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乡的麦子|原乡
故乡街镇上的光面(不带荤,阳春面)
我独自一人在家时,常常煮面条吃,尤其是有猪油和青蒜的时候。
一碗面条,一块猪油,一把切碎的青蒜,一勺虾子酱油,只要是真材实料的面条,无论多糟糕的挂面,在这样简单的调料调和下,便成了神仙不换的美味。永远吃得有滋有味。
至于青菜荠菜混着肉做馅裹的馄饨,在我回家爱吃的食物中,是我的最爱,永远排在第一位,没有之一。
许多朋友很好奇:朱老师,你一个南方人怎么这么爱吃北方人的面条呢?
其实,这个说法,是对历史和经济地理以及生活风俗习惯的偏见、不了解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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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是中国重要的粮食作物。起源于外高加索及其附近地区,传入中国时间很早。据中国考古网载赵志军文章称,考古发掘发现,新疆孔雀河流域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炭化小麦,距今4000年以上。其它如甘肃民乐、云南剑川和安徽亳县等地也发现了3000到4000年炭化小麦。
《诗经·周颂·思文》唱:“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菲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这里的“来”,有说是“小麦”——来,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像一棵小麦的形状,金文大同。隶变后写作“来”。这里的“牟”,就是“大麦”。《诗经·周颂·臣工》中,也有“於皇来牟,将受厥明”句。三国时魏人张揖著《广雅》,有:“大麦,麰也;泪科,麳也”的释义。
由此也可管窥麦子在中国种植的历史踪迹。
历史上,中国麦子的栽种主要分布在黄淮流域。那么,江南什么时候开始有种植?
在我未读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曾雄生先生的《论小麦在古代中国之扩张》一文之前,我以我有限的阅读积累以及在此基础上养成的直觉,判断江南栽种麦子,可能应在第一次衣冠南渡——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后,随着北方士族南迁,定居江南开始。我们小时候的中学历史课本上,谈到江南的考古发现,从来只有水稻种植的遗迹,而未谈过麦子。后来读到曾雄生的文章,他的研究就是认为是这样的:
“江南麦作始于吴末西晋时期(280年前后),永嘉南渡(317年后)之后,才得以发展。而更大的发展却是在两宋之交(1127年后),出現了‘极目不减淮北’的盛况。”
曾雄生研究认为,唐宋时期,人口流动频繁,尤其是唐安史之乱和宋靖康之乱以后,出现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北方人口南迁高潮,麦作由此推向全国。唐代的诗文中有不少南方种麦的记载。入宋之后,南方麦作发展更为迅速。尤其是靖康之乱后,宋廷南迁,小麦在南方的种植达到了高潮。
生活在两宋间的福建人庄绰在《鸡肋编》中说:“建炎 (1127-1130)之后,江浙、湖湘、闽、广,西北流寓之人遍满。绍兴初,麦一斛至万二千钱,农获其利倍于种稻,而佃户输租只有秋课,而种麦之利独归客户,于是竞种春稼,极目不减淮北。”
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暮春,71岁的陆游,在山阴三山别业写下了一首《农家叹》:
“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秔。牛领疮见骨,叱叱犹夜耕。
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
