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石涛蜀冈行迹考
石涛蜀冈行迹考
——为扬州书画三百年特展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作
韦明铧
石涛在扬州的行迹所至,正如清人张庚《国朝画征录续录》所说:“今遗迹维扬尤多。”如果细加分析,可以发现他在蜀冈与保障河一带的北郊留下的足迹尤为密集。结合他的绘画和题诗足以表明,石涛对扬州北郊的风光情有独钟。
“黎明努力上平山”
关于蜀冈,石涛在《淮扬洁秋图》题诗中说:“黄海之水广汪洋,黄海之山西蜀冈。”对蜀冈的推崇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对保障河(今瘦西湖)沿岸的风光,石涛在有名的《广陵竹枝词》中曾集中提到禅智寺、月明桥、红桥、韩园、法海寺、清平桥、观音阁等一系列名胜。他有诗云:“邗沟呜咽走金堤,禅智松风接竹西。城里歌声如沸鼎,月明桥上有乌啼。”显然,石涛当年是走遍了保障河全线。
石涛在《广陵竹枝词》中提到保障河畔的法海寺和蜀冈东峰的观音山:“法海寺前多素秋, 清平桥畔足嬉游。儿曹偏爱观音阁, 看杀烧香不转头。” 法海寺、观音阁如今均在,唯有清平桥已成为历史。但是,石涛的学生、扬州八怪之一的高翔在所绘《平山堂八景册》中有这样的诗句:“清平桥转步迟徊,宿雨初收晓雾开。堂上欧苏呼不起,迎人山色过江来。”清平桥显然就在平山堂下。
蜀冈中峰的平山堂,对于石涛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因为石涛曾经在此觐见过康熙帝,所以他对平山堂抱有特别的感情。康熙二十三年(1684)石涛在南京长干寺迎驾,康熙二十八年(1689)又在扬州平山堂迎驾。在平山堂迎驾时,康熙竟然呼出其名,石涛感激涕零,于是作《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恭纪二首》,云:
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
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
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
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己巳路当先。
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
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
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
石涛虽是明朝的宗室和遗民,但在他内心仍然期望得到清朝“圣主”的青睐。
石涛受朋友委托,画过一幅《平山折柳图》,送一位北京国子监的监生离扬赴京。图上题写着《平山折柳图》五个字,画着河流、船只和远山。在石涛笔下,“平山”犹如扬州的象征。与石涛一起登平山堂的朋友中,有一个扬州人萧旸,字征乂,号也堂。萧旸出身富家,不治家业,“独日挈一木瓢,负一蒲团,走三山之巅,咏诗见志,有不可一世之志”。他“性不喜近显贵,好从耆宿及高僧游。扬州介江淮之交,四方之名彦舟车过邗水、蜀冈间者,辄访萧子,萧子辄与之登平山堂,饮酒指顾隔江诸山以为乐”。萧旸与石涛相善,石涛至扬州,他都登门造访。石涛晚年不愿攀附权门,同“有不可一世之志”的萧旸气味相投,故萧旸成为与石涛一同登平山堂的旅伴。
“大笑宝城今日我”
在蜀冈上,最美的风光还推堡城的花木。石涛有《偕友过堡城看红叶,大醉而戏作》二首,云:
常年闭户却寻常,出郭郊原忽恁狂。
细路不逢多揖客,野田息背选诗郎。(谓倪永清处士)
也非契阔因同调,如此欢娱一解囊。
大笑宝城今日我,满天红树醉文章。
诗后有跋,叙其始末:“昨年与苏易门、萧征义过宝城,看一带红叶,大醉而归,戏作此诗,未写此图。今年奉访松皋先生,观往时为公画竹西卷子。公云:吾欲思老翁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秋林人醉一纸,翁以为然否?余云:三日后报命。归来发大痴颠,戏为之,并题。” 清初的堡城,冈峦上下,枫树成林,入秋后枫叶如丹,游人如潮,石涛就是与苏易门、萧征义等友人一起到宝城观赏红叶的。后石涛作《秋林人醉图》,今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堡城和铁佛寺一带的花木,在清代一直有名,尤以梅花和枫树为最。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铁佛寺在堡城,本杨行密故宅,先为光孝院僧伽显化第二处。