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一片如此幽暗庞大的丛林(10首)
一片如此幽暗庞大的丛林
(口)
森林。如惊鹿呼啸
金碧辉煌。头顶奇形怪状的鹿角
在狂风大作之时。
揉碎了千万枝柯翡翠的叶子
如纯阳之火,藏匿于奔雷喧嚣的湖面
玄机的风。犀利的泡影
若泥丸。滚动于雪亮的刀锋之上
雷霆在正午太阳的套子
集结淤泥的闪电。云翳一般懈怠
纷纷坠地。夯筑。夯筑
一个语言的大城。……此时到来
四轮飞奔的旋车,车夫繁荣的鞭子
惊天抽动云山的峰刃,万丈怒火在燃烧
(口口)
熊熊复熊熊。霓光的碎片
耳。眼。鼻。额。山梁之瞳
木立之锥子。一根针的松叶树
落草的黄昏。章鱼一般挥舞纠缠之藤的伏木
颤栗。银核之果,舒张的棕树
隐血的煽动,丛林煽动
使山峦的耳眼鼻口额,皆如肉翅
在石头蹲居招眼的大雨中呈现
蝼蚁之尸,璇玑起舞。
爪牙之器物。黑暗招引地穴之门
皆如冀望。绚丽呈现——
累累砌筑,雄浑如铁
彻底惨败。如双眼挖开坟穴之火
丛林抵御火焰之石,隆隆凄凄涌来
(口口口)
如鲜红的锦鸡
膨胀。岩石的火苗
烤得它飞蹿。悬崖万仞之梯
沟峪泉眼交错。叮然作响
水溢。飞涧。潭底之光
把溪流吸入深暗的龙珠
如琴匣,储藏斑斓的锦豹
汹涌痉挛的利兽。若匕首下坠
镌刻花纹的豹子。使潭底的花园盛开
但它不是豹子。
悬崖上。灵穴深陷
潭底之光。腾起黑龙之磷
如千万羽翼倒竖,痉挛负疚着火焰
而大泽突如其来,从天际坠下
大雨倾盆,滂沱坠下
形成大泽落花的碎片,水蛭一般旋转
(口口口口)
一切都走了样。笊篱如飞机
桃李之家,教育诗的家园
陶粒滚滚镶嵌,瑞土之上瑞雪覆盖
套犁的车,在马前奔跑
巨树膨胀气球,一会圆了,一会瘪了
大风为蓬勃奋飞,而朗朗阅读飞辞令
一切惊慌,都热血飞溅。
陆续集结,把灰暗与粪土
在灰烬蔓延中。躲闪着征集令
一些词,也陆续抵达,犒赏火焰
追命魂身心疲惫。下降。下降——
马上的皇帝,在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荒唐
颤栗吧,暴风雪和丛林,死地与私邸
篝火蔓延,煮水成冰,盐在糖水闪光
一个异词,导致了神性,而另一些词
则意味着死期逼近。我们吹奏,用腓骨制造炮弹
歃血为盟的人,且把苹果一样的脑皮蹭掉
给它误会和榜样。而死是不可能取代的
如火中取栗,将我们头颅
从脖子和双肩砍掉。我是如此血浪滔天。
我们产生了乳牛的炊烟
飞屑如电。……血,还是血。我可以下坠
但必须看到:一滴水的意义
一粒粮食,如何被哑口无言的吞噬摧毁
一粒盐。在水中融化……
一影细沙,荧惑如山。
一个人倒毙,枪声尖锐——
一张纸上,写诗的人累得吐血
一片如此幽暗庞大的丛林。
——被烧得净光。
景德镇的瓷器和乌鸦
(一)
满地乌鸦飞溅,衔火一样的瓷器
荧荧栋栋在火中呈现,在火影中穿梭
它们晃动,犹如提炼的金属,把黏土锻造
比黏土更软,比瓷器更亮
那些火影,肉体的锻造物,如此通红
比之更红,烧窑中的瓷器,一片湛蓝
逐渐发黑,最终嬗变为,一片雪白
比盐更白,比釉彩,更绚丽
那烧造的人物,通体澄莹,浑身提炼着火光
犹如锻造之铁,如此澄净
炉火纯青的炼金术,虏获了一窑细瓷
不敢想象的暧昧,这暧昧之举,过于透亮
