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荣 | 吕碧城的天津岁月(中)

与人交往的妙处在于,两个不同轨迹的生命交集一点,蓦然发现对方的世界,恰恰是你心中向往的生活,就像严复之于吕碧城。正是通过严复,吕碧城窥见了西方的文明,从而造就了她中西合璧的气质和游历欧美的人生梦想。

严复,京师大学堂监督,学富五车,学贯中西,吕碧城对他甚是仰慕。严复亦对吕碧城的诗文颇为赏识。在英敛之的介绍下,吕碧城拜在严复门下,学习“名学”。

当时,严复经常到欧洲游学,每每跟人谈起西方的见闻,吕碧城无不希望亲身经历;她在协助严复翻译《名学浅释》时,不仅提高了英文水平,还接触到许多西方典籍,进而迷恋上外国文学,对异国风情充满了好奇与遐想,于是托严复为她办公费留学,可巧赶上慈禧驾崩,未果。但她心意已决,几年后终于走出国门,得偿所愿。

欧风美雨,对吕碧城的熏染是潜移默化的,这可以从她的穿衣打扮和交际做派上看出来。

在世人眼里,吕碧城爱慕奢华,极尽招摇。其实她只是以这种方式张扬个性罢了,比如那一袭孔雀长裙,怎是一般女子驾驭得了的?也只有吕碧城能够穿出那种范儿来——宛如遥远国度的公主。这个奇装异服的女子跟她的诗词一样不落俗套,独步天下。她把衣服当成了另一个自己,让内在的才华与外在的美貌呈现到极致,让青春绽放到极致。这就是吕碧城,引无数惊叹也罢,招无数嫉妒也罢,无所谓,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毁誉随他去。

这也正是吕碧城的与众不同之处,俗得香艳,雅得婉约。独处的时候温婉如画。慵懒的午后,煮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想着若有若无的心事,让心绪伴着时光的流逝慢慢释放;静谧的夜晚,清茶一杯,孤灯一盏,静静地读书,让自己在书中与主人公相遇,演绎一段别样的人生。这时候的她是安静的,也是不为外人道的。

外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衣着和舞姿。在那个年代,交谊舞为良家妇女所不齿,吕碧城不仅自己跳,还极力推广,在当时不能不视为一种勇气。她很快成为社交名媛,只要有隆重场合,必邀出席。她也不负众望,“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一次,她身着一袭宽松洁白的舞衫,头上插翠羽数支,随着音乐与舞伴翩翩起舞,宛如仙子,惊艳四座。

像吕碧城这样的名门闺秀,为什么会喜欢跳舞呢?我想除了增进社交外,主要是因为这是一个自由的舞台,在华灯、舞曲地掩映下,平日里束缚人的条条框框消于无形,舞者可以无拘无束地释放自己,这种畅快也许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懂得。

试想一下,如果吕碧城也如寻常女子一样生活,世间岂不少了一份色彩与灵动?她的洒脱不正是对青春年华的珍惜吗?但几人能懂!就连先生严复都劝她早为人妻。

当时的驻日公使叫胡惟德,断弦后有意再娶。严复听说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高徒吕碧城。他觉得如此美事,自己当责无旁贷,便出面找胡惟德,建议他与吕碧城联姻。结果胡惟德碰了一鼻子灰,被吕碧城一口回绝。后来他们把吕碧城的母亲和姐姐搬出来当说客,同样无济于事。

事后,严复问及吕碧城对婚姻的看法,她说她不想随波逐流步人后尘,明明俩人不合适,却因为种种原因草草结婚,即使不幸福,也要苟且一生。她心目中的男人,不在资产门第,而在文学上的地位;她想要的婚姻是一心一意的,忠贞不渝的……一向开放的吕碧城,对婚姻竟是如此态度,让严复始料未及,同时又心生忧虑,如此想法,恐佳偶难觅。

吕碧城拜严复为师,令人羡慕。但拜师之后仍能坚守独立人格,特立独行,更是令人佩服。虽然这份坚守,让她日后在新旧两种文化中遭遇了种种尴尬,在人生的旅途上遭遇了种种无奈,但至今看来仍有可贵之处。

我知道,历史不能假设,但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吕碧城没有遇见严复,那后面还会有弃文从政,弃政从商,最后独闯天涯的故事吗?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严复是她精神世界的分水岭,不容置疑地影响了她的生命流向。

