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最丑,只有更丑——迷失在欲望泥潭中的阎婆惜(之二)
上回我们说到,对婆惜贪恋张文远,嫌弃宋三郞的心思,《水浒传》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写得十分的生动。
话说这天晚上,宋江与刘唐两人在酒楼外分手之后,便乘着满街的月色,一个人慢慢地踱回住处,不意却在街上碰到了阎婆。那阎婆好说歹说一定要将宋江拉到自己的家里去。
因为,阎婆的心里很明白,尽管自己的女儿现在与宋江之间有了不小的间隙,但是,自己下半世的日子,还是要仰仗着他宋江的。所以,阎婆在打骂前来搅局的唐牛儿时,会说出“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这样的话来。
宋江再三推辞不得,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阎婆的家门。
一进了门,那阎婆就朝楼上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
此时正对着孤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婆惜,以为是她的张三郎来了。于是,便慌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整理了一下云髻,然后,就一边在嘴里喃喃地骂着:“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一边飞也似地跑下楼来。
可是,当婆惜在槅子眼里看见那来者原来并不是张三郞,而是黑三郞时,就又翻身走上楼去,依旧躺在了床上。
小说编写者正是通过婆惜这飞快地跑下楼,然后又转身走上楼的动作,活写出了婆惜对张三郞的热切思念和对黑三郞的无尽嫌弃。
所以,金圣叹在这短短的一段文字里,竟然接连批了五个“丑”字,以表达对阎婆惜的厌恶之情。
那么,宋江听闻了婆惜的奸情之后,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宋江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主动退避,甚至一连几个月都不去婆惜那儿。尽管阎婆多次让人来请宋江,可是宋江只是借故推辞不去。
用宋江自己的话来说是:“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
所以,婆惜不中意宋江这一情节的新转换,就既写出了婆惜对自己眼下生活的深深不甘,因为在与张文远的关系上,阎婆惜就是主动的一方。也写出了婆惜在宋江心目中的地位之低,从而暗示了宋江杀惜应该是另有原因。
可以这样说,如果说老于世故的阎婆之所以要万般讨好宋江,看中的只是宋江口袋里的那些钱财,那么,年少貌美的婆惜之所以会处处冷落宋江,则是为了寻求与张文远两情相悦的肉欲之欢。
为此,小说编写者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调侃阎婆惜。诗曰:“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饶今日能知悔,何不当初莫去为?”
其次,这个情节的新转换,是将梁山元素融入了宋江杀惜的故事中。
如果小说照着婆惜不中意宋江这一新情节写下去,那么,这小说仍旧脱离不了喜新厌旧的三角故事的老窠臼。
而《水浒传》小说编写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设计了婆惜不中意宋江这一情节的新转换后,又把梁山的元素嫁接到了婆惜的故事中。这样一嫁接,这宋江杀惜的故事就变得更加的曲折,更加的生动,更加的引人入胜了。
各位看官知道,宋江杀惜是历代水浒故事中的固有情节,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故事的内核也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
宋江杀惜的故事,最早见于成书于宋元年间的《大宋宣和遗事》。
《大宋宣和遗事》是这样写宋江杀惜故事的:
晁盖去太行山梁山泺落草为寇之后,为了感谢宋江的救命之恩,就派了刘唐带着一对金钗,前来郓城县酬谢宋江。宋江把金钗交给了娼妓阎婆惜,不料却被阎婆惜探知了金钗的来历。
有一次,宋江的父亲生病了,宋江就告假回家探望父亲。不料,等宋江再回到郓城县时,却撞见了阎婆惜正与吴伟两个倚偎在一起,打得火热。于是,宋江便怒发冲冠,一刀杀了阎婆惜、吴伟两人。然后,在墙上题了四句诗:“杀了阎婆惜,寰中显姓名。要捉凶身者,梁山泺上寻。”
那么,元人水浒戏又是如何写宋江杀惜故事的呢?