犹如瓷器表面,熠熠生辉的附着物
那釉彩的绚丽,在绮丽中散发着太阳般的光泽
挥发着烧造历史。仿佛在太阳里炼丹
炼就了这一炉秀瓷。噢,修辞,修辞
提炼的诗句,它提纯,唯一的炼丹术——
覆辙于火,覆辙于纯粹
(二)
比如造像,比如造神
唯一的蓝,唯一的火焰,唯一的人间大神
满地的瓷器,满地的瓷片,像刀一样锋利瓷器
瓷片,如纸片一样。如此之白,犹如金属
满地的银汞飞溅,辉映着瓷器
犹如硬弓射箭,它咄咄逼人。锐光飞遍全球
如同瓷器坠地,清脆的粉碎之声,响彻四方
它粉碎,继之聚拢,聚合为窑中的花瓣
窑变的瓷器,犹如玻璃花房的花卉
绚丽的光泽,夺魂射魄,预言中的大神
它走入,如同火焰走入,景德镇的乌鸦飞溅
照样破碎,照样湛蓝,照样折叠翅膀俯冲
它飞入,犹如火焰飞入,一件件瓷器如美人
炫耀着瑰玮与鬼魅,仿佛蕲蛇吐火,它燃烧
十亿件瓷器,就有十亿盏灯,它燃烧
十亿件瓷器,涂抹着宝石,宝石滚滚涌来
研磨的釉彩,是那样战栗,它战栗,如火焰
火红的釉彩,在火焰翻滚中舞蹈,被舔噬
被炫鬻,被惊触地抽动。虎魄涌来了……
水晶在涌来,玛瑙在涌来,翡翠滚滚挺进
酥红的火焰,柔软、生动、炫媚、嫩黄
玄妙的火树,搬着木梯,攀上云宵
它飞翔,犹如九尾火狐,在痉挛中尖叫
喷火的瓷器,十万只坛子,十万只瓮炫耀
(三)
愤怒的光焰啊,在幽蓝的奇火中攒动
辉煌的隐火,在妖冶的窑壁间飞蹿,瓷器的缝隙
犹如颤动的掌纹,叶脉生成的裂缝,在窑变里奇异弥合
无边之蓝,无边殷红,银光灿灿的火炬啊
荧荧濡染,犀利、尖锐、锋刺,黏土或石头的尖叫
层层火焰在加剧中燎燃,绯红的质地啊,火树银花
无边之白,加上青紫;无边之黑,加上湛红
蓝绿唱和,神秘的诗羽飞升,神往的天堂惊魂断肠
诗人说:“一团团辉煌的烟花沉寂,无边的暗夜
吞噬,红黄蓝绿紫,唯有夜来香的墓碑,昭示着
逝去的烟云。冬天的焰火,终将被白雪覆没
白雪之光,行走高空。幻灭之光,如星座的眼眸”
“闪现温柔的刀光,投射人间。天地的歌剧院
精灵的舞蹈,显示着决心,灵魂的湖畔
天鹅成双栖息,誓言写在童话里,琉璃的水光
是它们的一生,天空多么纯净,世界多么蓝
红邑绞绡,泪痕透着悲凉幽深。绿色是它们
赏识的颜色。蓝色,是她们横亘在心口的眷恋”
(四)
“一把毒剑,刺中的都是红尘的命穴。一杯鸠汁
……竟是红艳之蕊!……悬荡着香艳的丝绢……
剑飞帛裂。这便是绝唱。从此之后,一切荒寂”
噢,景德镇的瓷器与乌鸦,一切如诗人所说
我们的沦丧,皆来自瓷器的锻造,那归于静默的
成就着坚硬,晶莹透亮的瓷器,你的一生皆因
落日的辉煌而灿烂。太阳升起,炉火更旺,燧石的火焰
跳跃的火焰,瓷器个个晶亮如葡萄,一串串葡萄
在窑变中锻造。那炉火一生,皆因瓷器而繁殖
雕饰的火焰烧得更高,钢铸的传承在加剧,颗颗宝石般
的瓷器,你们自然的营造,缔结着人间最黑的劳动
读关汉卿《窦娥冤》,想起六月被屠杀的鹅和麦子
1.
我想,一些逝去的记忆可以还原为悼念鹅的声音
模仿它们六月的田垄上走过
拔掉自由羽毛的它们,现在可以裸身挺进
而一丝不挂的鹅,是有理由相信屠宰权威的
如屠杀一些在刀锋上
向夏天请愿的道理,还原那些暮春的诗章
一些不能发表的文字,词语的敌人
在鹅身上体会它们的价值,
或许雪白的鹅,被割断了脖子
鲜血淋漓,仍在用翅膀印发春天请愿的传单
2.
