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倒桶

倒              桶

文/吴洛加

有必要先解释“倒桶”的含义，因为今天绝大多数年轻人对这个词汇恐怕不知所云。这是省了字的简约语，当年不仅鲁祖庙，连全重庆的人民都这么约定俗成表述。其实它的全称是——倒马桶。

由此可见，本篇内容可能有些“重口味”，但它却是鲁祖庙历史上曾经天天都发生过的事儿，谁也否认和回避不了。如果你读我这篇文字感到辣眼睛，请允许我借用时下流行的网络语忠告：不喜勿入。

五十多年前，国家尚未实行计划生育，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在国民心中根深蒂固，加之受到隔壁苏联老大哥的影响，咱们国家还曾对生育孩子多的母亲们给予“英雄妈妈”的褒奖，当事人脸上是很有荣光的。鲁祖庙几百米长的街巷，儿女成群的家庭一抓一把。在我证忆中，独子之家似乎没有，三五个子女的常见。还有更多的，比如我家对门陈家和相距不远的周家都是琳琅满目的七个！前年老街坊大聚会，才知道七个娃儿并非鲁祖庙的纪录，还有一家11个娃儿。那家妈老汉呼唤孩子们回家吃饭，嫌从老大到老幺一连串娃儿的名字太麻烦，于是扯起喉咙高喊：“大小十一，开饭咯！”现在想来，多子（我指的是恰到好处的多）真的有不少好处，家里发生大事急事，比如老人生病住院了陪床护理、为年迈的父母养老送终、或者家庭其他成员遇到难事需要大家施以援手，一众兄弟姊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商商量量就把事情办了。哪像现在独苗一根，娃儿自己那摊子事都搁不平捡不顺，谁还敢指望他（她）来承担赡养双亲甚至祖辈的重担？抱歉，话题扯远了。

在那啥子都凭票限量供应的年代，家里娃儿多，一到开饭，桌子周围黒压压的全是人脑壳。人跟动物一样，吃抢食，常常被饥饿折磨得眼花腿软的娃儿们，见了饭菜啥都可以不管不顾，有如饿虎扑食鸡奔碎米，干的稀的先捞进碗里吞下肚儿再说。老人们见了总会忍不住笑骂：莫要憨吃傻胀，晓得不，吃好多就要屙好多，看你几个啷个跑厕所！

于是屙的这道坎谁也躲不了绕不开了。偌大一条鲁祖庙老街，其时没有公共厕所。位于老街上的民生路小学（鲁祖庙原址）里面倒是有，但只服务本校师生，外人一律谢绝参观访问。住在学校对面的人家，觉得学校厕所放学后空着实在可惜，于是瞥见校门还来不及关门落锁，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身入内直奔厕所而去，守门人气急败坏在后面飞叉叉猛追阻拦。能成功进入学校方便的居民屈指可数，住户们打交道最多的还得是附近大同路上的公共厕所。

尽管大同路厕所规模蛮大，但也常常人满为患供不应求，排队是常事儿。厕位之间和前面没有挡板，张三李四蹲便时，赵五王六就只能在他们面前忍者内急等候，彼此都颇为尴尬。不大敢往稍远点的潘家沟和百子巷厕所跑，担心路上跑不拢就搞现场直播，何况谁敢保证那里就没人排队呢。后来旧城大改造，市中区很多公共厕所的领地被崛起的高楼大厦所占领，当然也新修了不少环境和硬件设施都堪称上乘的公厕。大同路那家厕所一直在原地没有挪窝，由平房升级成了楼房，巍然屹立六十多年至今，申请文物保护单位的资格恐怕都够了。

娃儿们身轻如燕腿脚敏捷，吃胀了提着裤儿跑厕所当无问题，但家里的老人、病人，抑或打霜落雪半夜三更内急，就感觉那大同路远在天边，只好在自家屋子里解决。那时候鲁祖庙每家每户都在屋内角落藏有一物，屏风遮着布帘挡着，专门承接人的排泄物。从老电影看到上海、浙江一带使用木制马桶，有钱人家的马桶漆得油光水滑甚至还彩绘描金；重庆人也有用马桶的，但少，大多是鼓型的两边有耳系着绳索的涂釉陶罐（时人谓之尿罐、罐子），上面覆以木盖秘而不宣。家居面积窄小的住户，往往集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于一屋，不管主人把那桶、罐藏得如何隐秘，外人进屋只要鼻子留意，就不难发现那玩意儿所在。

