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心头一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着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尽,一切枉费心机。我一生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小袁,35岁男性,山东人氏,生得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然而在这健硕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可怕疾病,在过去的一年中,这位山东大汉跑医院的频繁程度赛过窜稀跑厕所一般。
第一次住院(2019年6月)
患者第一次住院干什么?做脑血管造影;做造影干什么?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诊断依据是什么?一张核磁共振。在这张2019年6月份拍的核磁共振上,我们可以看到脑沟里有少许异常信号(图1),这,便是考虑蛛网膜下腔出血的缘由。不过这个诊断依据似乎有点神奇,通常来讲,诊断蛛血最好的影像学检查是头颅CT,反倒是MRI的作用有限。那病史呢?小袁2019年3月出现发作性头部胀痛伴恶心,在当地医院拍头颅CT未见异常,后续也就是服用一些西比灵、乙哌立松等药物;到了4月,患者出现腰部疼痛及左侧大腿后侧放射性疼痛,去医院拍了个腰椎平片考虑腰椎病,开了一些对症的药物。以上症状本就轻微,所以药物是否有效也无从评判。到了2019年6月,患者开始出现双眼视物模糊,眼前景物如同蒙上一层纱似的,上眼科检查,发现双侧视神经乳头水肿,然后就被踢到神经科,再然后,就发生了上面玄幻的一幕。患者影像学表现已经不可靠,而这3个月的病史更是离奇,所以想都不用想,脑血管造影不会有问题,结果也确实如此。
图1. FLAIR相上可见脑沟内隐约有高信号
上回我跟赵老师说起过这个故事,赵老师说可以拍个悬疑剧,层层推进,步步紧逼,剥丝抽茧……,总之,写段故事,提些问题,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造影做完也就3天光景小袁便出院了,出院后没多久患者先是出现背痛,随后是下肢无力,在家属的搀扶下,他又上医院报到。不是背痛嘛,所以门诊做了个全脊髓的核磁共振,一看,哦呦妈妈呀,这不是LETM吗?神经科医生都喜欢的题材,大剂量激素冲啊(图2)!提前剧透,患者收进病房后确实上了激素,而且确实有效。故事继续往下说,患者入院之后查体发现如下:颈项抵抗3指,双侧克氏征阳性,双侧视神经乳头水肿,双下肢肌力4级,双侧膝反射 ,双侧巴氏征阳性,感觉检查无殊。辅助检查:ANA:1:100 ,SSA,Ro52弱阳性,腰穿压力190mmH2O,有核细胞数44/ul,单核79.5%,蛋白226.32mg/dl,糖3.73mmol/l。
图2. 脊髓T2相上可见长节段髓内异常信号,无明显强化
长节段性横贯性脊髓炎(Longitudinally extensive transverse myelitis,LETM),指脊髓超过3个以上椎体节段的损伤,病灶横断面常累及脊髓中心且超过脊髓横断面积的2/3。导致LETM最常见的原因是AQP-4IgG介导的视神经脊髓炎(NMO),约占所有LETM病例的89%,其他还有MOG和GFAP IgG介导的LETM。从临床特征上来看,AQP-4 IgG介导的LETM大多为女性,症状较重,MR上脊髓多呈横贯性损害,且肿胀明显,强化不少见;MOG抗体相关的LETM发病年龄更早,男女患病几率差异不大,脑脊液细胞数更高,MR上脊髓肿胀不明显,病灶多位于中央导水管周围,呈现“H征”,强化一般不明显(图3);GFAP IgG介导的LETM更为罕见,可参考我发表在Mult Scler Relat Disord的案例,总体感觉此病临床症状不重,病程更迁延,MR上脊髓呈非横贯性损害,脊膜可有轻度强化(图4)。
图3.MOG脊髓炎
图4. GFAP脊髓炎
Jiao Y, Fryer JP,Lennon VA, et al. Aquaporin 4 IgG serostatus and outcome in recurrentlongitudinally extensive transverse myelitis. JAMA Neurol. 2014;71(1):48-54;Loos J, Pfeuffer S, Pape K, et al. MOG encephalomyelitis: distinctclinical, MRI and CSF features in patients with longitudinal extensivetransverse myelitis as first clinical presentation. J Neurol.2020;267(6):1632-1642.;Yue Zhang, Abhijeet Kumar Bhekharee,Xiang Zhang. NMOSD or GFAP astrocytopathy? A case report.Mult Scler Relat Disord. 2020 Aug;43:102202.(我写的
)
事不宜迟,当地医院给予大剂量激素外加标准剂量丙种球蛋白冲击治疗,这一冲患者症状迅速好转,哪些症状好转呢?头痛、腰痛、背痛、腿痛、视力下降和下肢无力,一周之后小袁犹原是一尾活龙,正当大家额手相庆之时,NMO相关抗体出炉,AQP4、GFAP和MOG没有一个是阳性的。Question 2:除了NMO外,LETM还要考虑哪些疾病?Question 3:如果时光倒转,你会补充哪些检查项目?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2019年7月那次出院诊断打的是脊髓炎,出院之后给予口服激素治疗,到2019年11月激素减量完毕,期间风平浪静,不必赘述。故事讲到这里,赵老师指出这个诊断不对。不对在哪里?从定位角度讲,这个患者有明确的脑脊膜病变,症状表现包括头痛、腰背痛和视乳头水肿,单纯脊髓炎又如何解释?