我给夏天整过容,可它仍然是盛夏
在六月,奔流
火焰穿越麦垛,停靠在鹅的身上
白炽灯般的点燃鹅声,笨拙走在不该它走在的大街上
一群鹅,和广场对视。祭奠被屠杀的鹅
看见一些吃鹅的人,牙缝里的鹅毛还没有剔除干净
3.
鹅毛大雪,在六月狂下
鹅毛大雪,在吃人族的口中低吼
鹅毛大雪,残雪的牙齿上落满了血
六只天鹅飞起,飞越那些屠杀它们的城镇
我站在广场数着数,来回过往的人群
那些是鹅,那些是杀鹅者。
六月正在飘雪……六月的鹅
在如水的街上,一只掉队的白鹅
回到广场上,把双翅伸开,飞翔
我用弹弓,射杀它,
像关汉卿写得窦娥,字字血血在飞雪
《洗冤录》里飞出月氏山六只天鹅
我抱着一只受伤的天鹅
穿越大街。一只天鹅的大街行人飞涌。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4.
城市的墓地,埋葬他们
那些杀鹅人,和一些拔去鹅毛不让鹅自由飞翔
岩峰。天鹅之翅
白昼。天鹅之魂
我的体内响彻着鹅的音调
浑身上下贯穿了窦娥
喊冤嘹亮的声音
一口钟,轩昂。
一口钟朝大街倒扣下来
失魂的广场,阳光如血水弥漫
我把城市的毛拔光,
让一支铁矛飞翔——
5.
靠它越过仙魂。洗冤录的魂
鹅毛如飞絮,鹅毛大雪
一只豹子在大雪中飞
一只漂亮的狮虎兽,在敌军的营垒
穿越那些勃飞的根性的泥土
仍泥土里的雪和血,嬗变为鹅毛雪般黑暗的
道理。我只赞颂那些有道理的声音
我诋毁桥梁的形状
城市建筑乌鸦一样丑陋的形状
如窦娥冤一样的大街现在铺设在我的心中
6.
抵御吧,刀子——
死去的天鹅翅膀的刀子
春天轮回的烂肉,那场被城市,屠杀的寂静……
终于可以抵挡:理想园,沉冤的历史
一尊尊灌满春血的酒器
在我们砍去玻璃头的脖子上相互碰撞
7.
现在。一贯的清洗。仍刀锋卷刃的清洗
鹅,用尖锐的喙,衔住它们
夹紧落下的屠刀
用思想振臂高呼的臂膀
随麦子的弯曲,在城垒背后躲藏
一些窗子,被夏日子夜的子弹射透
叮叮当当,一直持续。
一支笔如悬钟终于值得落下
而我,在岁月碎裂的肠头,打满死结的绳子
在耻辱根子的芥蒂
敏感地触及了一些死者的脸庞
让麦地上的麦子……移到广场上去
一个沙发和四个杯子升起
瓦盆哗啦一声碎了。
8.
我拍烂春天的茶几,对着被割断的五个滴血
手指
说
你们一定比那些被枪杀的麦草更深刻
鹅呱呱叫着飞回墓穴中
春季在滴血触及一切本质的滴血
现在,声音,啊,声音
躲藏在地狱
揭瓦,让它重生
9.
麦穗传遍星光的声音,
浑圆的日光,在迫近中击破了个个鹅声
麦粒嫩芽搬运
祖国的版图,充满了鹅声
或者无法验证春天最后一个落日
在六月
调节温度的回升
冷寂的广场
酷似冰窟
在无知残杀挥舞镰刀的双手
寒光闪闪的枪刺麦芒
捅倒
赤手空拳的请愿者
10.
哭死一个太阳城的巨人
一个个零散倒毙在街道上死人
如一捆捆麦,麦秸金煌,
惊魂的麦垛。一切太乱,显得无法收局
我们面对落日,喊些无名者,喊来收割它们尸体的乌鸦
那个黎明绝对是恶果
从污浊的大地上搬开尸块
腐烂的日光
天鸦庇护灰暗,尸体的篝火沟壑模糊
淤血覆盖了一切死去的麦子
鼓舞天鹅,截取一些
一切静哑了,驱赶羊群的羊鞭被击哑
迟退的小羊,三三两两倒地沉睡
群人挥舞血证的麦子
没有一片春天是干净的——
夏天,下一按,能吐出血来
嫩红的柏木,在变为黑色中纵横干裂的皮
经受了刀砍显得棕红
11.
