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学人专辑 | 林健群:沟通科幻文学与神话:《基地三部曲》的神话解读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林健群,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台湾致理科技大学助理教授。专致于晚清科学小说研究,并溯源中国科幻叙事脉络,探索民族自发的科幻想像。先后撰写学位论文《晚清科幻小说研究(1904-1911)》与《赛先生来之前——晚清科学小说中的科学系谱》。曾主编《在“经典”与“人类”的旁边——台湾科幻论文精选》,参与《中国科幻文学大系(晚清卷)》编写计划。
藉由神话来解读科幻文学的初步尝试,在《基地三部曲》[1]中获得极大的鼓舞,日益精进的科学,不知是解答了昔日的疑惑;还是深掘出更多的问题。人类对于未知领域的认识,现代人与先民谁又比较有信心?“那只几乎击中牛顿的苹果,今天又变回到夏娃的手掌上了”。面对无可比象的世界,先民创造神话来调适人与自然的冲突,“神话是有关于个人的教育方式,是提供生命道路的导引。”现代人则寄望在科学的带领下,察知宇宙的奥秘,以科学的语言,解释生存的意义。
一、前言
“神话是古代人的科幻,而科幻则是现代人的神话。”[2]资民筠在〈论神话与科幻文学的认知功能〉一文中,从人类认知活动的“超前反映能力”角度思考,将神话与科幻文学,两种表面上似乎对立的文学形式,相提并论。其立说的根据,乃着重在“想象”[3]的要素上,“想象”是一种人类先天的潜能,是一种把旧材料透过构思加工成为新成品的能力,导致结果不同的表现差异,主要决定于个人发挥的途径与方式。因此,以解释万物万象与原始文化创造为主的“神话”,与依随现代科学发展而远眺未来的“科幻文学”之间,“想象”的本质亘古不变,其表象的貌离只是不同时空环境下的创作者,各自采用了现实生活里的素材进行构思的产物。神话与科幻文学彼此相互在人类面对外在环境的认知功能上,发出共鸣。
在厘清科幻文学与奇幻文学在“幻想”要素上的根本差异后[4],倘若将科幻定义的“科学”要素松绑[5];“神话”是原始先民“信以为真”的故事,“解释自然现象的神话……可以说是原始人或野蛮民族的科学”[6],如此,“神话的解释”,“未尝不可以看它做是一种古代人们的科学假说”[7]。当然此处为神话所定义的“科学”与“近、现代科学”的事实相差远矣,不过暂且略过“科学”定义的纷争,此处对于“神话”的认知,正清楚显示了“神话是古代人的科幻”。
再从另一角度联系科幻文学与神话的渊源,耶律亚德对“剔除神圣”的现代化社会,与“自以为、并宣称自己是非宗教的现代人”表示,其实神话充斥“在各样的享乐活动及各样阅读的书籍中,经过乔装伪饰的各种秘思(神话)”[8],神话是无法断然否定与拒绝的,只是在不同的环境下,藉由不同的媒介表现,自然而然令人不自觉罢了。显而可见的例证:乔治·卢卡斯受到坎伯的启发,融汇了古代神话的意旨,所制作的大众娱乐影集《星际大战》。[9]透过未来科技发展的“现代语言”背景,观众随着剧中英雄历尽危难的同时,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趟神话中的英雄历险洗礼;屏幕上展现的“科技将无法解救我们”的当代意象,实际上却引导观众体悟“对真实内在的省思”,而这正是古代神话所传达的启示。[10]神话的主题隐匿在各种的领域中,“尽管这个神话会因为历史和社会环境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变形”,[11]而在科幻文学的诠释范围内,是否也同样可以发现到神话的踪迹,这就是本文即将尝试的探索。
《星际大战》 ▲
