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贺养初：回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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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406期︱
审稿|谭长征 编辑|马晓毅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回忆父亲」
文|贺养初
父亲是爷爷奶奶三个儿子中的老大。爷爷奶奶去世不久，两个叔叔也相继夭折。家庭的不幸变故，使父亲成了孤儿。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土瓦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父亲生于一九一五年，没进过学堂，识字不多。三十岁时结婚。婚后母亲操持家务，参加地里劳动。父亲除家中农活外，继续四处打工，绱鞋、修鞋、赶麦场（割麦子）、进秦岭山掮椽……
父母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我是老大，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进西安在3513工厂当工人。
我们家距父亲工厂六十多里远，中间有一段六里长的坡路，叫狄寨坡。父亲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以步代车，来去匆匆。我们常按父亲与我们约定的那个星期六的黄昏，在村外小路上翘首企盼，望眼欲穿，一直到天黑。若父亲未回，第二天我们会跑到大队部看有无他的来信。我们很少与父亲在一起。印象中他话不多，很严肃，我们都怕他。只有他把带回的糖果分给我们的时候，才会靠近他，与他亲近。这时，父亲会用手抚摸我们的头，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笑容，我们都感到很幸福。
父亲爱我们。记事后，听母亲说，父亲从山里掮椽回家的路上，饥肠辘辘，带的干粮还剩一个坨坨馍。他舍不得吃，一直坚持到家，把馍留给我。我上小学的时候，他领我在西安一家饭馆吃羊肉泡馍，他对我的偏爱，回忆起来就激动不已。他对我们的教育是宽严相济。在文明礼貌、接物待人方面要求严格。教育我们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贪图小便宜，为人要厚道，常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吃亏人常在”，教育我们做人要善良、要有正义感等；但在学习、作业方面，父亲很少过问。可我们的自觉性都很强，学习成绩也不错。虽因家庭生活困难，学都未上出来。但随着改革开放，生活条件的不断提高，有三个在参加工作后，通过自学达到大学文化程度。
有一次，父亲回家天已大亮。他说，天黑雾浓、能见度很低，他孤自一人走在村间的小路上。突然发现一只狼跟在后面，他身上直冒冷汗。生死关头，除身上给我们买的一小袋糖果外，手无寸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空寂无人的荒郊野外，绝对不能流露一丝胆怯，让狼感到你软弱可欺。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父亲极力镇定下来，表现出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吼着秦腔乱弹给自己壮胆，大大咧咧地前行。狼看无机可施，便跑到他前面。在路边高塄上，用爪子向他刨土，想迷住他的眼睛。父亲一边用手臂和糖果袋挡土护眼，一边加快赶路。狼又跑到他后面……就这样他与狼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兜起了圈子。好在两村相距不远，他进了村，狼才离去。这时父亲两腿发软，浑身湿漉漉的，无力地瘫坐在村中一个碾盘上……我们听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担心他的安全。父亲带的糖果，我们也无心去吃。父亲说，狼是个欺软怕硬的动物，只能横下心来，勇敢面对，与它斗智斗勇，它害怕你，才不敢下口。
有一年冬天，父亲回家上狄寨坡时，下起大雪。到塬上已是夜幕降临，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他迷了路，俗话叫“踏了迷魂草”。走啊走，走了一夜。天亮一看，还在原地转圈呢。疲惫的他坐在雪地里，哭笑不得。
