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佛教造像作为弘扬佛教文化和艺术的载体被各个国家、各个民族赋予了独特的文化艺术内涵,是民族文化精华的实体表现,对于佛教艺术爱好者及历史学家研究古代文明发展及工艺制造水平提供了可靠的实物依据。
佛像雕塑的制作材料自其产生就有多种选择:石材、木材质、陶土材质、金铜材质......其中尤以金属材质为重。金属材质中绝大多数为铜质,也有少量的银质、金质以及铁质、锡质造像。这些金属在历史上同时是货币的制作材料,所以用金铜材质制成的佛像尤显珍贵。
今天我们就来对金铜造像的材质进行细致的研究归纳。以期让佛教艺术的爱好者能够全面的认识历史上不同金属材质佛教造像的制作区域和制作背景,从而丰富提高鉴赏知识,对不同历史时期的造像做出更加科学的断代依据。
'金铜造像'中的'金铜'二字在古代是所有金属的总称,这里的'金'并不特指黄金,贾谊在《过秦论》中写道'秦....''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这里的'金人'就是指用'铜'铸造的人像,而不是'黄金'材质的雕像。
传统习惯上把铜质分为'红铜'、'黄铜'、'青铜',除此之外还另有'白铜'、'斑铜'之说。而在西藏习惯上把铜造像称之为'琍玛',后续我们也会讨论不同'琍玛'的区别。下面我们先来详细论述这些不同材质的定义和特性:
铜在元素周期表中的化学符号为Cu,英文copper。人类从史前时代就开始开采使用铜矿。纯铜是柔软的金属,铜没有氧化的表面为红橙色带金属光泽,单质呈紫红色,所以也被称作'紫铜'。我们在造像中见到的红铜是最为接近纯铜的金属,尼泊尔尤其盛产天然红铜,有些红铜的纯度能达到98%以上。红铜色泽红亮温润,延展性好。由于它的熔点(1083°C)相对较高,且冷却时间很短,极大限制了红铜器具的铸造,另外由于流动性差,在铸造过程中极易产生气泡,这些都制约了纯铜在佛像雕塑上的使用。
青铜(bronze)是在纯铜(紫铜)中加入锡或铅熔炼出来的合金,是人类金属冶铸史上最早的合金。没被氧化的青铜表面呈现黄色金属光泽,氧化后变暗为黑绿色。所以被称作'青铜'。与纯铜(紫铜)相比,青铜强度高且熔点低,含锡25%的青铜熔点就会降低到800℃左右,增加了青铜的可铸造性,同时加入的铅可以提高合金铜熔液的流动性,并且使青铜具有较强的耐磨性。
由于天然铜矿同时会伴生其它金属矿藏,所以可以推测最早的青铜是人类从获取的天然铜伴生锡矿冶炼提取时偶然获得的合金,之后经过不断地摸索比对发明了人工合成这种金属的方法。
人类使用青铜的历史可以上溯到6000年前的古巴比伦两河流域。我国使用青铜的历史相较偏晚,距今4000年左右,商周时期达至鼎盛。战国时代的著作《周礼·冬官·辀人》总结了熔炼青铜的经验,讲述青铜铸造各种不同物件采用铜和锡的不同比例:'金有六齐(方剂)。六分其金(铜)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箭)之齐;金锡半,谓之鉴(镜子)燧(利用镜子聚光取火)之齐。'这表明在战国甚至之前,我国劳动人民已经熟练的掌握了用不同铜和锡的配比来制造不同用途的青铜合金。
黄铜(brass)是在纯铜(紫铜)中加入锌熔炼出来的合金,相较于青铜和纯红铜而言,黄铜不易被氧化,表面光泽澄黄。经高温氧化或长期受潮后表面也会变暗为黑褐色。
自然界中存在各种各样的原生黄铜矿,他们的含铜锌比例以及含有其它矿物质成分大相径庭。鍮石既为其中一种。鍮石的天然光泽澄亮如金,是众多天然黄铜矿的一种,由于其独特的铜锌配比以及富含的其它金属和非金属元素而使它具有独特的物理特性。中国并不出产鍮石这种矿石,它多产自于西亚及阿富汗地区。 唐代慧琳法师在其著作《一切经音义》中提到'鍮石似金而非金也。'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真鍮石生于波斯,如黄金,烧之赤而不黑.' 由此看来鍮石原产古代波斯一带,随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并逐步成为一种备受追捧的贵重金属材料。在唐代以前,鍮石是被用作制造高档工艺制品的原料。甚至被官方特令为八、九品官员方能使用的标准配饰物资,这点在唐《通典》中有详细记载。同时因为鍮石天然的黄金色泽,还被唐宋两朝皇家贵族作为车马载具的装饰品以显示身份的尊贵。
