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姚增华/韭菜饼
韭 菜 饼
姚增华(江西)
咣…咣…咣…“佛仔老鼠游街了,佛仔老鼠泛韭菜饼卖,请大家不要学样啰……”佛仔老鼠头顶写着“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高帽,胸前挂着一块标有“打到投机倒把份子”的木牌,左手拎着铜锣,右手拿着锣锤,在两名身挎步枪的民兵押送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游走在小集镇鹅卵石铺就的老街上,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声吼叫着“佛仔老鼠游街了……”
佛仔老鼠也姓姚,名为福仔。他出生那年,正遇上闹鬼子,娘怀他时东躲西藏,不足八个月的他就匆匆地来到了人世间,有一餐无一餐的奶水总算是让他活下来了。佛仔老鼠见世面不到一个月时,他父亲正在老街上泛韭菜饼卖,鬼子兵砸了油锅抢了韭菜饼,还把他父亲当着试刺刀的靶子,小福仔也就这样没了父亲。他娘俩相依为命,经常是躲那躲这,吃了上餐没有下顿,常年躲在离老街不远的寺庙里偷吃供品过日子,娘也就这样在月子里攘下了病根,第二年,也就是小福仔快要满周岁时,小福子他娘,这唯一的亲人也撒手不管福仔而辞别了人世。从此,小福仔就在寺庙里居士们的照料下,吃饭时你一口我一口地呵护着,“福仔”也就自然地变成“佛仔”了。佛仔幼小以来就营养不良,再加上父亲那个子矮小的基因,比起同龄人的发育期他都要来个慢三拍,到了十二三岁的年龄,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嘴巴长得尖尖的,两腮就像鼠腮一般模样,后来人们叫他时就爱在“佛仔”后面加上“老鼠”一词。“佛仔老鼠”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也乐意人们这样叫他,他说佛仔,佛仔,做佛的仔有佛佑着不是更好些嘛。到他十四五岁那年,新政府已经成立两三年了,乡公所正好缺一名通讯员,佛仔老鼠根正穷苦出身是唯一的人选,他就这样结束了像是流浪的生活,每天很有规律地送信件、拿报刊,在乡公所里打打开水扫扫地,抹桌抹凳夹报纸……
安稳而又舒适的生活过了三五年,佛仔老鼠的通讯员工作从乡公所干到了人民公社,这时也该是佛仔老鼠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一些女孩子想给佛仔老鼠抛一下眉眼也求没机会,而公社办公室主任的女孩却是近水楼台,这事却让办公室主任看在眼里,乐在心上。有一天,趁佛仔老鼠干完活后,打算与这位家庭出身好、做事又勤快、脑子比较灵光的小伙子聊聊,要不是个子矮了点的话,主任对闺女与他的交往那是一百个满意。主任问起他姓名时,他说只知道自己姓姚,这还是寺庙里居士那里听来的,又把大伙儿都叫他佛仔老鼠,以及自己承认做佛仔的想法,就像那半升筒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地给主任全都倒了出来。就在当天,主任就没让闺女与佛仔老鼠来往了;又过了些日子,公社便以封建迷信思想严重为由辞退了佛仔老鼠,还勒令他改掉佛仔老鼠这个名儿。当时,有一位好心的老先生叫他改名为福仔,这样让邻里乡亲叫起来也不需改口,对此有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讥笑、挖苦他说:福仔,福仔,现如今真的是有福的仔啰。
佛仔老鼠被赶出公社大院,不敢也不可能再去寺庙里吃住了,更不可能像当通讯员前一样到处流浪。佛仔老鼠只好卷起铺盖暂住在连接老街的古桥上。这桥六墩五孔,全长六十多米,桥墩全由麻石垒砌,每个桥墩都纵横堆叠着七层方木,桥墩间方木上联架着五根巨大圆木,在圆木上平铺木板便是桥面,桥面上建有木屋,且每个桥墩处建有相对的店屋,桥面上算是老街最为繁华的集市。佛仔老鼠晚间在桥面上铺好席被睡觉,白天收起铺盖寄放在桥墩上的杂货店里。起初几个月,像他这样没田没地的也只有上山砍柴卖,好心的街坊邻居见他个小吃不消力气活,劝他还是重操父亲泛韭菜饼卖的旧业,于是他买了炉子,又买了一口小锅,还凿制了一沉石磨,不几天的工夫老街桥面上又多了一家泛韭菜饼的商户。他泛韭菜饼是用榨坊卖的上等菜籽油,又拿出一等一的籼米把它浸透,待到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把浸透的籼米磨成米浆,然后把油烧得滚烫滚烫的,只见他麻利地往泛韭菜饼的模型铁皮勺子里舀些米浆,并在米浆上面放些炒熟了的萝卜丝韭菜馅,又在馅料上面舀覆盖米浆,再把盛有米浆馅料的铁皮勺子放进滚烫的油锅里,不一会儿勺子里的米浆转了色,佛仔老鼠会很娴熟地将铁皮勺子轻轻提起,再往锅沿边上缓缓地一扣,转色后的米浆团子脱离了铁皮勺子,便飘浮在油锅里,这时的米浆团子像似舟船泛游在湖面上,待那米浆团子转成深黄色时,佛仔老鼠会很轻松地用筷子把它夹到沥油的篮子里。小集镇人称这一小吃为“韭菜饼”,而制作这小吃的过程叫做“泛”韭菜饼,可见这“泛韭菜饼”的确是一门富有诗情画意的手艺。小集镇上的人同情他才有意上他这儿买韭菜饼吃;还有一部分人,是想看看这位曾经让主任闺女都倾心的小伙而借故来买韭菜饼;当然还有因“佛仔”这名儿丢失工作也会招揽一些生意……这样,佛仔老鼠每天所泛的韭菜饼都能售卖出去。