当地球人遍布银河系,星际探险故事习以为常的当时,艾西莫夫创作了以银河帝国的未来历史为背景的巨著《基地三部曲》,奠定了科幻文学界“宇宙全史”题材的里程碑。除了艾西莫夫在科幻文坛上的崇高地位;在“心理史学”主导下的《基地三部曲》“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科幻小说之一,其基础观念中之神奇感实非人间可闻。”[12]历来对于《基地三部曲》的评论,主要是从科幻创作的角度分析;少数针对“心理史学”的史观,进行历史学的评判。本文拟从神话的立场解读,寻绎源起于科学时代的新兴文体“科幻小说”中的神话意象,以证实“神话”随时流易的转化,进而认同“科幻是现代人的神话”。
二、艾西莫夫与《基地三部曲》简介
(一)艾希莫夫简介[13]
艾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与克拉克(Arthur Clarke,1917-)及海莱因(Robert Heinlein, 1907-1988)被誉为廿世纪顶尖的三位西方科幻小说家。犹太裔美国人的身分,却始终不能算是犹太教徒,后来更成为彻底的无神论者,不信仰上帝,也认为《圣经》里充满矛盾与谬误。
阿西莫夫 ▲
一九四〇与五〇年代,其科幻代表作:《基地》三部曲、《帝国》三部曲,以及《机械人》系列多完成于此时。一九六〇与七〇年代,将写作重心转移到各类科普知识推广,无论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任何题材,下笔万言,质量俱佳,无愧为“活的百科全书”。一生共撰写、编辑近五百本书籍,除了科幻创作与评论外,较重要的著作有《艾西莫夫科学新指南》和《圣经导读》等书。
(二)《基地三部曲》简介
一九四一年,艾西莫夫从吉朋 (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获得《基地》系列的灵感,架构出「银河帝国」未来史的故事大纲,然后开始长达半个世纪(1941-1992)的经营,一共完成了七大册的基地故事。直到一九五〇年代将连载集结成书,「基地」系列核心的三部曲:《基地》(1951)、《基地与帝国》(1952)与《第二基地》(1953)规模使得昭显。
“心理史学”是三部曲的主轴理念,根据“气体运动论”(物理学)、“群众心理学”(心理学)、“历史决定论”与“群体动力论”(历史学)所虚构的科幻理论[14]。将人类行为模拟成气体分子运动,为预测未来找到合乎逻辑的论点[15]。并借用汤恩比的“挑战与响应”理论,设计出连串刺激情节进展的“谢顿危机”,铺设银河帝国的变化兴衰。
首部曲《基地》开宗明义,叙述心理史学家哈里·谢顿推算出当前的银河帝国即将崩溃,整个银河将陷入三万年的黑暗时代,唯有设立保存高科技的基地,才能将必然的过渡时期缩短为一千年。因此谢顿在银河系的两端各自设立了一个基地,第一基地由自然科学家组成,在银河边缘的端点星上;第二基地由心理学家等人文科学家所组成,隐身在银河之中。谢顿计划就是在一千年后,两个基地联合起来,共同建立第二帝国[16]。
谢顿 ▲
《基地三部曲》的情节,就是在“心理史学”的历史定律引导下,依循着既定的周期前进,当遭遇发展瓶颈时,即透过“谢顿危机”的安排,顺利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然而,命定论的稳定性,在历经四次必然发生的危机后,到了二部曲《基地与帝国》,出现了谢顿预料之外的变奏,一个具有强大精神感应力的突变种“骡”,以其超能力征服整个银河,眼见谢顿计划遭逢浩劫,迫使第二基地现身抵抗。终于“骡乱”成为历史,然而第二基地的提早曝光,却引发第一基地对精神支配能力的恐慌,两基地对立阋墙,于是为了让历史发展重新回归到“谢顿危机”的轨道,第二基地必须导演一场让自己被消灭的戏码,以便再次从银河中隐匿,从第一基地的考虑中退出。最后第一基地再度拾回银河绝对主宰的信心,朝向第二帝国的目标迈进,而偏离的“谢顿危机”也完成修正,继续在银河中伏流着,留下第三部曲《第二基地》的开放式结局。
三、《基地三部曲》的神话意象