如此贵重的材料毫无疑问的会被用来制作佛教造像。梁代僧人僧佑《出三藏记集》中列有'林邑国献无量寿鍮石像记','林邑'古称'瞻婆',即今天的越南占城。《大唐西域记》中对于利用鍮石制造的佛像也有过三次记载。印度半岛及东南亚佛教徒供奉鍮石佛造像的风气亦随佛教的传播而风靡中国的中原地区。《酉阳杂俎续集》载,长安城大同坊观音堂有'于阒鍮石立像',后文还提到长安城常乐坊赵景公寺的华严院中有'鍮石庐舍立像,高六尺, 古样精巧。'
由于鍮石珍贵而又奇货可居,民间方士一直想方设法仿制。进入五代之后,鍮石的输入被西夏截断,本土自主发明的黄铜冶炼技术通过炼丹家迅速向民间扩散。据可靠记载,在南宋时期,用纯铜混合炉甘石冶炼制取黄铜的技术就已达到成熟。其后黄铜的冶炼技术又经过几百年的实践,到了明代有了重大革新,极大降低了生产成本。世所闻名的宣德炉用的正是人工合成的黄铜。沿用了两千余年的青铜渐渐淡出历史舞台,而人工冶炼的黄铜被应用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稳定不可或缺的金属材料之一。
除红铜为近似纯净物外,青铜和黄铜都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金属混合冶炼而成。这三种铜是佛教造像雕塑的最常见的金属材质,存世的金属质佛像超过90%以上都是由这三种铜质制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常见的合金铜,比如白铜,是在合金黄铜中添加了砷。砷不是一种金属,在自然界中以氧化物的形态出现,是朱砂等颜料的主要成分。在合金铜中添加砷,除了可以增加铜熔液的流动性,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会在金属表面形成一种白亮润滑的金属光泽,有近似白银的视觉效果。
了解了各种铜的基础知识,我们再来仔细分析各种地域造像的铜质特征。笔者用十年的时间,选取三百多件各种风格各处地域的金属造像用元素X射线荧光光谱法做了数据对比分析。现将统计数据的归纳结果整理如下:
犍陀罗位于巴基斯坦的西北部;斯瓦特位于巴基斯坦的正北方,早期犍陀罗艺术强盛时势力范围被其覆盖。古往今来这片区域相对比较缺乏铜矿,仅有的原生的铜矿石富含锡、锌、铅、铁等各种金属元素,所以这两个地区的造像铜质既有青铜又有黄铜,而纯度高的红铜造像十分少见。
克什米尔位于现在印度的西北部,巴基斯坦的东北部,与我国西藏西部古格、拉达克相毗邻。唐朝时此地名为大小勃律。安西都护使高仙芝将军在击败吐蕃的入侵后曾将此地划入唐朝的管辖范围,命名为'归仁'。(详见笔者《解密巴托拉铜造像艺术》一文)历史上此地物产丰富,尤以富产鍮石而闻名,用鍮石制作的佛像晶莹华贵,为当时的皇家及上层贵族所钟爱。尤其以小勃律的巴托拉.沙希王国制作的金铜佛像堪称极品,至今被世界各大知名博物馆所珍藏。
克什米尔地区的造像铜质以合金黄铜(鍮石)为主,也有部分含锡量高的青铜造像,少见纯正红铜造像。
东北印度包括今天孟加拉国的大部分地区,历史上以帕拉王朝为代表,也涵盖了古代蒲甘王朝的西部及奥利萨的北部地区。这个地区铜矿丰富,为佛教造像的铸造提供了物质基础。东北印度造像也以合金黄铜为主,其铜质中同样富含锌、锡、铅等金属元素。
尼泊尔地区铜矿丰富,来自加德满都河谷的纽瓦尔手工艺者以善于铜作而著称。尼泊尔的造像中以铜纯度很高的红铜为主,尤其是13世纪以后鎏金铜造像几乎全是含量超过98%的红铜。只在早期李查维及过度时期有部分合金黄铜造像。这可能是当时的艺术风尚是追摹西北印度及东北印度的风格所致。
我们习惯上定义的西藏西部是吐蕃赞普后裔在西部建立的古格王朝版图范围,包括古格、普兰、拉达克等一大片区域。由于与克什米尔接壤,自古又存在千丝万缕的文化、商业交流,特别是在伊斯兰东扩时期,大批克什米尔佛教徒及手工艺人携带经卷、佛像逃亡西藏西部,这极大地促进了当地佛造像技术水平的提高。