佛仔老鼠泛韭菜饼的生意一直都很好,生活总算有了一定的着落,可旧历腊月的最后几页又将翻掀过去,而小集镇的未婚女子仍然还是无人敢和他接近,那顶扣在他头上“严重封建迷信思想”的帽子,人们担心随时还会招来无端的厄运。这年年尾,正好邻村有一大地主年方二十的女孩也无人问津,朋友们趁机撮合了这件美事,并在二月花朝日便匆匆地完了婚。这样,佛仔老鼠泛韭菜饼便有了一个好帮手。虽说他泛韭菜饼得来的生活不算怎样红火,但在小集镇的排名也不会滞后,小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又过去了,佛仔老鼠家除新添了一男一女外,还是照样演义着砍柴、种菜、泛韭菜饼三部曲。他说,泛韭菜饼所用柴火是自己上山砍的;韭菜和萝卜或南瓜妮是自家种的;菜油是自己种油菜榨的;这样既省本钱而又确保韭菜饼馅料新鲜,只要能做到天天换新鲜油,那泛出来的韭菜饼肯定就不会差了。有一天,从来就没喝过酒的佛仔老鼠,应邀陪邻居家的客人喝了一点点酒就醉了;老婆只好替代浸米磨浆,一贯就节约的老婆,把半碗剩饭和没吃完的大豆也一起倒进了上等籼米里磨浆,结果泛出来的韭菜饼格外酥软且还能见两个球面鼓鼓的,不像以前所泛的韭菜饼硬而逼瘪逼瘪的,就这样这也能给顾客增添几分看头;这事就让佛仔老鼠纳闷了,为什么这次的韭菜饼就泛得鼓鼓的,而且咬起来又酥又软,他又再三问老婆这时什么原因,老婆也找不着答案,便无奈地说,自己浸米磨米浆时,舍不得那半碗剩饭和半碗黄豆,所以就把它们一起倒进浸透了的籼米里磨成米浆。针对老婆的这一说法,佛仔老鼠好奇地隔天倒剩饭和豆子磨米浆,结果倒与不倒剩饭豆子磨米浆就是不一样,参和了剩饭豆子的米浆泛出来的韭菜饼,口感上和外观上都更讨顾客的欢喜。佛仔老鼠掌握了这一奥妙,磨米浆时就天天放点大豆和剩饭,他的这一诀窍没有告诉别人,就连他老婆也不知这一秘诀,而他泛的韭菜饼在小集镇上也就越来越受邻里乡亲的青睐了。
佛仔老鼠的韭菜饼在小集镇上跑火了几年,自然会遭到同行的羡慕嫉妒恨。不久,小集镇上也刮起了“打击投机倒把”的狂风,而佛仔老鼠的老婆又是地主的女儿,便首当其冲地被揪出来游街、戴高帽、挨批斗。不过,他在这场运动中也还没吃多少亏,造反派让游街他就乖乖地去游街,给他戴高帽就把高帽戴得好好的,批斗时叫他老实坦白交代罪行,他就边掌自己的嘴边说泛韭菜饼不对。有时,造反派要动手打她,他就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一次,造反派给他动真格了,他立马来了个语录创造法,把“批斗浣韭菜饼的投机倒把份子不能动手动脚”当成最高指示来敷衍造反派。后来,他泛韭菜饼的锅炉也就不能摆在桥面上了,只有偷偷地放在家里来泛韭菜饼,然后把泛好的韭菜饼装进竹篮里,上面遮盖着一块沾满油渍的蓝布,便提着这装有韭菜饼的竹篮走东家串西家。他卖韭菜饼给顾客方便多了,做到有钱收钱,没钱或米或豆兑换都行,有时他拎着一蓝韭菜饼出门,带回来却是一袋米或一袋豆子。当时,要割佛仔老鼠这一资本主义的尾巴也不是件难事,公社念他的出身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贫农蔸子,又念他是公社干过事的老同事,也就没更多地给他动真格了。佛仔老鼠就这样躲躲藏藏地卖韭菜饼,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那泛韭菜饼的锅炉又能正正当当地摆在桥面上了……如今,佛仔老鼠那泛韭菜饼的诀窍早已传授给儿女了,他儿子和女儿,分别都在县城泛韭菜饼卖,其目的是方便陪同孙辈读书,韭菜饼生意可以说是异常火爆,两家人都算是赚到钱了,女儿还打算在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好让儿孙也做一做城里人。
外地人问起铅山的美食,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有烫粉、灯盏粿、韭菜饼……而我一听人提起韭菜饼就会想到佛仔老鼠,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他那挂牌、戴高帽游街的情景,因为佛仔老鼠那蓬酥、那软软的韭菜饼是我一生来都不可能剪断的乡愁。
姚增华,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铅山县作家协会主席;曾在《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燕赵散文》等报刊发表过多篇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