坎伯曾言:“自动化机器已经成为神话的一部分,也已经成为梦境的一部分。飞机就已经满足了许多人类的想象力。以飞机的飞行为例,它代表人类由地球解放出去的幻想。这和鸟儿所象征的意义是相同的。鸟儿是人类心灵从大地束缚释放出去的象征,就像蛇象征对大地的束缚一样。今天飞机只是代替鸟的角色。”[17]如果坎伯此言说明了神话意象在现代社会的转化,神话的角色只是换装了科学的外衣,其本质意义未曾改变。如此在科幻的世界中,是否可以找到神话的新隐喻?如果科幻的描写是人类对于未来世界预构的蓝图,在《基地三部曲》超时空跃迁习以为常的银河帝国时代,神话是否也换上了科幻时代的新装扮,找到了安顿的栖所。
(一)大洪水-帝国的毁灭
洪水神话是各民族神话中普遍的主题,洪水的起因主要是天帝对人世的惩罚,最终的目的就是彻底的摧陷廓清,以迎接人类的再造重生。《圣经·创世纪》中希伯来人的洪水浩劫,即肇因于人类的仇恨斗争,妄作非为,人世败常乱俗;上帝见人间充满罪恶,后悔当初造人,决心用洪水毁灭一切,重新打造世界。于是在嘱咐义人挪亚造方舟以避灾难后,四十昼夜的滂沱大雨,形成滔天洪水,世间凡物也随洪水消退而涤尽,「挪亚方舟」成为创造新世界的据点。
灭世的大洪水 ▲
同样在希腊神话中,毁灭性的大洪水则发生在青铜人类的世纪,神祇创造的世纪,因为地下民心隳坏,以致人间恶积祸盈,天神宙斯“决定除灭全部可耻的人类种族”,“以暴雨降落地上,用洪水淹没人类”,只有丢卡利翁夫妻得到警告,而成为唯一的世上遗民,并在正义女神的指示下担负人类再造的任务。[18]
神话中的大洪水,象征旧有世界的消除,与新世纪诞生的分界。旧有世界所代表的是积习、腐败、堕落与一无是处的意象,是神话发展的历史限界,也是世界重新整顿的周期时刻。过去必须先完全地泯除,未来才有新生的可能。“先毁灭-再创造”的观念,也成为以建立「第二帝国」为目标的《基地三部曲》开场。
故事从迈入第十三个仟年的银河帝国首都“川陀”说起,“川陀位于银河的核心区域,周围都是人口最稠密、工业最发达的世界,所以很自然地变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密集、最富庶的社群。都会化的过程不断地稳定发展,最后终于达到了极限”(1:34)。然而,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帝国长治久安的强盛表象时,只有心理史学家哈里·谢顿从数学的推算中,看见了帝国衰落的征兆,“川陀将要面对的毁灭,并非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孤立事件,它将是帝国体系变质的最高峰”(1:71)。神话中宇宙的“大年”仰赖于天神与先知的指示,《基地三部曲》的帝国大限却可以藉由“心理史学”的客观计算估量得知。
而帝国的必然衰亡,也取决于银河体系的腐坏,“它的远因包括官僚制度的兴起、社会阶级的冻结、进取心的衰败、好奇心的鋭减,以及其他上百种因素”(1:71),“那么令帝国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泛银河性的惰性、专制,以及财富的分配不均”(2:189)。神话中旧有世界充斥的奸邪恶行,在《基地三部曲》中被现实的时代问题所取代,然而导致历史的无法挽救,却同样来自于人心的沉沦所遭受的报应。
即使连“基地”本身,也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一次的大毁灭,那是因为“基地”重蹈覆辙了帝国的陋习,“在过去这一世纪中,帝国的一切积弊都在基地重现-惰性﹗我们的统治阶级只懂得一个规矩:守成不变。专制﹗他们只知道一个原则: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理想:一毛不拔”(2:190-191)。于是,“基地”被“骡”所征服了,也在“骡”死后,“基地又再度兴起,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3:165)。洪水神话的教训,在《基地三部曲》中藉由帝国与基地的“先毁灭-再创造”,再度重演。