暮春,一道鞭影,抽搐的初夏
颠覆风雨。六月,血城告诫
痉挛的水和罪恶的推土机打扫惊叫的广场
洗去皎洁的月光
能吐出血来
在阳光喷血的大街
我们需要牢记
一个个血橙,如一盏盏沾血的灯
倒挂之血城相爱的人
你是否相信那天屠杀横流
情人的泪光
满纸青辉
--献给一个我认知而死去的少女
一页页雪白的纸在飞溅,犹如诗稿飘入满地雪光
一叶叶冷秋深艳的落叶,卷进坟穴,酥红的手啊
从墓碑下伸出,一个少女之死,就这样完成
她凋谢,如花瓣委地,碎发和青丝在人间照耀
落日的青辉,栖息在月魄中,那金砂的矿石在蠕动
如红汞涂抹在湛蓝的屋宇表面,粉红的灯在楼道里摇曳
水银渗入山坡,少女之死是多情的,为爱牺牲是无畏的
为一个告别聚会的晚餐,她饮鸠而亡,四肢仍在蠕动
可尸体已经被抬进了太平间。停尸房里,血流成河
可她仍然肢体洁净,一丝不染,澄莹的月光啊——
照进妩媚的窗洞,她如米缸里的一粒米,那样娇艳无知
赤裸的皎洁,如诗如画,雪白的乳房,如冰晶堆积
吐蕊的花束啊,梦想的乳唇,乳头上绽放两枚棋子
如朵云轩齐白石画的樱桃一样鲜嫩,如枣粒一样血红
如李易安府前的灯笼在晃动。它晃动,如宋词,灿烂
如两只斟满酒的琥珀,骋娱。我们凄哀的一枝梅花
开在她的洞穴里,两片羡红的花瓣,飘在她门下
她艰难地从坟茔中爬出。她呼救!一只胳膊战栗地发蓝
她回旋,蠕动,如玫瑰。青烟缭绕,碧绿的山水
在她的眼框里铺满。她浑身发硬,一片憧憬
崇光泛彩的澄净,如被时间检阅的水晶人,她一丝不挂
等待施洗者的施洗。光临的人啊,为她穿衣裙的人
请不要拿走她心中的玫瑰,我们的惩戒必将丧失在这一晚
整洁的秀发,如此柔顺,她的脸庞如此光滑,那美感在升腾
肢体的冰雪,在盛开。圆姿褥卧的耻辱,被人翻来倒去
浴巾的加冕礼,在她的身上揉搓,丝绸般的皮肤银缸翻浪
浴室一盏灯,折叠成纸鹤,在飞。那安澜的涛声——
在她起伏的胸乳下,劈斩荆棘,把人间的羞耻烧毁
使灰烬储藏在她润动唇间。低回、眩顾,美感的咏诵
曼妙,容秀,沉湎的修辞。那绚丽预示风暴的来临
她如石膏一般,静静发光。等待施洗后焚化的时刻
余烬在骨灰里浮动,她终于可以用灵魂飞翔——
从衣裙到肉体的覆灭一共三步,施洗的烛光,在变暗
感恩与惩罚一同降临,她的身体,起伏呼吸有致
仿佛月光在流动,乳房在炸裂,肢体一点点的润饰
那辉映着灯盏的眸子在闪动,胳膊与双腿颤栗抽动
荧荧生辉的肉身,如钢水湿漉漉地发红,她似乎复活
害羞地放弃了遮掩的时刻,在她被推进焚尸炉的一刹那
她觉醒于烈油浇身的梦眩里,她坐起于一片火热的绯红中
思索、沉静、纯粹、陶醉,从肢体到语言,她一刻也没有反悔
为爱情而加冕的女王,你的情愫,在于火焰的高尚——
苹果树和苹果
--夏娃和亚当伊甸园里的苹果树
苹果树和苹果,一树苹果
富有哲思与惩艾,满地澄莹,遍树生辉
如同诗意的苹果树,缔结着词语的力量
与果实。在秋日,苹果叶背离着大地
飞溅。而苹果树的光泽,在冬季熠熠辉映
若诗歌中的圣诞树,满树悬挂着倒影与纯粹的目光
它的奇迹,如铁臂铜干,在冲动中
抽击北风,为寻找绚丽的雪声而飞扬
那凄厉的苹果树,如银河坠地
幻化为攀缘天堂的木梯,弥漫的飞雪覆盖
但绮丽的苹果树,在白雪中
如一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僧侣
在唱经的途中,为死亡和缄默加冕