与克什米尔的造像铜质类似,西藏西部的造像也以合金黄铜为主,同时也不乏青铜材质的造像。除了艺术风格上与克什米尔有区别,此地的造像大都铸造的不是很厚重,这其实反映的是铸造工艺水平的提高,原因是当地匠人熟练掌握了在铜里添加铅的比例,从而使熔液易于流动而又不产生气泡,但这样铸造的造像在经历了多年的自然氧化后,表面会有一层浅浅的黑褐色附着层。
西藏中部涵盖拉萨、日喀则地区,即历史上的卫、藏地区,此地居于西藏的中枢要冲,历来是政府等上层建筑的属地。在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于公元842年被刺杀后的接近一百年中,西藏中部地区佛法凋零,直到后弘期才又复兴起来。我们能够准确定义的11-12世纪属于藏中地区的造像非常少见,国内外学者对于此时藏中造像艺术风格的认识也莫衷一是,分歧颇多,这值得更多深入探讨和研究。而13世纪之后的造像艺术却线路清晰明确,无论是萨迦木斯塘合金铜风格还是丹萨替红铜鎏金风格都极具特点。而14世纪以后藏中的造像逐渐被红铜鎏金的风格所取代,合金铜造像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这一时期的的合金铜以含锌黄铜为主,鎏金红铜也并非纯度很高的尼泊尔红铜,含有少量的锌、铅、铁等元素。直到17世纪左右,随着格鲁派在西藏取得政教合一的统治地位,以拉萨为中心的雪堆白造像艺术成为西藏的主流。雪堆白造像艺术风格以复古早期印度帕拉造像艺术为风骨,同时在制作技法上改良创新,研创了'烧古工艺',还新研制了独特的'紫金琍玛'材质,史书记载此种材料以多种合金并添加各色宝石铸成,其色泽深厚泛有宝石光泽,为西藏各种琍玛造像材质中最为珍贵。除复古工艺合金铜外,雪堆白也制作了很多鎏金造像,铜质则基本上以红铜为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则以红铜鎏金的扎什琍玛而著称,这种红铜与尼泊尔的铜质成分类似,可能是经由贸易采购而得。西藏东部是历史上的康巴西藏,包含西藏东部及四川省西部地区,还有云南省的西北部地区,这个地区有自己的造像风格,铜质以红铜鎏金为主。
藏传佛教自元代起被朝廷奉为国教,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便逐渐成为藏传佛教文化的中原枢纽。宫廷及官府专门设立机构按统一的规范制作造像。元明清三代耗资巨大制作了无数精美的佛教艺术造像提供给宫廷及敕建的皇家寺庙使用,也有一些被用来赏赐给西藏的僧人。
其中元明两代的宫廷造像在制作技法上及艺术风格上有明显的传承关系。其使用的铜质皆为鎏金合金黄铜。不同之处是元代使用的黄铜很大一部分是原生的黄铜--鍮石,而从元朝后期开始,随着制作水平的提高,人造黄铜逐渐取代天然鍮石,成为皇家金铜造像的材料。
清代宫廷造像延续了明代造像的合金铜工艺,由于增加了锌的比重,清代的合金铜更加致密厚重,色泽也比明代的稍浅。
佛教自公元前后传入中国腹地,此后金铜佛像应运而生。最初汉地的佛像材质沿袭了中国青铜器的合金含锡青铜,后来随着人造合金黄铜的出现,造像的材质中开始有计划地加入锌。这种混合合金很难区分究竟是青铜还是黄铜,其中锌和锡的比例有时基本一致。这种合金比青铜具有更高的耐腐蚀性,也比青铜具有更大的韧性而不容易断裂,缺点是比黄铜容易氧化,氧化后表面色泽发黑。
合金铜造像局部放大图,可见特殊铜质纹理
除以上几个地区几种风格的造像之外,笔者还发现有一些极为特殊的铜质,这种铜质中仿佛蕴含了致密的晶体而使表面显现规则的纹路,这种纹路有的像布纹,有的像雪花,有的又似大马士革钢所呈现的水波纹路,非常奇特。这种铜质要么是原始矿藏的晶体表象所致,要么是铸造研磨时的工艺所致,非常值得进一步的科学分析研究。
佛像的鉴赏可以令人心旷神怡,化之物外。我们在鉴赏判定佛像的创作时间和地域时除了用主观的经验以及图像学的对比,建立客观的数据统计及科学的仪器分析同样甚至更为重要。笔者在这项工程中只是迈出了小小的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希望有更多的朋友添薪施火,让佛教艺术的般若光华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