视神经脊髓炎会不会导致脑脊膜炎?我相信有这样的案例,B Shi等报道过5例以无菌性脑膜炎起病的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病,其中3例为AQP4介导的,2例为MOG介导的,但这绝对不是常见表现。LETM也不全和视神经脊髓炎划等号,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感染性疾病、放射性损伤、(副)肿瘤性疾病、代谢性疾病、血管性疾病都有导致LETM的个案报道,Bhargava P等总结如下表(图5)。在我们这个案例中,激素效果非常好,对照着这张表,哪些疾病可能对激素有效呢?血管性疾病不会,代谢性疾病不会,肿瘤性疾病(除了淋巴瘤)不会,而感染性疾病不被治死已经不错了,剩下的只有自身免疫性疾病,这个患者ANA,SSA呈弱阳性,难道是红斑狼疮或干燥综合征?
图5. LETM的鉴别诊断
B. Shi, W. Jiang, M. He, H. Sun,X. Sun, Y. Yang, J. Yao, L. Wu, D Huang. Aseptic meningitis as an atypicalmanifestation of neuromyelitis optica spectrum disorder flare. Mult SclerRelat. Dis., 41 (2020), Article 102013;Bhargava P, Elble RJ. ClinicalReasoning: An unusual cause of transverse myelitis? Neurology. 2014;82(6):e46.;Trebst C, Raab P, Voss EV, et al. Longitudinal extensive transversemyelitis—it's not all neuromyelitis optica. Nature Reviews Neurology2011;7:688-698
岁月静好的日子并不长,到了2020年3月份,患者出现视物变形,眼底检查发现视双侧神经乳头水肿,到4月份,小袁再次出现头痛和双眼视力下降,收入病房后行腰穿提示压力400mmH2O,细胞数540/ul,单核90%,糖0.26mmo/l,蛋白679mg/l,头颅MR表现同“蛛网膜下腔出血”那次差不多,脊髓MRI未见异常。于是激素 丙球又轰上去,轰上去症状又缓解了。Question 4:在这个时间点你会考虑什么诊断?如果说去年发病时上激素还情有可原,那这回上激素就应该打屁股了,脑脊液0.26mmol/l的葡萄糖,连血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背后的原因不是感染就是肿瘤。感染的话用了这么久的激素病人显然早就见马克思了,所以剩下的只有肿瘤;而这个肿瘤对激素还挺敏感,所以答案已经出来了,什么东西?淋巴瘤!接着患者转来我科继续诊治。这个淋巴瘤很奇特,影像学上没有发现脑内或脊髓内有占位性病变,而脑膜刺激症状十分明显,看来淋巴瘤细胞在脑脊液中游荡。脑膜淋巴瘤绝大多数是继发性的,即身体其他部位扩散至蛛网膜下腔,原发者十分罕见,因此我们需要完善的检查有:血常规,血LDH,肺CT,腹部脏器及全身淋巴结B超,骨髓穿刺,脑脊液细胞学检测和全身PET-CT。以下为我们的检查结果:白细胞 6.45 x 109/L,红细胞4.81 x 1012/L,血小板239 x 109/L,血红蛋白151 g/L, LDH 131 U/L, CRP 1.96 mg/L, ESR 34, ANA 1:100 , SSA/Ro53 ,dsDNA/ANCA/RF -, EBV IgM -.,肺CT及超声检查结果正常。最扣人心弦的环节莫过于脑脊液细胞学检测,我给患者留了足足20ml的脑脊液,结果呵呵了(图6)。
图6. 脑脊液细胞学检测可见大量形态变异的幼稚淋巴细胞增殖浸润,该类细胞胞体较大,胞浆量中等或丰富,色兰,部分可见瘤状突起,胞核呈椭圆形或不规则形,核染色质疏松,明显可见1-3个核仁。偶可见双核型及核分裂型。结合细胞形态及免疫化学染色符合恶性B细胞淋巴瘤表现。(感谢华山北院检验科李向宇医生供图)
为了明确肿瘤来源,我们给患者进行了全身PET-CT扫描,结果提示左侧骶1神经前肢增粗,FDG代谢异常增高,回顾1年前的腰骶部核磁共振,我们只能一声叹息(图7)。
图7. 左图PET-CT可见左侧骶1神经根代谢增高,右上图为2019年的腰骶部MRI,当时未留意腰骶神经根,右下图为2020年复查的腰骶MRI,可见骶1神经根明显增粗。
腰骶脊髓硬膜外是中枢神经系统淋巴瘤罕见的受累部位,约占所有脊髓硬膜外肿瘤的9%,而其中原发于硬膜外的淋巴瘤只占0.1-3.3%。淋巴瘤导致LETM的类似案例少于5篇,其病理类型主要为弥漫大B型淋巴瘤和血管内淋巴瘤。
对于中枢神经系统淋巴瘤,神经内科的角色就是疾病的搬运工,一头是请神经外科活检,一头是请血液科治疗,而我们自己最后落得个毛干爪净。这个案例通过脑脊液细胞学检测明确淋巴瘤,避免患者挨上一刀,也算是一桩奇谈。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人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