被毁灭的城市 ▲
(二)至高神-心理史学家哈里·谢顿
《基地三部曲》的情节主线:“谢顿计划”,是谢顿根据“心理史学”的预测,未雨绸缪地建立“基地”,一方面领导科学文化的建设保存;一方面抵御发展进程中可能的意外侵略,企图确保人类历史能安然地度过千年的黑暗时代。
然而,恰如“心理史学”的必要假设,“是那些群体中必须没有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分析的样本,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反应都是真正随机的”(1:46),绝大多数人都处于“谢顿计划”下的被观察者而不自知,所有的行动不过是实现历史命定的结果。同样的,另一种无形却绝对的强势指导,始终弥漫全书。心理史学家哈里·谢顿,虽然在开场致词后“吾事已毕”(1:88)的安祥下台[19],只是谢顿虽死犹生,除了透过穹窿录像,适时传达趋吉避凶的锦囊妙计之外;相较于在基地历史上,带领人们度过每次危机的领袖、英雄们,一个个在寿终正寝后逐渐被世人所淡忘的无奈,谢顿的精神形象,深烙在人们的意识里,超然于时空之上,才是真正贯穿全书的主角。而这种平时神龙潜踪,临危却又历历如实的存在,不啻具备“神”的位格。以下试探究哈里·谢顿的位格变化:
1、人格
在《银河百科全书》的记载中,哈里·谢顿“生于银河纪元一一九八八年,卒于一二〇六九年。他的生卒年份较常以目前通用的基地纪元记载,即生于基地纪元负八十一年,卒于基地元年。谢顿的故乡为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父母为中产阶级的平民。他自幼就显露出惊人的数学天份,关于这些天份的传闻轶事不胜枚举,有些甚至互相矛盾。谢顿一生最大的贡献,无疑是心理史学的开拓。当他刚接触这门学问时,心理史学只能算是一组含糊的公设。谢顿则从这些公设出发,导出了一个深奥的统计科学”(1:20-21)。
确实的生卒年代、出生地与父母背景,谢顿与所有的帝国公民一样都是地道的人类,也由于他建构了“心理史学”,推测出历史的未来发展,与创立基地的特殊身分,使得他的事迹沾染了传奇性色彩,不过至此都还仅是偶像化的人格实录。
年幼的谢顿 ▲
2、先知、救世主
当基地度过第一次“谢顿危机”,以区域的“势力均衡”,维持基地生存的同时,基地也开始以自身的科学优势,向外扩张领域版图。宗教包装的科援,达到了以神权统治周边蛮国的目的。
“这个由基地创立与提倡的宗教,……是建立在绝对威权的体制上。我们供给安纳克瑞昂的科学设备,一律完全由神职人员控制,但是他们所受的使用训练全都是学徒式的。他们全心全意地虔诚信仰这个宗教,也相信……他们所操纵的这些力量的形上价值”(1:208)。于是,外围蛮国“大家全都相信,我是说关于先知哈里·谢顿,以及他如何指导基地完成他的圣训-在未来的某一天'银河乐园’将会重返人间,不服从圣训的人将形神俱灭,永远不得超生”(1:202)。
在基地外输的宗教形式里,谢顿成为宗教的先知,宣扬“银河圣灵”的训示,并警示不能持守信仰的人将会受到惩罚。然而,这种先知的异能、救世主的应许与来自末世神话的救赎期盼,不就是神话中普遍的信念。
《圣经》中的救世主 ▲
3、神格
尽管在《银河百科全书》的记载与基地偶像崇拜的传说中,谢顿确实是人格的身分。然而,除了刻意排斥“科学化宗教”的国家,以及少数不相信神权的叛乱者和突变种“骡”,与第二基地的领袖以外,在“谢顿计划”的命定论引领下,谢顿逐渐从人格偶像跨越到神灵的位格,甚至跃居“至高神”的角色。
当“谢顿计划”成为基地奉为圭臬的信仰时,人们察觉到“各事件的发生有一个微妙的模式”(1:188),于是遭逢危机爆发,立刻被归属为历史发展过程中早已预定的“谢顿危机”[20],解决之道就是尽力揣测谢顿可能的安排。谢顿的洞烛机先与历史预测惊人的明确性,奠定了谢顿神化的基础。如同犹太民族的上帝,是一个不断干预历史,借着事件,显露旨意的位格。[21]“谢顿危机”就是谢顿旨意的显现。
再进一步探究,上帝雅威(耶和华)在历史中的显现,唯有其信徒才能领悟其中的真理。