马桶或者尿罐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朋友曾给我摆龙门阵，说他同学家娃儿五个，平时就经常争抢尿罐，生怕落人后“水漫金山”容不下屁股。有一次吃了隔夜饭菜都坏了肚子，尿罐供不应求，于是同学便来敲他房门，郑重其事提出暂借尿罐一用。闻听这个龙门阵的人无不笑得喷饭，骂这个写小说的朋友吹牛不打稿纸，世上借钱借米借油，哪有借尿罐的道理嘛。朋友似乎被委屈了，竟然举起右手发誓：真的，儿才哄你们。

马桶尿罐满了就得倾倒，往哪倒？收粪车。

每天下午天接近擦黒的时候，鲁祖庙街口会有人拉来一辆收粪车，风雨无阻。这车其实就是在胶轮平板车上安装了一个形体扁圆的硕大木桶，桶的顶部开有天窗式方口，专门承接马桶罐子的交货；尾部也开有口，用活动的插板封得滴水不漏。到了长江或嘉陵江边的粪码头才开启尾部挡板，车载之物哗啦啦顺着专用滑槽泻流而下，滑槽下端则泊着粪船，装满后一船船运往周边农村，地里的庄稼等着施肥呢。

中国传统农耕文化中，人畜粪便历来是宝，农人很珍惜。我在涂山湖畔那所中学读书时，常在南岸黄桷古道上看见挑着满桶粪肥爬坡上坎的农民二哥。更早以前学习课文时读到农谚“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晓得这肥指的就是天然肥。后来大量改用工厂生产的化肥，吃多了用化肥催长的蔬菜瓜果甚至鸡鸭鱼肉，罹患稀奇古怪疾病的多了起来，人们这才幡然梦醒，转过头来重新追求远离化工的天然绿色食品。历史转了很大一个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人类却为自己的觉悟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代价何其高昂。此乃后话矣。

在机械化的吸粪车面市之前，驶入鲁祖庙的收粪车系人力车。驾者男多女少，草帽、毛巾、手套是他们的标配。进得街来，停车，大喊一声“楼上楼脚，倒桶——”家家户户的桶、罐应声而出到粪车前会合（此处省去20字）。接下来便是全街人在自家门前洗桶涮罐，声音此起彼伏响彻老街。前些年一首歌曾经异常火爆，里面有句歌词唱作“嘻唰唰，嘻唰唰，碗土石垒（1234）”，鲁祖庙很多人在听后都笑了，边笑便模仿几十年前刷洗马桶的那些动作。真是对现代流行音乐的大不敬喔。

粪车穿过老街全境从另一头离开，作息时间很有规律，跟水站一样过时不候。有的人家娃儿们排泄时争先恐后，但轮到倒桶，总是你推我我推你不愿染指，把此事视作羞耻呢。最后往往还是婆婆外婆们出面，提着罐子急匆匆追赶渐行渐远的粪车。倘若误了点，对不起，有人只好提着沉甸甸的一桶去厕所倾倒。

当年市中区沿长江和嘉陵江建有多个粪码头，离鲁祖庙老街最近的在一号桥附近。粪车从临江门到目的地约一公里多路程，马路成“之”字形逶迤而下。五十年前城里汽车稀少，马路显得甚为宽阔。收粪工们驾着车跑在路上，从临江门起就开始秀车技：手摁车把，双脚腾空，任由粪车载着自己沙沙沙疾驶而下，见人过人，遇车超车，一路飞奔一路大喊“来了来了，盯到盯到”，几大步就到了几十米开外。生性幽默的重庆人目睹此景，竟把它与篮球运动跨步上篮的技术动作生拉活扯联系起来，尊送雅号“三大歩”，你呼我叫，口口相传，竟然风靡渝城，成了收粪工的一张身份标签。不过人们并无对这个职业的轻慢，那年那月全社会尊重和崇拜英雄模范蔚然成风。中国工人阶级的杰出代表、掏粪工时传祥“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先进事迹曾经家喻户晓受到国民敬仰。

后来，再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突飞猛进，鲁祖庙老街的居住环境大为改善，家家户户有了独立卫生间。“倒桶”的情景不复再现，被尘封为历史记忆，“三大步”这个只有老重庆人才晓得的词汇，也快要寿终正寝了吧？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