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 老街坊

老街坊


微风渐渐,带着滚烫的气息,连窗外飘进的蝉声,似乎也热烘烘。老余头喝了半杯热茶,全身冒汗,干脆脱掉上衣,端坐在沙发上,抓起一把蒲扇,上下摇动,身上的赘肉一颤一抖,这才感觉到一丝凉爽。

老伴坐在矮凳上,一边低头拾掇韭菜。抬头,看见老余头赤膊上身,略有讶异。她嗔怪地说:

“没一点形象,也不怕小的笑话?”

“谁笑话?有谁来看你?”

自从住进电梯房,小的难得回一趟。

儿子好意,说改善生活环境,特意为他们买了套小户型。公寓环境不错,绿树成荫,花草茂密。只是这里家家关门闭户,没有熟悉的人影。住在公寓,就像关进了鸟笼,枯寂。

按说,老余头理应心存欢喜。儿子有成,贤妻在侧,日子无忧,餐餐小酒咪咪。但他总觉得缺少些什么?

老余头穿好衣,拿杯水,又出了门。

他习惯坐上九路车,终点是小南门。

小南门是一条傍河的旧街,老余头生长的地方。他的老屋还在,祖上的,临街,租了出去。旧街列入棚户区改造计划,拆迁还需时日,这里暂且成了食品、文具批发一条街。

每次来这里,老余头都看见少婆婆倚坐在自家门柱旁。她家与他老屋对门,院落二进,中间有天井,后院很宽敞。少婆婆前厅也改成了店铺,租给了商人。老余头记得她后院有两棵柚子树,他孩提时常玩耍的地方。后院有扇栅门,下石阶便是河。早先邻里洗衣裳,大都从少婆婆的厅堂径直穿过。

如今,年纪大的邻居走的走了,同辈的人,也大多随子女搬迁了,熟悉的面孔所剩无几。老余头父母走得早,看见少婆婆便觉亲切。他凑上前喊一声:“少婆婆!”

“呵呵!进屋喝口水?”少婆婆抬起头,每次回的都是一样的话。

她不是客套,少婆婆家有个习惯,天亮烧好一壶水,备有茶缸,摆在厅堂的小桌上,任由过往的行人歇脚解渴。

少婆婆老得可以,跨九十岁的人,除了腿脚不便,耳聪目明。说来奇怪,少婆婆与老余头的母亲年龄相仿,他打小就叫她少婆婆。少婆婆的子女也喊他的母亲为三婆婆。小南门一带,婆婆是敬称!老余头父亲排行老三,所以母亲被叫成了三婆婆。少婆婆不姓少,是不是她夫家以前殷实,抑或娘家里有钱,少奶奶叫成了少婆婆?

老余头还是余毛头的时候就清楚,少婆婆家境其实平平,子女四个,仅丈夫有工资。为补贴家用,少婆婆在家卖绣花。她绣的枕头、鞋面、鞋垫,都是嫁女人家必备的嫁妆,图案一律吉祥喜庆:麒麟送子、凤凰戏牡丹、喜鹊登梅……少婆婆绣得维妙维肖。

少婆婆应该念过私塾,识得字,懂礼数。那时邻里之间随和,无事串串门,家长里短。而聚得最多的,邻里还是喜欢少婆婆家。

余毛头跑少婆婆家最勤了,这个很方便,一天好几遍。还有一个原因,少婆婆的小女儿与他同龄,是玩伴。他们玩伴五六个,女孩仅她一人。

女孩不爱跳皮筋,喜欢跟男孩捉迷藏。她总是躲在明眼处,谁同她一伙,准输。余毛头去树林捕金龟子,她也跟着去,怕又怕得要命,哭着鼻子求他捉蜻蜓。

他们玩得多的是“过家家”,在柚子树下搭台,造锅造灶。捡些大瓦片装菜,小瓦片盛饭;嫩草当青菜,碎石当肉丁,沙泥当米饭,大家折枝执筷,假装吃得津津有味。过家家有分工,角色各不同。女孩当然扮娘,余毛头争着扮爹,其他人只能扮儿子,个个欢天喜地。

夏日的夜晚,家家户户门口摆出竹床,是一道风景!小南门街面窄小得可以,两边竹床一摆,街心只容一人通过。余毛头睡在自家的竹床上,女孩也睡在自家的竹床上,两人头对头,一起数星星。

“流星!流星!”余毛头突然惊呼。

“哪里?哪里?”女孩连忙爬起,举目四处张望。

流星一闪即过。

……

童年的一幕一幕,老余头记忆犹新,温馨快乐!他突然记起,女孩曾悄悄同他说过,长大做你老婆好不好?

老余头迫不及待地讲给老伴听。老伴兴致正浓,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来了,我们在老屋生儿育女,小南门你比我混得还熟!”

“我问的是女孩,我好像没见过。”

老余头若有所思,沉吟半晌,说:“我也很久没见她——有些事,不说也罢!”

戴智生,男,江西余干人,江西乐平工作,现为自由职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87年开始在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偶有获奖。小说多以故里旧事风俗人物为素材,努力营造一个美丽的江南文学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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