用清洁的品格与手鼓的锤子,敲击苍穹与大地
使满地雪光,愈加汹涌。它犹如静默
犹如雪色,犹如雷霆和闪电,在它的树内集结
在来年,以苹果花的崇敬绽放瑰玮之火
那粉白的、嫩黄的、炫红的、鲜艳的苹果花
在飞翔的枝头绽开,俨然大地的酒盅
这绚烂的杯盏啊,我们饮冰啜香
为之讴歌的喜悦而打动,像一只只苹果
坐在秋天里,在奶香与果香的完备里
丰润如酥红之手,采摘果实
一簇簇红遍山冈的果实,在储存词语中加重
苹果的洪流,滚滚挺进,滚进冬天
滚进我们张开欲望的嘴巴
值得品尝的嘴巴,一行牙龈绽开
一览无余的苹果,在牙齿间闪烁
嚼冰的苹果,雪白的果肉,在冬季的雪光下炫耀
我们拒绝温暖,决绝与寒冷,咀嚼着苹果
如诗的苹果,多么鲜艳和憔悴
我们啃噬的欲望,就有多么强……
蝴 蝶
将秀色的花瓣、炫目的阳光与天空的云影
一同收聚于玄圃积玉的粉翅间
犹如镜子和像册。乡村里的行吟诗人
从模样奇丑的苦处,蜕变成一个哲学家
穿过蓬松的荆棘、崎岖的山道、梦幻的沟渠
把青苔、修竹、烟村,寄托在湖畔匆匆的一瞥中
穿过拥挤的栅栏、琥珀的黄昏、葱绿的园子、
寂寞的山地、青铜的峡谷——
移动、迁徙、长途跋涉:直到疲惫地找到栖息地
雨季的产卵期,艾草上布满晨曦的卵
清亮、鹅黄、晶莹、透明、排列井然——
仿佛迷人的牧歌,需要笛孔里流出水烟万状的字符
泉水叮咚,它渴望与鸥鹭齐飞
却有着虫孽的宿命、悲观的时运、樵夫一般从容的面孔
抒情的记述、钢琴似飞翔的旋律、质朴的心
虽说有华丽的外表,浮夸的绸缎似的衣裙
却将光阴轻掷,为了一个终结的开始
用背影忙碌的操持,在薄薄的皮囊下面
一节节的脊背,瘦弱的舞蹈家,长须凃上一抹温和的金辉
甚至连骨头也形单影只,缩在虚构的旗帜下
怜惜般随波逐流,随风飘散
如同流浪者担忧旅途迷失
无人可以供养,第一次搬家便遇到飓风或寒流
牛乳般的雾里,它象一片叶飘落到地上
安安静静死去。尘埃掩埋了它的声音
车轮从它的躯体上轧过
命运的归依,犹如螳螂为莫名的爱情
堕入雌雄献身的深渊,大地的居所
率先占据了有利的位置,把它收藏在坚固的壁垒中
埋伏在蝴蝶蒙难的路径,静候它们的俘虏
为幼虫出现奠定了基础
象毛虫队在神秘的池塘边
粉碟痴情期盼松枝虫的出现
这样他们可以饱食一顿,为下次产卵做好储备
直撞进狼蛛密网的枪口下,为自己的粗心付出代价
错失良机的死去——
一只从梁祝小提琴上飞回的蝴蝶,在乐曲中
追逐着优美的闪电、风暴和雷霆
二十年前的车站
夜色朦胧,广场象一块巨大的磨沙玻璃
其中最黑的部分,是行人的面孔
它们沉默、寡言、冰凉、迷惘或暧昧
泥泞中拉客住店的女人,犹如琥珀一般透明
福寿街浸淫在一片电话亭里
街道两侧发廊里灯光幽暗
裸体杂志、各类小报与性器商店充塞于四周
旅客迷人而漆黑。远处楼宇象一张张竖起的纸牌
黑穗病一样的建筑,堆满了它的周围
霓虹灯闪烁不定(在雨中造就着喧嚣与繁华……)
无数车流匆匆驶来,仿佛路基上的虫子
塔尖上,自鸣钟敲响了十下——
如同房门不约而同地打开
逃离的窗子在细雨飞回
车站的轮廓模糊不清
呵!一只停泊于铁轨站台上的巡洋舰
在雨中正在检阅他的部队和士兵
让人们列队迎接并且登临
火车有火车上的规则,象布诵经卷的僧侣
广播每隔五分钟重复一次——
重临这空阔久远的旧地
需要时间来适应
一切仿佛找寻故人的行踪……
正如我诗中所说:
“它在想念下一个车站”
一辆火车开走,与我保持一种距离!