他的作为在历史当中是位格性的干预,而且只对他的子民-即为雅威所拣选的子民-显示出其深度意义来。因此历史事件有了一个全新的幅度-历史事件成为神显。[22]
“谢顿计划”在第一基地里,因为缺乏“心理史学”的训练与人才,始终让人无法理解,只好费尽心思在臆度中摆荡,在危难时随机应变。但是,对于“谢顿数学真正的传人”(3:336)的第二基地而言,也只有首席发言人与十二任的最高监护者才了解“谢顿计划”最终的目的:“谢顿计划”并非仅求安保度过帝国灭亡后的蛮荒时期,更是为了建立一个由心理学家所统治的“第二帝国”。守护“谢顿计划”,也就是守护精神统治政权的理想。因此,当时机未成熟前,这些极少数的精英必须戒慎恐惧地保守秘密。“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我是说这里,这个世界,那么不只是谢顿计划将被毁灭,我们自己,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将要陪葬……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谢顿的选民’,是否还有人任何人能活着呢”(3:226-227)。
谢顿的神格,也表现在象征天的“穹窿”意象中。“穹窿是哈里·谢顿当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们度过难关。对于每一个预定的危机,谢顿都准备了一个录像来现身说法,并且为我们解释危机的意义”(2:259)。准确的预言已无庸置疑,此处“穹窿”的设计,不也暗示着谢顿是具有天的结构的至高神。
上帝 ▲
创世大业暂告段落后,由于人类对于自身能力的发觉,与神圣结构的改变,至高神的地位逐渐被取代。创造基地的谢顿,也在“谢顿计划”迈入轨道后[23],面临了至高神的远离。
当宗教统治对外扩张的策略,陷入胶着之际,基地体认到“我们的宗教政策已经破产。因为在过去七十年间,这个宗教几乎没有帮我们征服过任何世界”(1:400)。基地对于谢顿的依赖,也随着宗教的热潮消退;因应新的时代变局,基地甚至能自作主张,安度危机。“然而在第三、第四次的危机来临时,谢顿却被人忽略了,也许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他的指点”(2:259)。
而当第二基地被迫现身弭平“骡”之后,第一基地发现,纵使他们厌恶变成被观察、被控制的对象,但是比起难以捉摸的“谢顿计划”,第二基地更能提供立即确切的安全保障。“他们已经模糊地感觉到,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护谢顿计划,知道这个组织正在监视他们每一步的进展,不会坐视他们失败而袖手旁观。所以他们放弃了主动的步伐,等着我们用担架来抬他们”(3:223),第二基地能力的展现,宣告谢顿庇护权的交棒。
然而,当人类的能力不足以应付灾难变化,当次等神无法拯救他们时,被遗忘的至高神,将再次从人类的意识中浮现,恳求其最后的救援。碰到灾难时,初民要求巫师袪除魔法,或找祭司祈请诸神降福。假如祭师或巫师发挥不了作用,初民会转而祈求平时几乎已为人遗忘的至高之神,携带牺牲,向他祈求。[24]
“穹窿”是谢顿向基地透露旨意的方式,也是解决“谢顿危机”的护身符。当第二基地尚未曝光之前,在基地遗忘了“穹窿”第三、第四次指示以后,突变种“骡”的宣战,使得基地再次陷入毁灭的威胁,促使人们重拾对“穹窿”的关注。第五次“穹窿”录象在此危难时刻现身,成为众望所系的绝对保障,即便是御敌抗战的失利,基地仍乐观地迎接“穹窿”的指示。这股莫名的信心,显示基地恢复了对谢顿的仰赖,虽然事后证实“骡乱”不在“谢顿计划”估算内,“穹窿”现身只是时机的巧合罢了[25]。
基地一角 ▲
