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43】刘建群:孤独(小说)
陈闲珍 摄影
孤独终究,老妪死了。
敛尸单里,老妪像睡着了似的,还是那么的平静,安详。白皙的脸庞上,平日里那些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皱纹折子,此刻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倏然僵残的卧着,稀疏的白发,老实温顺的贴在近乎秃裸的头皮上,佝偻的腰背,此时却变得直挺挺的,娇小单薄的身体好不孤寂。
目视老妪去世的,只有这孔沉默了几个世纪的老窖。它像极了一位沧桑丑陋的老者,处处充满岁月的痕迹,周身补丁,裂开的窖壁,就像一道道疤痕,粗细长短不等,又用不同年代里的粘合剂,把那沟沟壑壑都填平了。这驳迹斑斑的窖墙上,挂着老妪的部分灶具和零碎的东西,大都破旧不堪,每一样都上了年岁。还有那足有三寸厚的窖门,它是由几块木头钉在一起的独扇门,光岁月赐的油垢就有二三公分,它笨拙沉重的身躯在一开一闭间,发出那浑浊苍凉的“嘎吱”声,更像是一位沧桑的老者诉说他苟延残喘的凄凉老景。
几天前的夜里,睡梦中的老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老窖哭了,那残缺破烂的窖壁上,砖与砖的缝隙处,全都渗出硕大无比的泪珠,颗颗晶莹剔透,之后,她醒了,心酸至及。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昏暗寂寥的老窖里,微弱如豆的灯光下,孤独的老妪费力的撑起她那佝偻的枯瘦身体,半披着上衣,斜靠着炕墙,用木讷的眼神,漠然而缓慢的环视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记忆,就像那沉寂多年,周身长满青苔的火山,此刻,却骤然升温,沸腾,它们汹涌着,奔腾着。
从她十三岁进入刘家大门起,孤独和恐惧就常伴她左右。因为没有婆婆,平常丈夫和公公一走,老宅院里一下子就变得幽暗阴森。她总是等他们父子走后就赶紧跑出来,一溜烟似的,一屁股坐在门前那个青石墩上,估摸着他们快回来了,她才磨磨唧唧的进去做饭。可自从那次被公公暴打一顿后,她再也没在门前坐过,尽管她还是很害怕。接着,她怀孕了,但孩子生下几天后却夭折了,连续夭折了八九个孩子,在这期间,公公已经去世了,她理所当然的成了很多孩子的奶妈,直到替人奶养了大儿子之后,村人们说这个孩子和她很有母子缘,他们眉眼处确实很像,而且都有着白皙的皮肤,这在农村很少见。他们两口子也是满心欢喜的疼爱着大儿子。每逢集市庙会时,丈夫都要把大儿子架到脖子上去转一圈,从来没空手回过。为了把大儿子据为己有,他们两口子没少出粮食出钱找人说事,即使后来她生了三男两女,他们两口子还是偏爱大儿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大儿子却英年早逝,泣不成声的她被村人簇拥搀扶着,匆匆瞧了一眼棺中的儿子,又身不由己的被簇拥搀扶着而去,泪眼朦胧中,她好似看见儿子小时见到他亲爹时的恐惧样,好似看见他开车给她送回来羊肉、水果。又拉她和老伴去看戏,好似看见他笑着要和她挤在老窑的炕上……那一刻,她内心只觉得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了。
儿子却不甘心与她那样匆匆一别。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后,村里的一个年轻媳妇,突然就胡言乱语起来,鬼话连篇,唬得大伙面面相觑,其中有胆大好事并喜好捉神弄鬼之人,经过好一番折腾,最后确认是老妪死去的大儿子。他也应承了并让村人去叫他妈过来。那一刻,老妪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跑到了那儿,儿子的一声“妈”叫得她撕心裂肺,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儿子在老妪的怀里痛哭着,诉说着,又对她好一番叮咛,才惜别而去,她温柔地告诫儿子,以后别这样,吓着大家了。
时隔半年,她那聋子老伴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也撇她而去。
来年,儿子和老伴的新坟上竟都开满了黄色的迎春花,那是她种的,她还买了一只羊,她总是在坟墓附近一边放羊一边做着针线活。其实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鞋垫之类的孩子们都不稀罕。于是,她把地里的干芋枝,折来纳成或方形或圆形的盖子,可以盖面盆,放饺子或在上面捻窝窝(一种面食)。她又把别人扔在地上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洗干净铺平,叠成一个个小三角,再把它们紧密地排列在一块,垫上布,用针线缝结实了,做成形状各异的手提包,坐垫,有的干脆做成蒲团,让人捎到附近山上的寺庙里。
春去秋来,转眼已过十几载,她前几年已卖了羊,独自一人总是有意无意的转悠到坟墓旁,她已经不悲哀难过了,每天到坟墓旁转一圈,已经成了她固有的一种习惯。有时回来捎点做饭柴火,有时把别的坟前燃放过的花炮纸皮壳子捡回来卖废品,她也经常帮乡亲们干点力所能及的小活,当然,村里不管谁家红白喜事也总忘不了叫老妪去吃席,但她总不太去。
她觉得自己的背越来越驼了,双腿越来越拉不前去了,想到今年已经八十了,也该老了。就这样老去也挺好。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怜悯她,二儿子又在不久前被医生判了死刑。此时,老妪觉得自己像是冬天里蜷缩的老狗被人踩了一脚,是那样的无奈而又木然。她用老窑的独扇门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了。一个月后,老妪的二儿子死了。看着所剩的儿女和孙辈们,丧毕后都涌向老窖,寒暄过后又都鸟兽般散去,看着和她赖以相守的老窑,她的心情难以言状。
她越来越很少走动,尤其是最近几天,连炕都懒得下了,浑身没劲,就静静的卧着,一动不动,早都口渴了,头前方就是孩子们给她放好的饮料、牛奶,伸手可及,可她懒得动,她想喝凉开水。她时醒时睡,她觉得大儿子和二儿子双双站在眼前,都是十来岁的模样,忽然眼前又是大儿子的亲爹,她惊恐地叫着大儿子,一会又见她那老头对着自己直笑,竟然还穿着一身西服,她“吭”的笑了,问到“咋穿这样,你走时不是穿着寿衣吗?”老头笑着说,“那边流行这衣服”。
是夜,四野寂静,皓月当空,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在老妪的身上,异样的惨白,月光中的老窖,张牙舞爪,像怪物似的。
终究,老妪死了。
作者简介: 刘建群,女,七十年代出生,喜好用笔尖去感知生活,体味生活,倾诉生活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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