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搒。人孰不惮死?自计无由生。
还家欲具说,恐伤父母情。老人傥得食,妻子鸿毛轻。”
此诗可见,山阴(古绍兴)道上种麦忙。
庄绰说绍兴初(绍兴年号 指1131-1162年)佃户只有秋课,麦作收入独归客户,但到陆游写此诗时,是1195年,如诗中所言,“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 恐怕此际麦子也要课租了。
明永乐常州府志,辑纳了咸淳毗陵志等地方志书
到宋咸淳年间(1265-1274)时,江南故乡夏课即麦税已经比较重了。
据《明永乐常州府志》转引《咸淳毗陵志》“财赋”之“小麦”篇:毗陵(常州府)“晋陵县:旧额二千五百三十二石八升四合九勺,自修明经界后:二千五百九石九斗五升四合九勺三抄;武进县:旧额二千七十四石二斗九升八合,自修明经界后,一千八百四十九石三斗六升三合一勺;无锡县:旧额一千七百一十九石六斗一升九合九勺,自修明经界后:一千七百五十七石八斗七升九合八勺;宜兴县:旧额三千六百七十石一斗八升七合七勺,自修明经界后:二千八百七十七石七斗一升七合七勺。”
《咸淳毗陵志》, 宋人史能之著,记录了常州地区从春秋中叶一直到南宋咸淳年间的自然、社会、地理、人物、风土等。上述记载,可以看出我故乡常州在宋时小麦种植的情况以及对小麦课夏税的情况。
到明洪武十年后,常州府所隶四县(武进、无锡、宜兴、江阴),夏税麦已达九万二千六百七十四石三斗八升;到明永乐元年,武进夏税小麦五万七千三百六十六石六升九勺,无锡夏麦二万一千五十四石八斗二升;宜兴夏税小麦二万三百四十五石二斗七升四合(元时为麦一万四千二百一十四石三斗);江阴县夏税小麦三万七千三百一十四石二斗九升七合(元时小麦一万九千五百五十五石三斗)。(《明永乐常州府志》)
这个数据,一方面可以看出我江南故乡小麦在宋至明初的种植面积的扩大,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官府赋税增加之迅猛。当然,明初朱家王朝痛恨江南士人归附张士诚,所以曾短期课以惩罚性重税。
2,
我江南故乡,第一次衣冠南渡后开始种麦,及后随着第二次第三次衣冠南渡,北方精英继续流寓江南,而随着耕作和灌溉技术尤其是排放水技术的进步——种麦子不像种水稻,江南多雨水河湖水,排水技术好,麦子才能大规模栽种——江南的麦作蓬勃发展起来了。
到我小时候,1970年代人民公社晚期,我江南故乡种植的麦子有三种。
被江南嫌弃的乌鹊麦,野麦,其实是燕麦,营养价值最高
良田里,秋收之后,便种植小麦。而河道边高埂上的自留地里,多种大麦元麦,良田里也有种一些大麦元麦的。
小麦,即诗经里的“来”,是麦子品种中种植最广品质最好的麦种,在江南,也是产量最高的麦种,个头也是最大。大麦即诗经里的“牟”,别名牟麦、饭麦;元麦,我印象中麦芒最长,长得最矮,后来才知道,它也叫青稞。故乡种植小麦大麦元麦时,麦田有一种“杂草”,叫“乌鹊麦”,穗头形似乌鹊尾,故名,是野麦子,在故乡麦地里常见。但彼时,故乡是把它视为杂草而统统拔掉的。2012年,我到张家口崇礼,突然发现路边地里,成片种着我小时候视为杂草的“乌鹊麦”,同行的朋友说,那不是杂草不是野麦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燕麦!说它大名鼎鼎,是因为后来发现,它的健康营养价值,远高于小麦大麦元麦这些家麦和水稻等常见谷类! 度娘说,1997年美国FDA认定燕麦为功能性食物,具有降低胆固醇、平稳血糖的功效。美国《时代》杂志评选的“全球十大健康食物”中燕麦位列第五,是唯一上榜的谷类。
这真是江南种麦史上一个历史的误会。
敢压在心里。
小麦缴纳公粮后会留下一部分当粮食,一部分当来年的种子。当粮食的,或去粮站换面粉,或自己加工面粉。
因为种植麦子,江南的饮食习惯也早已发生了改变。《武林旧事》中说,南宋临安过冬至:“享先则以馄饨,有‘冬馄饨、年馎饦’之谚。贵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谓之‘百味馄饨’。”陈元靓在《岁时广记》里,也记有“京师人家,冬至多食馄饨”之事。