到了《基地三部曲》终曲之际,第一基地在消灭第二基地的假象中,沾沾自满的时候,“基地-第一基地-现在已经成为唯一的基地,变成了银河绝对的主宰。再也没有任何障碍横亘于第二帝国-谢顿计划的最终目标-与他们之间。只要不断向前迈进就行了”(3:427)。“谢顿计划”再次回归到基地信仰中,谢顿又重新返回最初的指导地位。“奇正相生”的情节演变,“只有历史灾难,能迫使他们瞻仰真正的神,走回正途”[26]。
《基地三部曲》中,谢顿依据“心理史学”导出的准确预言,使其高居全书俯瞰历史发展的位格,并透过“谢顿计划”的引导与“谢顿危机”的化解,展现其超人的能力。相对于感受历史变动,且须挺身对抗危机的基地而言,谢顿无异类同犹太民族至高神的化身,支持其面对历史的考验。
四、结语
藉由神话来解读科幻文学的初步尝试,在《基地三部曲》中获得极大的鼓舞,除了前文所示的例证,再如:“谢顿计划”终极的“第二帝国”愿景,正是神话记忆中对“乐园”的追求。而每一位奋不顾身拯救危难的基地英雄;每一次的「谢顿危机」转化,都是一趟“英雄的旅程”[27]。甚且,尚能体会在“谢顿计划”宿命论的氛围笼罩下,“悲剧英雄”企图以人类自由意志抗拒历史命定结局的徒劳无功[28]。《基地三部曲》中神话意象的显现,丰富地足以与神话媲美。
日益精进的科学,不知是解答了昔日的疑惑;还是深掘出更多的问题。人类对于未知领域的认识,现代人与先民谁又比较有信心?“那只几乎击中牛顿的苹果,今天又变回到夏娃的手掌上了”[29]。面对无可比象的世界,先民创造神话来调适人与自然的冲突,“神话是有关于个人的教育方式,是提供生命道路的导引。”[30]现代人则寄望在科学的带领下,察知宇宙的奥秘,以科学的语言,解释生存的意义。
伊甸乐园 ▲
科幻文学的创作,不尽是炫耀科学幻想的产物,纯粹“机关布景”的卖弄;最主要的是透过文艺的形式,寄寓作者潜在的批判。科幻文学无论是对未来科技怀抱乐观的向往;还是针对科技发展的隐忧提出警告,出发点皆是人类对于自身处境的思考。
因此,在精神实质上,神话与科幻文学只不过是不同的社会型态下,运用说解的语言不同罢了。“人类的精神可以穿透时间久远的墙垣而存在,并且,透过有意义的安排,与后代的人们联系在一起。”[31]神话的“原型意象”,就是纵贯神话与科幻文学间的“有意义的安排”。
然而“要把意象带回生活中,个人必须寻求的不是有趣的把它应用到当代的事件上,而是从过去的启发中找到令人悟觉的线索。”[32]。创作“新神话主义”[33]的科幻文学,更须深刻体认神话蕴藏的思考智慧,否则本末倒置,仅着眼于古神话的情节表象,而忽略了神话根底的精神意涵,将成为套上别扭框架,粗制滥造,缺乏人文关怀的科幻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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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书目及注释
引用书目
1、Charles Elkins(艾尔金斯) 着,宋德明 译〈循环论心理史学:艾西莫夫《银河三步曲》中历史唯物论之扭曲〉《中外文学》第22卷第12期(1994.5),页68-83。
资民筠〈论神话与科幻文学的认知功能〉《文学批评理论》1997:2(1997.4),页69-76。
2、Isaac Asimov(艾西莫夫) 着,汉声杂志社译《基地(上、下)》,台北,英文汉声出版有限公司,1995。
3、Isaac Asimov(艾西莫夫) 着,汉声杂志社译《基地与帝国(上、下)》,台北,英文汉声出版有限公司,1995。
4、Isaac Asimov(艾西莫夫) 着,汉声杂志社译《第二基地(上、下)》,台北,英文汉声出版有限公司,1995。
5、Joseph Campbell(坎伯) 着,粱永安 译《英雄的旅程》,台北,立绪文化有限公司,2001。
6、Joseph Campbell(坎伯)、Bill Moyers(莫比尔) 着,Betty Sue Flowers 编,朱侃如 译《神话》,台北,立绪文化有限公司,2001,二版。
7、Joseph Campbell(坎伯)着,朱侃如 译《千面英雄》,台北,立绪文化有限公司,2002。
