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抱歉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表达歉意的客套话吗？看起来确实如此，不过如果我们将这句话代入真实的语境，就会发现有时它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甚至可能听起来很冷酷。为什么有的“对不起”听起来一点也不抱歉呢？从语用学角度来看，主要有以下几种原因：
一、表面同为致歉，主要用意不同。在交际中，说话的目的既是为了表义，也是为了施事，实现自己的某种目的。有时表达的直接意义和施事用意是一致的，比如例（1）中道歉既是这句话的字面意义，也是它的施事目的。而有时字面意义和施事目的并不相同，如例（2）中的“对不起”表面上是道歉，其实主要施事用意是为了拒绝对方的请求。
（1） 对不起，撞到你了。（致歉）
（2） 对不起，我这周没空，帮不了你了。（拒绝）
在人们的长期交往中，已经形成了共识，“对不起”已经成为这种情景下一个明确的拒绝符号。虽然表面上有部分抱歉的意义，但主要的功能是拒绝。有时甚至不需要说出后面明确拒绝的话，双方都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时被拒绝者可能非常失望，根本不会注意到对方是否说了“对不起”，只知道对方拒绝了自己。
二、形式相同，施事用意完全不同。生活中，“对不起”还可以实施拒绝、禁止、否定、客套等多种功能。例如：
（3） 对不起，没有证件不许进入！（禁止）
（4） 有些人说达官贵人得罪不起。对不起，我老赵偏偏不信这一套！（否定）
（5） 对不起，我想试试那双蓝色的鞋子，好吗。（引起注意）
（6）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客套）
例（3）中的“对不起”，听起来一点也不抱歉，因为它的主要功能是表示禁止。而例（4）中的“对不起”，表示的是对 “达官贵人得罪不起”这种说法的蔑视和否定，也没有向任何人抱歉的意思。例（5）、例（6）虽然也是客气的话，但显然不能理解为抱歉。试想如果营业员听到例（5），回答“没关系，我拿给你”，同席吃饭的人听到例（6），说“不要紧，你去吧”，对方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会感到很怪异，因为这两句话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三、背景不同，意义不同。表示歉意的“对不起”是有背景的，背景既可以是自己之前的某个失误，也可以是对方提出的请求、建议、邀请或提供。背景可能是会话当时发生的，也可能是之前出现的。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是主动先发的“对不起”，那么就很可能表达其他的功能，因而是没有歉意的。如上文中的例（3）、（4）、（5）、（6）都显然是说“对不起”的这一方自发先说出的，这种先发话语的功能往往就不是致歉。
四、套路化程度不同，表意不同。“对不起”是表示歉意时的客套话，已经成为一个语用套路，但套路化程度越高，语言越简单，反而越不客气。带有“对不起”的部分语言越复杂，越个人化，语气就越客气。需要对熟人说“对不起”时，我们通常会更礼貌、更客气，不会单独使用一个套路，而是会添加一些私人化的理由、说明，或者表示自责、推迟答应等。有时也可能同时组合多种成分一同表达充分完整的致歉，如例（7）中的B1。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像B2那样干巴巴地说一句对不起，效果就完全不同了。说话人不仅显得毫无诚意，而且不够礼貌。这样的回答，会使A、B两人处于一种尴尬的状态。
（7）A：你不是说要给我打电话吗？
B1：真对不起，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本来想回家就给你打电话，一忙起来就忘了。真是记性不行了。下次吧。（道歉+理由+自责+推迟答应）
B2：对不起。（道歉）
而当我们对完全陌生的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语言通常都非常简短。例如，拒绝电话或街头推销等陌生人提出的请求时，公式化的“对不起”和 “不需要” “不行” “不用”等简短的表达式配合在一起，共同表示拒绝、不希望被打扰等。这样的“对不起”没有任何歉意，而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拒绝信号，是一种高度程式化的语用语块。而在被完全公式化之后，它蕴含的礼貌的意义就更少，听起来也就更生硬。
五、附加词不同，语气不同。当我们比较客气、友好的时候，如果要说“对不起”，往往会加上表示强调程度的修饰语，表示自己的真诚，如“真的”“实在”“确实”等。有时也会在提供理由的部分，加上表示缓和的副词，“有点儿”“比较”等。
（8） 实在对不起，我今天太忙了，来不及了。（语气词、缓和副词）
此外，在口语中，我们经常会在对不起之后附加一些语气词，缓和关系、拉近距离。但面对陌生人时，为了表示明确的拒绝或不希望被打扰，我们一般不会带这样的语气词。如，例（1）、（2）在现实生活中的口语表达通常会自觉不自觉地附带一个语气词“啊” “呀”等等。但例（3）、例（4）中用于禁止、否定等其他功能时，由于不需要任何缓和的语气，就不会带有这样的语气词。
除了以上这些差别，如果我们真的带有歉意，说“对不起”时，就常常会伴随微笑或恳切的表情。这些身体语言帮助表达了我们的善意、诚恳。而如果我们本身的目的就是展现拒绝的姿态，可能还会配上冷漠的眼神、生硬的表情，这时候“对不起”听起来毫无歉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本文原刊《语言文字周报》1906期，2021年8月16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