馄饨就是面食啊。江南通常是秋播夏收。李时珍说,北人种麦漫撒,南人种麦撮撒。北麦皮薄面多,南麦反此。或云∶收麦以蚕沙和之,辟蠹。或云∶立秋前以苍耳锉碎同晒收,亦不蛀。秋后则虫已生矣。盖麦性恶湿,故久雨水潦,即多不熟也。
过去因为缺少农药化肥,江南的小麦产量很低,记忆中能有三四百斤一亩,已是高产,而且一般只有良田还有极其精心耕作才有此收获。至于大麦元麦,产量更低。
小麦要缴公粮,虽然没有了县吏催租声,但这时管控比催租更严,自己不够吃也得凑足了缴纳,谁也不敢不交,而且要主动地缴纳。小麦收获后晒干,用船运往镇上的粮站,粮站员工拿个东西往小麦袋里一插,抽出来,拈几粒,放手心看看,然后送进嘴里嚼几下,接着大笔一挥,决定了你缴纳公粮的小麦等级,那意味着钱。农民是又敬又怕,有恨也只
馄饨,我的最爱,没有之一
馄饨,我的最爱,没有之一
农历七月十五前的茄饼
我小的时候,江南故乡用小麦磨粉裹馄饨——农历夏至和除夕中午,按旧俗,常州必得吃馄饨;擀面条;蒸馒头(故乡的馒头有馅,没馅的馒头也有,有前缀强调,叫白脯馒头,这也才有我1985年到北京上学,不知道北方的馒头是没馅的,第一次吃馒头,没有菜就着,差点被噎死),通常是新麦下来尝鲜;蒸包子(那通常是街镇上开饭馆的,包子和馒头的差异,过去就在个头大小上,小的叫包子);油炸桧(油条);春饼; 摊茄饼(农历七月十五前,旧俗过七月半必备);做烤饼(旧俗农历八月十五前必备);用大麦粉烧糊粥;麦拌(团)(麦粉加糖精加开水搅拌,捏成团当早饭,第一口好吃,接着噎得慌);用元麦喂猪……
如今靖江仍有一道已成当地名吃的东西,其实就是用元麦磨粉烧的粥,麦粥。靖江过去也是隶属常州府,生活习惯与江南相似。
而小麦的麦秸主要用来当燃料,或者编织挂在土墙上防雨的帘扇,也可以用来给小孩编织各种好玩的工艺品,比如灯笼等等;大麦的麦秸通常冬天用来切断后垫猪圈;元麦的麦秸通常用来切断后喂牛……
故乡有句谚语,叫“被蚊子扛进了麦塄光里”,意思是被蚊子咬惨了。麦塄光是方言,其实就是麦地的垄沟,麦子麦芒扎入是特别碜痒的,所以,种过麦子的人,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涵。不过,如今即使故乡的年轻人,恐怕也不知道何意了。
我小时候,家里的麦堆里的,常常隐藏着顽童的秘密,或者是几个生番茄,或者是几个生柿子生香橼。麦堆里温度高,湿热,埋进这些生水果,易闷熟。这是我们童年的记忆。
老民歌歌唱家郭兰英有首老歌《丰收歌》,开头就是“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人人心欢畅,心欢畅”,我熟悉而且非常喜欢的歌手李健也有一首完全不同于郭兰英的歌《风吹麦浪》,要说,我小时候是真正见过麦浪翻滚的。当然,故乡的麦浪是在晚春初夏的阳光下,秋天只有稻浪。
我家的麦地
如今故乡在工业化城镇化的高速进程中,故乡种麦子的人家越来越少。而且麦子的品种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比如我曾想用麦秸编织一些小时候把玩的东西,母亲说,现在的麦秸,什么用都没有,编不了啦。去秋回家,故乡友人告诉我,传地方不再让种麦子,以休耕养地之名,给些补偿,其实真实原因是另有图谋。我回家问父亲,父亲说我们那儿倒还没有这样的说法。如今,父亲依然顽强地种植着2亩麦子,仅供自己用途而已。
世事沧桑,莫过于此。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
吹向我脸庞
想起你轻柔的话语
曾打湿我眼眶
嗯…啦…嗯…啦…
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
在冬季盼望
却没能等到这阳光下
秋天的景象……”(李健,风吹麦浪)
永别了,江南的麦浪。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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