想象中树林、村落、桥梁、隧道、涵洞和田野里的火车
游荡于远行于人们的思念里
车站永远与我保持一种相反的方向
颅骨之根
我的头脑里有十三亿六千万酵母菌
相当于中国十四亿人民
我精液如糖稀一样具有烧红的玻璃汁的黏度
钢水在融化,而我在诗里提炼
颅骨饥饿,需要读书
肉体的火焰滋滋作响
有着发烧齿轮的飞速
飞跑的轮子一日千里
如咆哮的黑夜的玻璃杯
“咣当”一声碎了。深暗的湖底
有一头怪鲸,如我的阴茎
在发软逛荡。突然发硬
茁壮如金字宝塔
坚挺若肥嫩的箩卜
噢,钻石的舰艇,割破冰山
这巨吼的声音,白皙般的黝亮
如雨打芭蕉,在黑暗的广场揉搓
氖灯的黏度,如此惊人,若丝绸
我上升到寓言的高山之上,把一只玻璃杯擦亮
大海还原为肉身之血,在体内奔流
我一丝不挂,是多么英勇
谁来考验我,我的赤诚
我驰骋于黑暗,漆黑茁长
我炫耀于激流,激流滚动
黑漆漆的城市,巨大的丛林
如此巨大的玻璃山在黑暗中堆积
湿漉漉的旷野,宽广无限的地狱
如此猛烈地撞击,在劳殉之夜
黑如紫晶石和绿玛瑙,至功勋伟
一只花瓶在插花中尖叫,肉体之痛
在尖叫。多汁的玫瑰,血色膨胀
阴体在喷张中流溢,淫水恢弘如练
如喷泉倒灌,使惊魂的粉肉痉挛
小腹之草,摇撼而稠密,浊流侵上了岸
日升万丈。高原上的丰乳,如坟茔死去
我们垂死挣扎的勇气,在粉嫩的乳头之上
如悬梯倒挂,若悬棺直冲云霄
节省些吧!黑雾如铁,直坠而下
妲己的肉艳的裸身,在肉林酒池里晃动
蓼科花的隧洞,浆液永远如冰如沙
浑浊的,逆流的,汹涌澎湃的
音律。请你们根据辞藻的乐章
将祭坛上献身于暴政下的美女剥蚀干净
请颤栗的乳汁,在太阳的血中
狙击火焰。伸出被炉火浸泡光焰之手
揉搓她们的子宫。躺在火烙的青铜里
用阴霾朝下的双腿,继续朝圣
我要灌注你们,浇灌肉体的圣婴
令你们的双膝映红双膝,请将两腿绚丽张开
我抽动。在墓穴中抽动
受累地索要证据。罪恶如同被灌注
灵魂劳损,肉体舒畅
噢,多么轻松,这预言敢于挑战的玫瑰
如诗章在婵娟的月光下割断双手
如锯齿在肉里摩擦、撕鸣……
一次次浇铸焰火,使之受孕
一次次醍醐灌顶,使之蹂躏
黑与红的加冕礼,受孕!红与黑的拉锯战,受孕!
自由之中国,受孕并摇撼!民主之圣杯,破碎震动摇撼!
我要征服你,一个大地黑暗的逡巡者
一个含着紫丁香的水晶和玫瑰,在灵魂的受孕中
强调知识的浇灌、提炼、教化与烘烤……
烧焦我吧,烧焦我,肉体的干粪
知识的黏液,流淌于一丝不挂的肉里
滋滋作响!……犀利尖叫!
在冬天积雪烧焦了我的两具尸骸
人与天与地上下皆白,烧焦我!