方丈内有梅三株,中一株兼三色。远近多红叶,诸暨陈洪绶,字章侯,尝携妾净发往来看红叶,命写一枝悬帐中,指相示曰:‘此扬州精华也。’”据《大风堂书画录》载,石涛绘有《秋山图轴》,图上题诗四首,每首都以“千山红到树”开头。如:“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避暑知无计,鱼缯雪染陈。”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似有云来岫,呼之澹远亲。”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寄兴前壑士,当寻作比邻。” “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记得我旋路,开轩接渭滨。”石涛在跋中说,丁卯(1687)年夏日,三槐堂老道翁来访,读案头诗卷,尤喜石涛的“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诗句,便取纸请石涛书写,每首皆用“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开头,石涛欣然应允。细审诗意,扬州并无别处有“千山红到树,一水碧依人”之景,所以石涛的“千山”就是逶迤的蜀冈,“一水”就是延绵的保障河,“红树”就是堡城和铁佛寺的红枫。
到了冬天,堡城和铁佛寺的梅花便成了石涛的所爱。石涛的《广陵梅花吟八首》之二,是描写堡城和铁佛寺梅花的:
前朝剩物根如铁,苔藓神明结老苍。
铁佛有花真佛面,宝城无树对城隍。
山隈风冷天难问,桥外波寒鸟一翔。
搔首流连邗上路,生涯于此见微茫。
据日本所印《中国名画选》第七册石涛《梅花轴》,这首探梅之作作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石涛还有一首《蜀冈梅花》咏道:“梅花偏向蜀冈好,泉水香随第五名。”诗中提到了蜀冈的梅花,应该就是万松岭上的“小香雪”,乃清代按察使汪立德、候选道员汪秉德所筑。曹寅《西城看梅吴氏园》诗云:“老我曾经香雪海,五年今见广陵春。”谓此。石涛又提到第五泉,即“泉水香随第五名”,表明他品尝过第五泉的水。
“许多儿女问红桥”
另一处令石涛不能忘怀的扬州美景,是红桥。
石涛曾在春天来临,湖水初涨时游览红桥景色。扬州诗人王日讲写过一首《仲夏同倪永清、石涛师、卓子任、李玉峰、家望文红桥观涨》,诗中写石涛等人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四月观赏虹桥的春潮,诗云:“新晴观水涨,热极一乘风。舟傍青楼外,莲开碧沼中。落霞山掩翠,待月烛摇红。座上皆词客,题诗选兴同。”诗人兴会,其乐无穷。王日讲,字学臣,别号锦江,石涛友人。
石涛甚至有兴致冒雨游览红桥,他的《泛舟红桥雨中即事》诗云:
上巳春阴尽日闲,一舟招我始开关。
笙歌锦簇隋堤畔,烟雨浓遮蜀岭间。
把酒直须流水曲,簪花不合鬓毛班。
相逢但说江都好,鼓枻乘波趁暮还。
诗后有跋:“三月三日,研旅、退夫两先生招同勿斋诸子泛舟红桥,雨中即事,研翁以此纸索余,戏为之图并正。清湘遗人极。”此图作于1705年前后。香港佳士得2009年春拍的石涛《堤畔烟雨图》,有石涛的这首题诗,系日本藤井有邻馆旧藏。这次陪同石涛雨中观看红桥的研旅,名黄又,字燕思;退夫,名程道光,字载锡。两人都是徽州人,住在扬州。程道光另有《丁丑上巳招石清湘、王歙州、宋奕长、潘受安、互心、黄燕思、砚芝、李久于、孙斗文游红桥步奕长韵》一诗,记载了石涛这次雨中红桥之游。诗云:“上巳招邀集水隅,乱流才注亦渟洄。岸添官种多新柳,园出伶歌有落梅。发育及时有雨足,迷离尽日晚船开。自嗟潦倒殊公等,祓濯迎祥特地来。”题目中说的石清湘就是石涛。这是一则佐证石涛冒雨畅游红桥的清人诗作。
石涛《广陵竹枝词》咏道:“垂杨一曲午逍遥,城郭依稀在碧霄。蝶板莺簧勾不住,许多儿女问红桥。”似乎是描写出雨中北门向红桥途中,有许多红男绿女涌向红桥的热闹情景。石涛在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题山水册》中,抄写了这首旧作。有意思的是,石涛的朋友先著在《寄怀石涛上人广陵》诗中,有“明年垂柳红桥畔”之句,可见红桥是石涛最爱游览的湖上名胜。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石涛《荷塘游艇图》,图中写城外湖上,遍植莲花,远处有城,水上有桥,桥下有艇,丁家桐先生在《石涛传》中说:“其实,这幅画按所画内容看,应名《红桥图》。”
“韩园虽好殡宫荒”
关于保障河边的名园,石涛对韩园的兴衰充满感叹,他在《竹西之图》上题道:
韩园虽好殡宫荒,歌妓魂归恨杳茫。
堤外莲花千万朵,不知谁似旧人香?
