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纽约亚洲艺术周有铭青铜器 / 四六文摘

铭文对青铜器乃至中国古代历史研究均提供着极其重要的史料，所铭之文字短者呈现单一族徽，长者记载朝代更迭、乱世中治国中兴之道等史诗级资料。中国现代作家及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研究「海内青铜器三宝」之一的毛公鼎时曾道其铭文可「抵得一篇《尚书》」，可见其对青铜礼器上铭文之高度重视。铭文更对商周政治、文化、文字、书法以及文学等多方面领域提供了珍贵资料，以供学者深究，学术意义上更超越青铜器本身器型及纹饰。

中国青铜铸造技术于商周之际蓬勃发展，青铜文化极盛，既见地位崇高的祭祀礼器，亦有融入了工匠创意巧思的日常用器。历代学术界对于青铜器的器型和纹饰都有深切了解，惟独器上所见铭文仍有大量研究讨论空间，有待更多学者与藏家释读考证。纽约蘇富比9月亚洲艺术周「中国艺术珍品」拍卖会为各大藏家诚献一组重要青铜器之时，亦奉上对拍卖中有铭青铜器铭文之研究及综合各方学者的见解。

仲义父作新客鼎

西周或宣王时期（约公元前827-782年）

仲义父作新客鼎

估价：300,000－500,000 美元

本品仲义父作新客鼎，青铜之重器，历史价值非凡。此鼎身世极为显赫，光绪年间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法门镇任家村西周青铜器窖藏，时同窖出者还有举世闻名的大克鼎（图一）。大克鼎曾为晚清重臣、收藏大家潘祖荫旧藏，现为上海博物馆镇馆之宝，与大盂鼎（现藏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毛公鼎（现藏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合誉为「海内青铜器三宝」。近期大克鼎与大盂鼎在阔别十七载后在上海博物馆同时展于《鼎盛千秋：上海博物馆受赠青铜鼎特展》，上海，2021年。

从目前相关资料看，任家村西周窖藏当时出土青铜器主要有两组最为重要。一组为「克」器，以大克鼎及小克鼎最为出名。另一组即「仲义父」器，其中包括仲义父鼎两套各五件，器形纹饰皆同。本鼎及另外四件一套，同见三行十七字铭文（含重文二）。另一套五鼎同见一行六字铭。两组十件仲义父鼎出土后即散于各地，今时大多为重要博物馆馆藏：五件为上海博物馆收藏，三件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另有一件至今下落不明。仲义父组青铜器除鼎器外，另知包括仲义父盨一式两件，现亦不知下落，以及仲义父缶霝一式两件，现同藏于上海博物馆。本品鼎为目前市场上唯一一件可流通的仲义父器，价值无量，弥足珍贵。

本鼎铭文记「仲义父作新客宝鼎其子子孙孙永宝用华」。由此可断，此器器主为「仲义父」。关于仲义父的身份，学术界多有讨论。「仲义父」器与「克」器同出一窖，其器主仲义父及克彼此的联系自然显而易见。柯昌济认为仲义父即为克（1935年，页10）。李学勤同持此观点（2014年，页195）。另外，李氏在其文章中谈及（1999年，页154），仲义父器铭尾见「华」字，表明其为华氏，应由先祖师华父得氏（据大克鼎铭记，师华父即为克之先祖）。关于仲义父及克的联系，韦心滢博士近年曾做过深入讨论。韦氏通过研究任村及附近出土的带铭青铜组器，定位出了克直系五代的世系，并且得出结论克又称仲义父，仲为辈份，义父为其字（2019年，页129）。

本鼎的来源著录极佳，传承有序，尤为难得。自出土逾一百三十年间以其独特的视角见证着近代金石史上的风云沉浮。此鼎初为端方收藏。端方为清末重要政治家，同时也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以及青铜器收藏大家。端方去世后，此鼎继由山中商会购得，并且录于其1923年在日本大阪举办的展览《古代中国美术展观》。此后，此鼎辗转至艺术商人杰・利开普处，后其库存被纽约艺术商人魏格收购。上世纪四十年代，陈梦家访美进行学术研究，至纽约时从魏格处选取了三十件青铜器录入其著作，当中即包括本鼎。除显赫的来源以外，本鼎的铭文自清末起即被各大金石学著作所收录，著录极多，足见其在青铜器收藏及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

犬祖辛祖癸鼎

商末公元前十三至十一世纪犬祖辛祖癸鼎

估价：800,000－1,200,000 美元

本鼎器形雄浑庄重，纹饰遒劲刚毅，铸铭文两行六字「犬祖辛祖癸享」，笔法粗旷有力，有一种象形文字之美，古韵悠然。商代带铭青铜器多为单名、族徽或祖先祭名，超过三或四字的实属凤毛麟角，稀罕至珍。然而此器最为重要之处在于其铭文内容。此鼎铭中的「犬」字，表作器者，「祖辛」及「祖癸」则为作器者所祭之祖先，全铭最后的「享」字，按金文格式属族徽，相同族徽铭亦可见于其他商代青铜器之上。商代青铜器铭「犬」者，或为官名，属田猎之官，亦参加征伐之事（见陈梦家，页514），或为族氏名，意犬族，本鼎之「犬」若为族氏名，「享」则为其复合族氏（详见严志斌，页297）。