春节期间，厂里会放几天长假。除了领我们给爷爷奶奶、两个叔叔上坟烧纸，给舅爷、舅家、村中长辈拜年外，父亲会坐在火炕头的凳子上，戴一副老花镜，两膝夹一付木夹给我们绱鞋。绱新的，补旧的，棉的、单的，几天下来一大堆。边做活，边与来家串门的人聊天。那个娴熟利落、一丝不苟的情景，至今还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在工厂，父亲是一个好工人。听母亲说，父亲工作三十年，从未请过一天假，缺过半天勤。工作中任劳任怨，认真负责，多少次被评为厂、车间劳模、优秀技工、五好工人等。退休时，他的奖状有厚厚的一沓子。父亲还入了党，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我们上西安看望父亲，人们称父亲“贺师”。可看出他们对父亲的尊重。父亲领我们转钟楼，逛城隍庙，看大雁塔……大宿舍里住了十几个工人，天未亮，父亲就把早饭给我们打好，叮咛一番，还留些看电影的零花钱，自己去上班。
父亲生活节俭。他每个月的薪水，除个人生活费外，其余全部交由母亲安排养家。他穿戴朴素，我从未看到父亲买过一件新衣服。他走在西安大街或在农村老家，看不出他是一个在城里做事的人。三年自然灾害每年的二、三月，青黄不接，是我们家生活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利用星期天在郊区农田里捡拾撂了一冬天的发黄、发霉的甜菜叶子、萝卜缨子，捎话让我用推车推回家，用井水洗净，掺到稀饭里，给一家人度饥荒。
一九六一年春节，大年三十是父亲放长假回家的日子，母亲准备过年的东西一年比一年简单、逊色，显得冷清而凄凉。母亲说父亲要带点肉回来剁馅包饺子，我们不时跑到村外迎接，都无果而归，一副沮丧。天黑了，还不见父亲的身影，母亲和我们只得围在一起包起素菜饺子。除夕夜，一家人都很担心、焦虑。直到年初一早晨，村里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父亲才一头汗水、背了半个猪头回来。他说厂里的汽车送蓝田工人回家，走川道（西安到蓝田）那条公路，车在十里铺坏了，司机一直修到天黑也没修好，只得各自徒步回家。从十里铺到曳湖，过灞河，上北坡，四十多里地，黑灯瞎火，孤自一人涉水爬坡，看到父亲一身疲惫，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九六三年，人们从饥饿的阴霾中挣脱出来，我家生活也稍有起色。父亲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盼了几十年，终于有了自己上档次的交通工具，以步当车往返两地的日子过去了，别提父亲有多高兴。他把车擦得黝黑锃亮，我们都很羡慕，从车头到车尾，摸了又摸，瞧了又瞧。父亲只让我一个人学骑车，弟妹们撅着嘴不高兴。父亲笑着说：“你们还小，过几年再学吧！”
父亲有了自行车，方便、省力、快捷，回家的次数自然多起来。时年我十七岁，一米七六的个头、大小伙子，也懂事多了。父亲与我沟通的机会多起来，我也从中发现他在村上威望高，人缘好，是一个勤快、厚道、很容易接近的人。只要他在家，串门的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与父亲小坐一会、聊几句。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吼了一声秦腔：“康茂才——”“行，可以！”我回头一看，父亲点着头，脸带微笑地看着我，乐呵呵地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父亲第一次夸奖我，甭提心里有多高兴。
那年春天，我当了生产队的出纳、保管员，对这个繁琐的工作不胜其烦，几次想撂担子不干，让父亲给我在西安找个苦力活。父亲很作难，回家就唉声叹气，看到他一脸愁容，我也不再难为他。收麦时节的一个晚上，人们把场上扬净晒干的麦子装袋后，往仓库里扛，我一人坐在涝池沿上边的库房外坐等计数。突然一黑影迅速向我走来，还未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一下。情急之中一看，是父亲，我撒腿就跑……回家问其缘由，父亲说：“既然大伙把你选上了，说明对你信任，相信你能把这个工作做好。现在你不想干咧，辜负了大伙，年纪轻轻就这样，以后咋办？”难怪他今天不高兴，肯定听到我欲离家远走高飞的事情了。父亲从未打过我们五个中的任何一个。今天打我，虽然有他矫枉过正的道理，可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认为父亲有点过分，心里不快。
一九六四年秋季，我以社会青年身份参加初升高考试落榜，情绪低落。我决心到外面闯一闯，找个有工作，能挣钱贴补家中，还能吃饱饭的地方。于是我执意辞去出纳、保管职务，跟年龄大我几岁、高考落榜的印刚叔、撑春哥三个同病相怜的人一块上了新疆。离家前后我都瞒着父亲，怕他知道后阻止。走的前一天我才告诉母亲，到西安也没给父亲道别，直接上了开往新疆乌鲁木齐的火车。在车上我哭了，觉得自己少不更事，父亲肯定会伤心难过的。其实，我不是记恨父亲，他打我那件事，也慢慢想通了。父亲说得对，我也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心想到新疆有了落脚的地方，我会给父亲写信，告诉缘由，说声对不起，恳求他的原谅，过几年我回老家，再向父亲赔礼道歉。
