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文 || 王军红:纪念春天

纪念春天

王军红

  

  我一直觉得那头小牛还在怨我!

  

  在我扬起鞭子驱赶着母牛耙完最后一块麦田之后的那个冬天,小牛命中注定要失去朝夕相依的亲人。当它还不算健硕的肩胛骨承接过母牛脊背上的曾经的栀头和筋绳时,不明就里的它怀着单纯的憧憬和几分顽皮,在往后余生里继承了这份绕着犁沟默默行走的事业。

  

  小牛生在一个春天的午后。从它像石块一样自母体上剥落的时候起,在众人迎接新生命的喜悦里,它便同时看见了品评的飞沫和灰尘一道在挤进门缝的阳光里飞舞。生它的母牛曾经以两年一胎的节奏连续产下了四头牛犊。所有小牛的命运都是相同的。唯一的区别是呆在母牛身边或被转卖他人。小牛无疑是幸运的,它的那些从未谋面的同胞都在接近两岁的时侯被牵进别人家的牛舍。轮到它出生以后人们一致决定将母牛食槽边的空位留给它——那十几亩旱地确实需要一头年富力强的畜力去维持经营……

  

  母牛明显一天天地老了,它的脚步日渐迟缓,力度也大不如从前。但母牛的衰老和小牛的成长在万能的时间里却被集合成一段难得温馨的光景。母牛耕地时小牛在田垄上撒着欢儿奔跑;母牛在拽碌碡的间息里反刍时,小牛则会像个孩子一样踅摸着咂几口香甜的鲜奶;当庄稼堆成了柴垛,种子被埋进土地,在冬日的暧阳下,两只棕红色的动物也会如老农民一般依偎在墙根下眯着眼拉家常。说的什么呢?我想无非是:你要乖乖听话,本本份份地做一只好牛,如此才能得到最好的草料和悉心的照顾,我终究不能陪你一辈子……

  

  但母牛最后还是后悔了,它不该在被榨干精力之际还毅然地生下了小牛。在它被浑身充溢着血腥气味的人牵上一条不归路时,它本能地瞪着泪汪汪的眼晴向着小牛“哞哞”叫唤。母牛意识到自己的前程凶险,它只是丢心不下肩膀稚嫩的小牛。或许正因为它产下了新生的畜力,反而加速了它走向屠坊的命运。那个源源不断出产红肉的地方也会是小牛最后的归宿之地。只是小牛现在还弄不懂一向以勤苦善良自诩的庄稼人,为什么在利益面前还是容不下另一个劳苦功高本可以颐养善终的老牛呢?人性真的这么复杂?此时于一个刚刚涉世的年青奴隶而言,喝过母乳吃过青草体味过这个世界还勉可宽慰的情感且能健康地活着,这一切还不算太糟糕!

  

  我是在很长时间的后来才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彼时的小牛。在我接过父亲的鞭子吆喝着小牛在它母亲洒下过汗水的地晌上跋涉的时侯。小牛也会时不时仰起头朝母牛最后离去的方向“哞哞”叫唤。它铜铃般的眼眸既清澈又懵懂,仿佛能看穿世态人心。总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隐形人也在手持皮鞭驱赶着世俗和时间滚滚向前。庄稼人其实是喜爱家畜的,他们通常会将最疼惜的男童唤作“牛娃”“猪娃”“狗娃”或“羊娃”。这些生殖力和耐受力极强的家养动物,其实是世代贫苦的农人们最朴素的生命图腾。他们无法改变命运,于是只能将自己和生活中的资源压榨到极致。小牛一定在埋怨人类的苛刻和无情,其实我和它都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不知道内心所叛逆的实质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面对小牛,我和同类的人们是有愧的!

  

  这世界总是将唯利是图变通为创造财富的说辞,当狡诘和薄情被溢美成智慧与理性,我们在得到的同时失去了更多!当生活缺失了悲悯,当文化丢弃了母本,我们走向的远方又有多少意义?

  

  乡村里的人无疑是季节最早的守望者。他们期盼着从日渐浑浊的瞳孔里发现枯草底下细小的萌芽。他们等待着从料峭的枝头上读出雨水来临的气息。春天其实从未迟到过,春天的意义在于所有充溢着美好情结的生发着的希望和天性无拘的自由。无人照管的野草总是最繁茂的,树木和纠缠着花香的风信拉拉扯扯。每一剪春色都是大自然和心灵的杰作。因为村庄陷落在天簌般律动的色彩里,桃树的粉白和杏李的腮红无意间便泄露了果实在夏天的位置。有心的伢子们会暗暗记在心里,期待那个有滋味的季节早点到来。于是他们常常在长大以后才猛然醒悟到春天原来就是这么不经意间被靡费辜负挥霍贻尽的!