商朝时青铜鼎器绝非常人可以拥有，其主人必定社会地位显赫，如高级官员或族氏首领等。通过商代末期的甲骨卜辞可知当时有名犬侯者，应是一位重要的军事首领，曾经作为主力帮助商王征战外敌方国。丁山先生认为犬侯为商朝内服的侯亚（丁山，页116）。严志斌博士认为犬侯即为犬族的首领（前述出处，页297）。

关于犬族，刘桓先生曾通过研究一系列自武丁时期起的甲骨刻辞，分析梳理了其族氏脉络。犬族最初与商王朝为敌对关系，甲骨卜辞中可见「己酉卜，贞：雀往征犬」（郭沫若，编号6979），此刻辞清楚记录了商朝曾派遣雀前往征讨犬。另见卜辞记「贞：惟备犬仆」（上述出处，编号565），可理解为贞人问对于犬方奴隶施用某类刑罚。又见有卜辞记「乙卯卜，允，贞：令多子族比犬侯寇周，叶王事」（上述出处，编号6812正），意为商王命令多子族与犬侯攻打周方，由此可见此时犬族已经归顺商王朝，并成为了商王朝的一支重要军事力量，其首领即为犬侯。再见卜辞「辛酉贞：犬受年。」（上述出处，编号9793及9794），意为贞问犬地庄家的收成情况，可见其亦有农耕生产（详见刘桓，页1至2）。

杨树达先生认为犬族即为昆夷或混夷，又作畎夷或犬戎（杨树达，页62）。刘桓先生同持此观点，并加以论证犬戎亦名玁狁（刘桓，页3至4）。犬戎之名因西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深被人们所熟知，《史记·周本纪》中记：「幽王以虢石父为卿……国人皆怨……又废申后……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此战的结果直接导致了西周王朝的覆灭，可见犬戎乃至犬族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

此鼎除铭文极为重要之外，纹饰组合也尤为特殊。本鼎主题纹饰为大兽面纹，颈部辅以蛇纹、火旋纹，此类纹饰组合极其罕见，故倍加稀珍。可参考一极近鼎例，清宫旧藏，收录于《西清古鉴》（图一），后入吴大澄收藏，铭文拓本见《愙斋集古录》，全形拓见《愙斋集古图》，载周亚编，《《愙斋集古图》笺注》，上海，2012年，页54。

子龚鼎一对

商末子龚鼎一对

估价：200,000－300,000 美元

青铜器成对者存世极罕，而本对鼎器铸同铭，且铭文左右相对成镜面像，更可谓弥足珍贵，实数稀珍。

本对鼎器形及纹饰特征属殷墟时期。鼎身纹饰精细异常，颈部饰三组兽面纹，以云雷纹衬底，疏密有致，庄正大气。

此对鼎于1957年已见经出版，其铭文更是被多部金石著作所收录。鼎铸铭文「子龚」二字，或为人名或为族氏，其作器者或为商末王子。两鼎之铭「龚」字上半部为「龙」，双龙相对，左右对称，足证此二鼎成对无疑。

否叔尊、觚、爵及觯一组六件

西周初否叔尊、觚、爵及觯一组六件

估价：150,000－250,000 美元

青铜器成组者极少同时现身市场，而本组否叔器不仅六件成套无疑，同时每件皆铸有铭文，按器形依次递减，学术价值极高，为研究西周青铜器文化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尤为难得。

否叔器对于学术界绝不陌生，至今已有许多学者对其铭文进行过释读考证，但各家众说纷纭。目前主要的争论点在于铭文中的一个图形文字，此铭于尊、卣、觚上均可见，位于其铭文之最末。张光裕先生是最早针对此一课题进行研究的学者。张氏认为此铭应读为「霝」，或为否叔之母名，亦或作善终之意。陈英杰先生同意张氏的释读，但对铭文内容有不同的解释。陈氏认为否叔患病，久不能愈，以为是其母神灵的作祟，故制此组宗器用来遣送作祟母亲的神灵。另有学者将此铭释读为「眚」，有灾意。这一观点最初由李学勤先生提出，后由李春桃先生加以延伸，李氏对于铭文的解释同持否叔逝母作祟说。

关于此课题目前最新的研究讨论见于吴镇烽先生于2020年所发表的文章。吴氏的研究对此一铭文的释读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以往学者皆认为此铭的结构是由三个平行排列的口组成。吴氏提出此铭结构并非并列的三个口，而实为中间一个方框，左右各为一个C形符号。此铭并非文句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族徽，而相类族徽亦可见于其他西周青铜器之上。由此一来，否叔器的铭文即变得清晰易懂，其内容并非记载否叔母亲的鬼魂作祟，而是记录了否叔尽力办理一组献给亡母的宗彝，用以致送其母。

吴先生的论点在目前看来应该最有可能。通过仔细检视尊、觚实物以及卣铭的照片，可见上文所论之铭文中间实为一个口，而左右两侧的部分明显故意未做封口，从而形成一个C的形状。由此可见吴氏对此铭的辨读十分准确。与此同时，吴先生对于此铭的解读亦符合金文格式。金文中尤其常见于主体文字后附一族徽之例，用以表示器主之宗属。然而吴氏文章中亦有一处疑问未及涉论。在细观否叔尊实物上的族徽铭之后，可见此铭除了基本的结构之外，上面另可清晰见到一道短横，断应为铭字的一部分而非是铸造瑕疵。吴氏在其文章中所列举之相类族徽铭例皆未见此横，尚不知何解，更待以后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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