8、Joseph Campbell(坎伯) 着,李子宁 译《神话的智慧-时空变迁中的神话》,台北,立绪文化有限公司,2002,再版。
9、Mircea Eliade(伊律亚德) 着,杨素娥 译《圣与俗-宗教的本质》,台北,桂冠图书有限公司,2001。
10、Mircea Eliade 着,杨儒宾 译《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0。
注释
[1] 艾西莫夫的「基地」(Foundation)系列,亦译作「银河帝国」。
[2] 语见资民筠〈论神话与科幻文学的认知功能〉,页69。
[3] 资民筠指出:想象是指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配合创造出新的形象的心理过程。它能冲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特殊反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神话与科幻文学在人类认识活动中有其特殊作用。同上注,页70。
[4] 科幻文学的幻想是建立在「现代科学」的客观基础上,依循逻辑推理所构思的文学创作;奇幻文学的幻想,则不须理会科学论证与实验规律,任凭主观臆造的虚构文学。
[5] 「科学」的定义,是指符合「近、现代科学」的抽象理论体系所形成的知能,与古代奠基于经验法则的技术有根本上的差异。然而一般人对于「科学」的论述往往忽略了两者本质上的不同,径行以科学称呼,以致容易混淆「科幻文学」的范围。例如坎伯言:「在神秘主义与现代科学间并没有真正冲突的地方。有冲突的是公元前两千年前的科学与公元后两千年的科学」,正是对「科学」一词使用上的误解。坎伯语见《神话的智慧-时空变迁中的神话》,页73。
[6] 语见茅盾《神话研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页43。
[7] 语见袁珂《中国神话传说》,台北,里仁书局,1987,页42。
[8] 参考耶利亚德《圣与俗-宗教的本质》,页243-244。
[9] 卢卡斯表示电影《星际大战》的剧本创作,受惠于坎伯的帮助甚大。「在读过只有大约区区五百页的《千面英雄》以后,我发现我要的故事就在那里面。我的终点就在那里面,焦点就在那里面,我要走的路,也早在里面为我铺好。」,语见坎伯《英雄的旅程》,页321。
[10] 参考莫比尔〈导论〉,坎伯《神话》,页21。
[11] 语见坎伯《英雄的旅程》,页222。
[12] Alva Rogers语,转引自Charles Elkins(艾尔金斯) 着,宋德明 译〈循环论心理史学:艾西莫夫《银河三步曲》中历史唯物论之扭曲〉,页68。
[13] 艾希莫夫简介参考张系国〈张系国谈艾西莫夫〉《基地(上)》,页8-17。〈科幻大师艾希莫夫简介〉《幻象》第四期(1991.2),页144-147。叶李华〈未来世界的哲学家〉《暴龙处方》,台北,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页10-12。保罗·库兹〈艾希莫夫:科学推广者、怀疑论者及理性主义者〉,《你要不要被复制》,台北,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页11-15。〈艾西莫夫礼赞-为宇宙而生的人〉,同上书,页16-38。
[14] 参考叶师李华上课讲义〈艾西莫夫经典名著:基地三部曲〉。
[15] 艾西莫夫强调其「心理史学」构想并非凭空杜撰,乃根据「气体动力论」推想出的科幻理论。「单一分子的无规则运动是无法预测的,但若以全部的气体分子运动来分析,就可以整合它们所有的运动情形,从中导出气体的运动定律。」参考艾西莫夫 着,林杰斌 译〈可以让人类预测的未来〉《幻象》第四期(1991.2),页149-151。
[16] 「第一基地建立起一统政体的有形架构,第二基地则提供统治阶层的精神架构」(3:196)。