大地浑厚的液体,积蓄春天力量的火种
如秋天的火炬,在一颗仙丹里熔炼
烧焦我,受孕之身,烧焦我,被夏季征讨的躯壳
犹如一道道瑰丽之虹,在万有引力的金字塔面前
刀耕火种。烧焦我,如火红的铁水
在一件瓷器里惊触尖叫,呐喊之魂
民族之灵,烧焦我,尸骸的骨头
一个正义的欺骗。烧焦我,一个死亡的陷阱
一个肉体的窟窿,一个恐龙亿万年不朽的岩石骷髅
烧焦我,尸骸千年挣脱的锁链,
烧焦吧,我的血如上帝之血,太阳之血
被蒸干,蒸发殆尽!而我的蝼蛄的尸首
在灰烬发白的敲诈里,为榨干灵魂最后一点血水
尖叫受孕。如一只惊魂的雪豹嬗变为受孕的血豹
被征讨的罪恶之躯,在头颅被砍之后
仍在法庭之上飞跑……
法庭之外的雷霆,在大狱深处呐喊、喘息……
谁给我火焰,谁就是《神曲》的但丁
曲折的闪电,被吸入肉盘之上的火焰里
谁是圣徒之尊,塑造铜像之身
让大地为之颤抖,摇撼成一个火球
谁是歌德手中捧出的法典,那《浮士德》的叛逆者的灵魂书
谁是我的身躯的拯救者?一个黑色的精灵
你出现了,在远方,噢,远方……
有牛羊灰暗蠕动的影子,如高原自己在万象奔涌中驰骋
我的滚滚驰来的就义者,你是手捧道义、人性与道德
——法典的僧侣。你为民众汲取神智而净化着美感
睿智一般点燃火种,却在肉身的死亡里拯救我们
你也需要拯救,一个死亡的救星
需要一个精神的《失乐园》,噢。舍命的引路人
灵魂的导师,来自圣雄陛下守洁的缄默者
子夜的晓谕,在启示灯盏,一盆糨糊似的火焰在跳动
熠熠生辉或熄灭。灵魂的长明灯
那果敢的精灵,你也在到来或抵达前
需要肉体在炼狱里拯救,如我需要你的拯救一样
黎明昭示我们,在攀援圣殿之踏上
生命之途被照亮,却在死中在灵霄之上目睹流星之死
一朵启明星的亮光,在我们头顶高举
我们在万籁汇聚的声浪里消沉,躲闪……
使仇恨的喧嚣,渐渐平息。晨曦如练
沉寂之死若万物羞辱之化身,幻化为金属之鹰
衔着旭日的太阳之书,而唱圣歌——
一切的囚徒,从地狱的铁屋里呐喊着转醒过来
庞大的物欲之兽也在转醒,如绯红的烈日静静滚动
喷发的物质和一切灵魂的元素,你们属于黑暗
但在漆黑中却享受着黑糊糊的梦魇和知识之锁的禁锢
如同思想,被禁锢于某个监牢,而那属于亮光的
必然涌现。我如死力照耀迷津,在玻璃之山
透明招眼雪峰顶巅,为寄托照亮了思绪之火
在黑暗的褶皱中,挖掘岩石里的骨头
如石头咆哮,滚滚而来,飞跃如虎
那云翳陡然撕裂,扯下万种火焰
奔流于黑暗之谷,捧一颗心做灯
照彻宇宙的思想。我把自己埋入深山
用尸骸照亮不明的,碎石一样滚动于精神的冥界
任凭燧石点燃,硝石崩摧,紫光照亮疆域
人间,一个可怕的词,擦亮另一些词
而幽明的群山,却朝它聚拢,
虹霓在尘埃里缅怀,如沉湎于羞耻无状的肉体
纤尘请下坠十万亿光年,十万颗舍利照耀
并炫示着它们,在人界的火海中
人们祸害万众卑鄙的思想,那生土所积蓄的思考
在砌筑监牢的城市同时,一切净沙顿失
如圣徒被焚烧,一些守护所谓人间大义的走卒
请在生与死者之间,做下最后恶毒的功课
他们祈祷一个人的死,就如埋葬正义的盗火者
这些叛经离道者,糊涂一世,最后的觉醒
葬送了他们。噢,意识被强奸,意志力的诗学
请饶恕一个人的愤懑,把火炬承继
如是祈祷,如救赎一个病人或疾病一样
如是宣教,在劝导一个追悔的足迹
和一个智慧的人。给予昭雪的子孙
告别一个诗歌形而上的思索,也如勒令杀戮
背叛一个组织的劳绩,功勋至伟!!