在现存《同乐院燕青博鱼》等六种元人水浒戏中,都有宋江杀惜的情节,而且所叙也基本相同。
元人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是这样写宋江杀惜故事的:
宋江说自己是“幼小郓城为司吏,因杀娼人遭迭配”。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宋江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了蜡烛台,延烧了官房。所以,就被官军捉拿到案,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
那么,《水浒传》小说又是如何写宋江杀惜故事的呢?
小说写道,宋江被阎婆硬拉到婆惜的房里后,就与婆惜两人度过了一个尴尬的不眠之夜。
在婆惜房里,宋江除了与闯进来的唐牛儿说了两句话之外,自始至终都没再啃过一声,有的只是宋江低着头不做声,那婆惜别转着脸弄裙子的定格画面。
而且,小说对宋江“只不做声”的交待,前后竟然有五次之多。而从这一次次的“只不做声”的描写之中,我们不难想到那一直低着头的宋江的心里,正在经历着怎样翻江倒海的情绪波动?可以这样说,那受辱的怒火,犹如地底下的火山,正在宋江心里一点点地蓄积着能量,等待着喷薄而出的时机。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默不做声。转眼间就到了二更天气,夜色已深,月上窗间。
那婆惜衣服也不脱,就自顾自地上了床,倚着绣枕,扭过身来朝里壁睡了。宋江长夜难耐,无奈之下只好也去婆惜的脚后睡了。
这宋江在婆惜脚后睡了的细节,写出了宋江与婆惜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怎样不堪的地步。而且,小说更为传神的描写是,在宋江睡下去之后,那婆惜所发出的阵阵的冷笑。
小说写道:“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
因为,在婆惜的眼里,此时的宋江早已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用婆惜自己的话说是“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
宋江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就起床离开了。
俗话说得好,“心愈烦,意愈乱。”这个向来做事严谨的宋江,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个大岔子,竟然将装有梁山书信的招文袋,落在了婆惜的房里。
婆惜发现了招文袋里的秘密之后,不禁大喜过望,就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好好敲敲宋江的竹杠。
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于是,当宋江低声下气地恳求婆惜还了招文袋的时候,那婆惜先是矢口否认,接着又拿出了一副泼妇骂街的腔调。
只见那婆惜柳眉倒竖,两眼圆睁,对宋江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
一个“老娘”,就将此时婆惜的恶妇嘴脸,展现得一清二楚。
最后,在宋江的再三哀求下,婆惜提出了三个条件,说是如果宋江能满足了这三个条件,那么,她就将这招文袋还给宋江。
婆惜的三个条件分别是:将原先典卖婆惜的文书还给她,并允她改嫁张文远;宋江为婆惜置办的所有衣服首饰、家用器具,全都归她所有;梁山送给宋江的一百两黄金,要全部给她。
宋江答应了婆惜所提的前两个条件,但对第三个条件,宋江承诺三日后变卖了家私再凑钱给婆惜,因为宋江只收了梁山所送的一条黄金。
但是,婆惜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宋江当即就拿出一百两黄金来。用婆惜的话来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她就要去报官,告了宋江私通梁山这“天字第一号官司”。
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并威胁宋江如果要她还招文袋,那么,就只能“在郓城县还你!”
婆惜这话不说尚可,如果一旦说出了“公厅”两字,那么就把宋江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因为,隐瞒与梁山的关系,是宋江处事的底线。宋江在送走了刘唐之后,就曾在心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
现在,宋江见婆惜不但不念旧情,而且还以见官相要挟,宋江心底那座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间就山崩地裂般地喷发了。于是,就在与婆惜抢夺招文袋的时候,宋江只一刀就要了婆惜的命。
小说读到这里,这惨为宋江刀下鬼的婆惜,并没有让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相反地让人感到无比的可恨。
因为,婆惜实在是逼人太甚了。
那么,婆惜为什么要对宋江步步紧逼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