[17] 同注10,页33-34。
[18] 西方洪水神话记载,参考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台北,台湾东华局股份有限公司,2000,页229-230。
[19] 《基地三部曲》原本的故事,是从谢顿死后五十年讲起,不过在出书的时候,艾西莫夫又补写了首篇〈心理史学家〉,让谢顿为自己的「心理史学」预测现身说法。艾西莫夫晚年重新回归科幻创作时,也再次眷顾哈里·谢顿的传奇角色,执笔写下「前传」性质的《基地前奏》和《迈向基地》二书。参考叶师李华上课讲义〈艾西莫夫经典名著:基地三部曲〉。
[20] 对于危机的解释,谢顿说「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2:316)。然而,这种「心理史学」的规律,却无法预料人类全体以外的因素,因此突变种「骡」的意外出现,即导致谢顿预测失误。
[21] 参考耶律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页95。
[22] 语见耶律亚德《圣与俗-宗教的本质》,页155。
[23] 基地创立的前五十年,谢顿以编纂「百科全书」为幌子,让所有人埋首于资料搜集与编辑出版,以求基地能够静待时机与「谢顿计划」接轨。「为了这个真正的计划,我们设法在选定的时刻,将你们带到这个选定的行星上。当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五十年后,你们的行动将会变得没有选择的自由。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许多世纪,你们将走的都是必然的历史路径」(1:154)。
[24] 语见耶律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页89。
[25] 第五次「穹窿」现身,指出基地内战是这次的「谢顿危机」。实际上,却因为「骡」的意外出现,使得所有反政府势力暂释成见,团结一致,共御外敌,造成「穹窿」预测失误。
[26] 语见耶律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页94。
[27] 坎伯认为「英雄的旅程」就是「一个人出发去把他从前未见过的东西揭示出来」。而基地领袖应变危机的决策,正与「穹窿」预测,不谋而合,顺利引领基地迈向下一阶段的发展。坎伯语,引自坎伯《英雄的旅程》〈灵视的追寻〉,插图二图说。
[28] 当两基地对立时,第一基地主事者达瑞尔博士曾义愤填膺地认为:「那些敌人控制了他的命运,剥夺他做人的尊严,使他的人生变成绝望的挣扎。甚至连整个宇宙,都在那些既可恶又可怕的敌人掌握之中」(3:280-281),并在奋战中找到人生的意义。然而,结局却还是被假象所戏弄。当其怀抱「谢顿计划」的最终目标时,宿命论早已深锢其心,而不自觉。
[29] 语见David Kyle着,苌弘 译〈电光石火奇特的旅游〉《明日世界》第九十九期(1983.3),页21。
[30] 语见坎伯《神话的智慧-时空变迁中的神话》,页74。
[31] 同上注,页15。
[32] 语见坎伯《千面英雄》,页266。
[33] 「新神话主义」就是「以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历史掌故为原材料,用新时代的科学眼光重新解读,构成对古老文化谜团的全新阐释。」语见王泉根、焦华丽〈在起起落落中跋涉前进-八、九○年代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现象透视〉《儿童文学学刊》第五期(2001.5),页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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