到新疆两个月后，我才收到父亲的回信。父亲说他曾叫当时在西安民航局警卫队服役的三舅，设法在兰新铁路沿站托人拦截我。“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和我母亲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眼睛都哭肿了。弟妹们也很想念我，说新疆那么远，他们不在我身边，希望我保护好身体、要吃饱，不要亏了自己。听说新疆冷，一定要穿暖和，别冻着。还说刚到新的工作单位，要踏实，好好干，如果新疆不好就回来……我一边看信，一边落泪，最后竟声泪俱下。父亲的良苦用心，舐犊情深，让我感动，又惭愧不已。
八年后，我回老家探亲。在西安下火车，父亲到车站来接。当看到不辞而别多年的儿子，未曾谋面的儿媳妇，可爱的小孙女，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上前拉住父亲的手，悲喜交集，脸上挂满泪珠，一声“大”便泣不成声。他说：“好咧，好咧！不哭，不哭！”我知道父亲已经原谅我了。
一九七九年十月，父亲退休回到农村老家。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边含饴弄孙，时不时还玩几把麻将，乐在其中。他把自己的党组织关系也转回村里，积极参加村党支部活动，为村上工作献计献策。土地丈量、分田到户、种植、养殖、道路、环境建设等集体、村民关心的事，他都悉心出力；他为村上捐资助学活动奔走呼号，带头捐款；为村上拉电、改水工程出主意、提建议；还亲自参加挖土坑、拉电线、栽杆、扛水管、看守工地、材料等活计。儿女们劝他年纪大了，别累着。他却说：“拉电改水是咱村天大的喜事，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梦想，现在就要实现。不再点煤油灯，去沟里挑水咧。我高兴得晚上睡觉做梦都笑出声来。我是个党员，咋能不干呢？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啊！”
一九九八年春节前夕，父亲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享年八十三岁。病重期间，厂领导、工人代表、同事、亲朋好友以及村上乡党、同祖、同宗的外村代表都来探望他。去世后，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他的葬礼，沉痛悼念这位德高望重、淳朴善良的老前辈。
父亲去世二十一年了，与我们阴阳两隔。作为他的儿女，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愈来愈浓。我们忘不了父亲变成孤儿时的悲哀、无助与凄凉，忘不了他为儿女顽强面对艰苦环境所付出的心血与劳碌，更忘不了回家一趟往返徒步百十里路，十多年如一日，与狼周旋，“踏迷魂草”的无奈、凶险与艰辛。父亲，您和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们长大，教育我们成才，给了我们一个强健的体魄、顽强的精神以及良好的家风，使我们终生受益，诚实做人，认真做事。我们也牢记您老人家的敦敦教诲，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意志坚强、拼搏奋斗，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父亲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丰碑，他永远活在我们儿女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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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贺养初：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出生，陕西蓝田孟村贺家堡人。一九六四年自流来疆。沙湾县西戈壁镇中学高级教师，大学本科学历。热爱文学写作，曾在《沙湾文艺》、沙湾县广播电台、新疆广播电台《金色年华》节目、《北疆晨报》《沙湾味道》《老年康乐报》《星海潮》《春晖满园》等报刊、杂志、广播电台上发表小说、散文、新闻稿件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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