头颅的飞艇,飞速滑翔。月光如脖子折断
颅骨之罐子,在浴血的雪地……照耀一滩血
太阳之血如此妖娆,我把双手浸入血盆
灵魂之血染红旗帜,轮回的十个太阳
彼此照耀,十万吨月光运载它们
我把颅骨敲碎,装载十万吨血迹
而雪撬耕犁我们审慎之肉身,满地飞雪腾起篝火之荧
而落雪灌满了我们的颅骨,寂寥如撕碎的诗稿
犹如诗篇静静灌注,一切寂静无声
寂静的街巷……,擎着切开肉体路径的柏油灯,
把黑暗劈开。走来一位智者与另一些我们的导师
尊贵的太阳神的奴仆,宙斯死亡前,灵尸的更替者
语言的堡垒,俄罗斯觉醒的火焰,圣彼得堡的战士
被视为社会的寄生虫,被秘密处决的人
未来诗歌叛逆的神秘开创者,和被遣送出境的人
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
古米廖夫、布罗茨基和索尔仁琴尼大神……
一座城市疯狂地在蹦(三章)
(一)
乌黑之山脊,我想象火车。
恐龙巨大尾鳍之背,一座城市疯狂地在蹦。
迪厅里,男女在蹦——
酒糟鼻子。迷你裙。
鲜红的丝袜。垂涎余滴的嘴巴。
它们在蹦。
红酒。疲软的纱锭。
一个个阴魂不散的黑夜。
我们潜踪于变幻莫测的硅谷。
把一只话筒。插在嘴里。
像一支鲜红刺猬。
辣椒!火红的胸罩。
像飞来的粉拳。打得你
嘴啃泥。倒立酒吧。原创爵士乐。
周六小姐。波丝妹妹。玛丽莲·梦露
红珊瑚酒店。三十三分钟着陆。俄罗斯艳舞
比吉尼——加泳装。三点透明……
玻璃丝。蓝贝鱼。水果沙拉果冻。意大利通心粉
跳脚的白鳍豚,大佬和少妇。飞溅。
空界。失败,一个空界的黄昏
来临。挫败。抵御。一个地狱之来客
戴墨镜。吹酒人。调酒师。
巨大的音乐。摇撼……
从三十三台阶。震撼登陆。
旋风猛烈。DJ。高一个八度!
音乐。超低空轰炸。
节奏,我他妈的
“要死的”(要得是)——节奏!
揉烂一个大饭桶,扔酒瓶。
炸埃塞俄比亚,炸美国!
干炸带鱼。膨大海。迪厅。
德国冲锋队。党卫军,皮靴锃亮。
乌黑的甲克。别着三把刺刀!
带血的马刺。长筒靴。
红唇族的性感美媚。果奶。妈妈之选的醋饮。
灰布的北京后边。背景有一个金太阳
它们在蹦——
(二)
……我在郑州,一个新家园。
流逝岁月。复活日,情人节。
玻璃染房,大世界。南北两极……
都是人!乌鸦乌鸦一片!
一个大染缸,红得发紫。摇啊摇,撼动!
吃摇头丸的长发妹——
紫荆山上。两个硕乳滚动。
白粉女。洗脚城。桑拿浴……
卖淫女。——卖淫。把名片塞给你。
床上。运动。黑色。帝国。三季稻。酒吧。
十分钟。打炮。电影院里。
三陪女。脱衣。撩裙。淫荡的歌声!
招魂。招魂……。它们——
都在蹦。
谢幕落幕
(一)
荣光。灰烬。尘埃。祭奠。
败兴的讨论。
一切的祈祝,
高兴和辩驳
这些羞辱的词汇,
有力的罪证
将死与牺牲掩埋。
一道黑腰带
掩埋了吊死鬼的脖子
一条绳子
把垂死不朽的树
连根拔起。
把我们的脖子,从地狱拔出!
从肉体的陷阱,挖掘几个黑暗中的父亲
让烧伤者的耳朵,从烧红的铁炉两端
连肉带皮拔起
金属被撕开。……尖叫。
我们听到了一根耻辱柱的吼叫
肉体的灯笼
在雪地黑桅杆上舞动
巫师羞辱这些词汇,
一个浑圆在春天烧焦的人
黏液流淌的胳膊
滴血的头颅
被湿漉漉的蜡烛烫伤双眼
而另一种死是一种就义
或离去的。就如生,需要革命,死,需要致敬
高尚的情操,需要缅怀——
哀挽的伤心,需要一只吹奏的酒瓶
九粒葡萄珠,在晴空闪烁
九座宫殿。向左展开——
嬗变的雪水,向右变为刀锋
而右,是加冕的文字
王冠上的马刺,大荒地上烧黑的结晶物
马肉间的瓢骨,死尸上的铰链
一个木瓜被蜜糖腌制的精铁
落坟荒冢中的祭丧棒
石头里的毒菌,死水上的腐鼠
一些沉渣烂叶的碎屑
左是霹雳,是忧郁,是瑕疵
是一个奇迹后的周年杀戮
一种人类的诗歌,需要砍伐的斧头
面对无数黑暗,需要更新词汇
擦亮一只瓮,需要卜辞,与釉彩
摔碎一个瓦罐,需要倾听一只坛子
从沐浴之女手中脱落
它滑向更远的地平线
成为一只更大的鼎。如木头在青铜里闪烁
思念旧日的火光与微响
将烧焦的父亲从尸骸中
剔除思想
让他坐到灵牌的另一面
死者中。他惟有最高尚
他的周身钉满了唾液的钉子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