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程砚秋《王宝钏》:“其唱法吐字,与叔岩不谋而合者极多”
程砚秋来津,凡二聆其《王宝钏》,一为义务剧,一为四月二日夜场营业戏,自以前次为精彩,以小谭之平贵,固优于陈少霖多多也。
二次均由赶三关起,大登殿止,砚秋演跑坡、算粮、登殿三出,自帘内叫板起,闷帘唱倒板,第一次较第二次调门为高,然据云砚秋初来时,略病嗓,自义剧“卯劲”太大,数日未能复原,而第二次演王宝钏之嗓音,已完全恢复,故吃调虽低,亦自有另一番风味(但第一次虽与小谭连唱数场,始终应付裕如,愈唱愈亮,不能不赞砚秋之“功夫嗓”也)。
倒板用平起平收“言”字(词为“多蒙邻居对我言”),送得尤到,京中有谓砚秋不能唱“言前辙”,实是谬论,第二句慢三眼出场接唱,出场时身上“率”极,向左(即台之右方,靠小边之方面)略移,轻带水袖,九龙口站住,正面唱“武家坡又来了王氏宝钏”。
程砚秋之《武家坡》
民初砚秋初红时,文人纷为揄扬,及罗瘿公死,金悔庐为编《霜杰集》中述砚秋之唱腔、字音甚详(中载苏少卿先生以砚秋忽高忽低之行腔,名之为“刚半音”)。当时一般人士,咸将砚秋与叔岩相提并论。今仅论其唱法吐字,与叔岩不谋而合者极多。
即以“武家坡又来了王氏宝钏”而言,其“家”字,系由“丩一”出声,以“一丫”音收住,整切出“家”字(以初韵言,即由“吉衣切”之音出发,而转入“衣呀切”,成开口音),与余叔岩之唱法实出一途(叔岩之字不胜枚举,如“解”、“耍”、“椒”诸字皆是)。末字“钏”之口劲,尤大(砚秋之口劲,在青衣行中堪称空前第一人也)。“站立在坡前”行低腔,此类低腔在笨伯学来,最易减色,且生大病。
程砚秋之《大登殿》
侯玉兰一味使“扁音”,贱味在所不免,而气口之含蓄,功力不深者必大起“稜子”,而以至形成零落不整之碎腔,盖砚秋之闪板,绝不在明处作“大喘气”之唱法也,陈丽芳发音根本不正,更加以过分之藻饰,遂成一种带“疙疽”之气口,低处既不润又平,乃不成话,新艳秋有声无字,有肉(此肉是臃肿不灵或不饱和之肉,而非廉肉相称之肉)无骨,均在“笨伯”之列。
而砚秋虽低至几乎不闻,其气始终不衰,其音始终不走,平和匀静,了无波澜,而起伏自见,而圆劲兼具,既不觉多肉又不显多骨,所以为程派也。
或谓此是鬼腔,吾亦有说,所谓鬼腔者,以其似抽咽也,所以似抽咽者,以其音低而多吞吐收送也,然当其走低音时,诚宜仔细听之,是否圆到,是否刚柔互济,是否气口不严,字音是否正,是否出自丹田之气,是否音清力透?能审慎周密或可不再武断为言,然爱之者愈形容,恶之者亦愈作态,皆两失之,平心而言,最好先知某字按某音读为正音,则虽鬼音亦可恕,况不尽鬼音耶!
程砚秋之《武家坡》
或又谓砚秋新腔太多,唱法过繁,此则较谓之为鬼音者,尤不合理。盖自瑶卿以后,若梅若程,皆病古之旦腔太简,而蕴藉虽多,不易清楚,于是将老腔工尺延长,每一腔一调均加以分析,其勾勒转折处,务求头头是道,而绳墨既成,脉络全清。
试问聆过老谭之《捉放》、《寄子》者,聆余叔岩绝不能不点头(找杠抬者例外),以叔岩将老谭之绵密邈远、廉肉相间、浑灏无涘之腔,皆抒平析细,规画清楚,分层次而唱出,悦于耳官之成分较速,于是可贵。
聆过老夫子《祭江》者,再聆梅兰芳,亦未有不击节者,以梅大王将陈老夫子之含浑朴茂处,一一用演绎法送出,分成若干上下抑扬,而加以缜密之运转。
陈德霖与梅兰芳
至砚秋,则益精细,字务正,气务严,腔务到,律务细,将固有之老调,分出若干变化,分用于若干方面、若干步骤,果真知老腔者,必不以程腔为怪。
以吴彩霞之《六月雪》与砚秋之《金锁记》,即可作一证明,但人各有好尚,不能强作解人,不佞对程伶仍不算十分彻底研究,较之爱听小余成分,向差得多,谨具所知以为言耳!
(《立言画刊》1942年1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