  

  我时常回想起那些至今还远远矗立着闪闪发亮的岁月。父亲的犁铧是叫醒荒原的哨音。黄牛摔着尾巴不紧不慢地被一根僵绳牵上了梁头,栀头搭在脊背上锵锵作响,那是锨板骨与木头上铁匠铺里锤打出的尾钩最平常的撞击声,母亲总是顺从地跟在后面,她会不失时机地将路边零星的地软和鲜嫩的野菜收纳进篮子,那篮子里曾经盛满了我对春天所有的畅想……

  

  劳作间的歇息是从父亲叫停了牛脚,坐到犁辕上点起一袋旱烟时开始的。呛人的烟气在皱纹和胡茬间弥漫消散。黄铜的烟袋锅与烟嘴间通常用一截半尺长的毛竹相连,那被烟屎和汗液渍浸得腥红且光滑无比的烟杆镏附着粗糙的拇指经年间打磨出的包浆。

  

  旱烟包无一例外地被裁缝成山羊乳的形状,那是父辈们赖以消磨时光的精神食粮。在父亲招呼着同辈的叔伯弟兄们相互品尝自制烟叶的时候,隔壁鳏居的三叔会叼着烟袋板着腰杆指使我给他打火点烟。临了总免不了在我的胳膊上偷偷拧上一把,然后带着戏谑的意味自嘲一番:“碎崽娃子,长快些,要跟上给我扛大头子(棺材)。”我从小不甚喜欢他的作派,他总是用很另类的方式和他喜爱的孩童们交流。但我终究还是赶上了给他扛大头子。他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浑身浮肿着将土地拱起了一个疙瘩。土地长着粮食也种植着旱烟。我领导的羊群多次啃食过他种下的烟苗。这比撅了青麦更让他心疼。羊群是山岭的精灵,男人们也是吮吸土地的羊羔。而与孩子们的打闹是三叔远去的记忆里唯一荡漾着天性和生趣的时光。

  

  我后来终是在叔伯们的“指导”下学会了抽烟。这比学习农活、谙熟风土人情来得更潇洒自然。烟叶、麦面、谷子和豌豆喂养出的筋骨和情感与牛羊豕鸡一起在黄土的秉性里潜行。我也常常怀念母亲大襟褂子里暗藏的那一牙子锅盔或半截甜糯的红薯。习惯了带娃的乡下女人就象习惯了领受当家人喝斥指拔一样,有意无意地为断奶未久的崽子们揣下一份干粮,他们总是不能靠顿顿吃饭,时不时地撒些小性儿掀起母亲的衣襟咂吮上几口。那乳房通常是干瘪的,母亲瘦弱的身躯不能提供长期的奶水,就象贫瘠的土塬不能无限制地养育飞速增长的人口一样。但即使只是口含着“囊中羞涩”的乳头,再用百无聊赖的小手“把玩”那另一只乳房,也自觉是母亲给与的莫大的慰籍和奖赏。毕竟这样的待遇只会越来越少,最终会为下一个“从河里捞出来”或“从街市的圪处捡回来”的浑身粉嫩的“肉蛋蛋”理所当然地替换掉。悄无声息的故去和痛苦躁动的降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当一个孩童可以平静地面对弟弟妹妹吮奶而不哭闹争抢的时候,他(她)在塬岭上学着扶犁耕田、拾柴挖药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也就是在那样的梁峁上,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羊羔们双膝跪地,将还未长出犄角的头埋在烟包一样硕大的乳房间向上推顶着使劲吮吸。那一刻它是幸福的,它的幸福在于能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赢得一只灌满乳汁的乳头而忘情地享用,只有跪着放下身段才能使乳汁顺利地流入口腔。母羊此刻会很平静,她甚至会有意地给其中最憋屈的那一只羊羔创造机会。让它同样有机会和羊群一道茁壮地长大。春天来了,土地上满是如婴儿般鲜嫩的植物,母山羊知道这是属于她和孩子们的山坡。

  

  我宁愿意相信老男人们抽着旱烟的时候一定对烟包的形状有着最原始的臆想。我也愿意相信是伴随春天而来的雄性荷尔蒙给这个世界创造了无限的生机。雄性哺乳动物对雌性乳房的向往和眷怀源自幼年时哺乳的经历。那是生命在接受春天的启示后给灵魂布置下的天堂!对于无数个母亲那样的女人来说,能踩着男人的脚印追赶季节耕种生命,本就是天公地道的职责。

  

  在春日的阳光下放养一群孩子,让他们啃着羊粪当作糖豆儿或在犁沟里滚成泥猴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土地虽然古老,可每个春天都是新鲜的。像老黄牛和山羊一样敞开了胸膛哺乳,春天就是她们传递生命的山坡。山坡被秋天染黃的时候,庄稼熟了,孩子们也长大了,父母们也慈祥着老去……

  

  那头小牛和母牛,那些所有的小牛和老牛,那些所有的黄牛和山羊,都集体走向了岁月深处,它们会在所有的开满春花的春天里纪念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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