韩园是扬州北郊的著名酒馆,一称醉白园。李斗《扬州画舫录》云:“北郊酒肆,自醉白园始。康熙间如野园、冶春社、七贤居、且停车之类,皆在虹桥。壶觞有限,不过游人小酌而已。后里人韩醉白于莲花埂构小山亭,游人多于其家聚饮,因呼之曰韩园。迨醉白死,北门街构食肆慕其名而书之,谓之醉白园。”在石涛对韩园的感叹,似乎也寄寓着他对隋炀帝和江都宫的凭吊。
石涛曾在保障湖边一座小寺院双清阁小住,双清阁的主持是石涛的弟子耕隐。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为吴蓼汀所作的《双清阁图》,图上有杜乘以篆文所写的题跋,其中有句云:“吾师妙手真有神,顷刻移来缘窗晓。昔日王孙亲捧研,袈裟常在诸侯先。而今寂寞守荒亭,孤灯吟老寒无馔。时来卷石如高山,衙官徐沈骇荆关。”诗中告诉我们:杜乘十分尊重石涛,称石涛为“吾师”;石涛当时境况潦倒,只能暂住“荒亭”;尽管物质生活穷困,石涛还常常叠山理水,打点园林,所谓“时来卷石如高山,衙官徐沈骇荆关”。史载石涛擅长叠石,“时来卷石如高山”证明了这一点。他堆叠的假山令衙官惊叹,有荆浩、关仝山水画的气势。题诗的杜乘,字书载,号木剑老人,扬州人。
“北郭名园水次开”
此外,城北秘园也是石涛曾经到过的地方。孔尚任等春江社友曾在扬州城北的秘园与八省名流举行雅集。孔尚任《湖海集》卷二有《停帆邗上,春江社友王学臣、望文、卓子任、李玉峰、张筑夫、彝功、友一,招同社杜于皇、龚半千、吴薗次、丘柯村、蒋前民、查二瞻、闵宾连、义行、陈叔霞、张谐石、倪永清、李若谷、徐丙文、陈鹤山、钱锦树、僧石涛,集秘园,即席分韵》诗,云:
北郭名园水次开,酒筹茶具乱苍苔。
客催白舫争先到,花近红桥睹胜栽。
海上犹留多病体,樽前又识几诗才。
蒲帆挂满行还住,似为维扬结社来。
秘园的确凿地点,不能详考,但孔尚任既然说它是“北郭名园”,而且“花近红桥”,则它一定在红桥附近,属于保障河的范畴。孔尚任诗题中明确记载,石涛参加了秘园雅集。孔尚任又曾致函参加雅集的另一位扬州诗人卓尔堪,云:“石涛上人,道味孤高,诗画皆如其人。社集一晤,可望难即。别时又得佳箑,持示海陵、昭阳诸子,皆谓笔笔入悟,字字不凡。仆欲求一册,以当二六之参。不敢径请,乞足下婉致敬之。”对石涛评价极高。
最后谈谈石涛的墓。旧志记载,石涛墓在平山堂后。原有石碑,清末尚有人祭扫,民国时已罕有人至。李万才先生《石涛》一书引杜召棠《石涛与扬州》一文记述,石涛墓所在地位于蜀冈之北,名为蔡家山,墓前有一小溪。墓前石碑甚小,高仅二尺,宽度更狭,上书“石涛上人之墓”六字。石涛游于蜀冈,葬于蜀冈,也算钟情于蜀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