
王宝钏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轻,像一只鸟飘在半空,放眼望去,碧绿的曲江池水四周,石头堆砌的房子,像战场上的百万雄兵聚集,一望无际。她扒开楼丛,费力寻找唐时的点滴,赫然发现大雁塔土灰色的身影隐藏在石屎森林的深处,心终于踏实了些。没错,这是盛唐的寺院。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旧时的点滴,眼下的曲江早不是以前的曲江了。
这个世界的灯火比盛唐更明亮更辉煌了。看似清澈的曲江水已不是原来的水。王宝钏不知道,经历一千四百多年,这里曾变成一片干涸地,杂草丛生。十多年前,当今官府从黑河引水,新造出一片这新的曲江池。有了这一泓池水,就好似在沙漠出现一小片绿洲一般,房子如雨后春笋,把池水边围得密不透风。现代的建设速度有多可怕,唐人王宝钏无法想象!
曲江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豪宅聚集区,这些密密麻麻的豪宅里面居住的都是当代富豪、权贵,一如当年的长安城的兴化坊,成了达官贵族,名流集聚之地。
远处市井之中的芸芸众生,看去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忙忙碌碌,只为能在这都是繁华处能有片瓦遮头。
三姑娘不知道,现今流行一句话:“你的房子,就是你的阶层。”
房子,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贫富分水岭。
权力和金钱的欲望已经被无限放大,抢占资源已经是权力金钱的游戏。唐人崇尚的诗文礼乐现在只是被刻在石头上,就像景区文物古迹前红色的宣传横幅。唐人见面一言不合饮酒作诗的风尚荡然无存,那时的人们脸上是满足与幸福,现代人们脸上写满难于满足的欲望。同样是盛世,盛唐时歌舞升平只在豪宅大院里上演,到了现代,豪宅大院反而一片幽静,大街小巷倒成了舞蹈的欢乐海洋。
社会总有一部分人鄙视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从而获取优越感。这一点,千百年来恒古未变。
当年,相府的高墙把金枝玉叶的她和贫民薛平贵的世界隔离开,高官千金下嫁穷小子,王宝钏的梦想和努力,就是想要打破阶级这堵无形的墙。
现在看来,一千多年过去了,王宝钏乌托邦式的梦想多么单纯,这座无形的墙一直都在,依旧还在。
虽然渣男薛平贵凯旋后嫌弃自己变成一个广场舞也不会的大妈,如何恩断义绝忘恩负义,机关算尽,他万万想不到,穷苦潦倒的王宝钏苦守的这孔寒窑,却成了增值保值的优质资产。
按照当前周边楼价,这面寒窑至少值一个多亿。
最起码,她也算个富婆。
关于作者
杨小力:之前任公司内刊记者,有过内刊报纸头条记录,曾获某日报全球华人征文三等奖。喜爱阅读和业余写作,目前在贝壳平台从事房产经纪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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