吕碧城将洒脱的舞姿、华美的服饰、超拔的诗词和出众的美貌融于一身,以新女性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为自己赢得了跟男人媲美的社会地位,但也把自己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喝彩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

喝彩就不必说了,但批评让吕碧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倒不是因为她放不开,而是因为太在意,因为“发难”者不是别人,而是当年的恩人英敛之。针对所谓“新女性”,他在《大公报》上发表言论说:“招摇过市,不东不西,不中不外,那一种娇艳的样子,叫人看着不耐看。”吕碧城觉得这是在针对她,有意讥讽。一向高傲的她岂能置之不理?立刻在《津报》上发文反击。如此一来一往,反反复复,可想而知,两个人越战越勇,最后不但没论出个结果来,还伤了往日的情谊,落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表面上看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大动干戈,最后两败俱伤,无聊。其实暴露了他们之间早有嫌隙,这只不过是个导火索,藉此发泄一下。回顾他们二人的交往历程,个人恩怨谈不上,只是本性使然,活得都太真实啦,循着各自的理念行事,锋芒有余,包容不足,使当初的情谊渐行渐远。

想当年,英敛之对吕碧城的才华极为赏识,甚至是爱慕,这一点可以从他当年的日记里捕捉到。在吕碧城住进报馆的第六天,他便在日记中写道:“秋水伊人,春风香草,悱恻风情惯写,但无垠悃款意,总托诗篇泻……怨艾颠倒,心猿意马!”但英敛之是理性的,他比吕碧城大16岁,且有家室,终以“发乎情,止于礼”终结。但这份情并没有终止,只要吕碧城“有难”,他都会伸与援手。因此吕碧城跟他也就越走越近,视他为患难之交。

但相处久了矛盾就出来了。产生矛盾的主要原因是俩人的背景不同。首先是家庭不同,吕碧城虽然经历过漂泊,但毕竟出自官宦人家,崇尚奢华。而英敛之虽然也算是社会名流,但终究出身平民,崇尚朴素。从这一点上看,俩人在审美上的落差可想而知;文化上的不同,吕碧城不仅国学扎实,还接触了大量的西方典籍,因此在诗词上造诣非凡,在思想上开放前卫。而英敛之虽然也是文化人,但半路出家,在才华上跟吕碧城不可同日而语。还有他遵循的是儒家学说,在思想上多少有些中庸守旧。这样一来,两个人在一些问题上看法不同也就在所难免了。

更微妙的是,英敛之自诩前辈,而吕碧城不谙世事,一旦观点相左,便毫无顾忌地冲撞他,给他难堪。有一次,英敛之从日本考察回来,有感于中日之间的差距,呼吁中日联盟。当即遭到吕碧城的奚落,称之为愚不可及。都说文人相轻。慢慢地,这种不友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而彼此虽有觉察却心照不宣,将其累积心里,任由繁盛,最后淹没了原本的心田,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1912年袁世凯出任民国临时大总统,邀请吕碧城任总统府机要秘书,吕碧城甚为欢喜,年少时跃马横刀、一展抱负的雄心终于可以付诸实际了。遗憾的是,袁世凯只想一心称帝,并没有改革除弊的气度,吕碧城心灰意冷,思来想去,唯有归隐一途。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走上父亲的老路,告别官场,回归民间。最后她没有选择天津,而是在上海定居下来。也许天津离北京太近了,她想远离喧嚣,过平静日子。而此时的英敛之也把报纸倒给了别人,隐居北京香山。

远离了纷纷扰扰之后,几多沉寂,英敛之或许参透了凡世种种,摒弃前嫌,开始给吕碧城写信。每每谈及往事,温馨宜人,令吕碧城感怀不已,特意从上海到香山拜访他。从此二人又开始了交往,谈古论今,唱和作答。虽然没有了当年的亲密,但也没了曾经的争执,面对乱世纷纭,人生如寄,唯有相互取暖。

两个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当初因为某种志趣相投而惺惺相惜,却因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如今历经世事沉浮,几多变换之后,两个人的心灵再次相遇,重拾友情,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补偿吧!

(中)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李金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学员。公务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从1998年开始在《文学自由谈》《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延河》《广州文艺》《青年文摘》《海燕》《厦门文学》及多家报纸副刊上发表作品,约150多万字。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21届孙犁散文奖。出版过散文集《 有一扇窗为你打开》《此岸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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