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来自何处,又归属何方
■潘梦琦
有人说,孤独是21世纪的流行病。我们想方设法摆脱孤独,它却依然如影随形。孤独从何而来?人类注定与孤独相伴吗?
历史学家费伊·邦德·艾伯蒂认为,孤独是一种现代情感。从宗教的衰落到工业革命,再到数字革命以来社交媒体与线上社区的蓬勃兴起,孤独观念的演变史,也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理解孤独如何“被发明”,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如今孤独盛行。
费伊·邦德·艾伯蒂写就了一本以孤独命名的书——《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以下简称《孤独传》),融合了文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与经济学等,力图还原孤独的隐秘历史与复杂意涵。孤独不仅是一种个体感受,它还与婚恋、医疗、教育、养老、社会福利等议题息息相关。从更宏观的角度,《孤独传》审视现代社会如何被孤独改变,帮助人们学会与孤独共存,以平和澄明之心面对自我与世界。
“孤独具有传染性”
2017年至2018年间,美国天才诗人、小说家西尔维娅·普拉斯两卷本的信件正式出版,这些信件揭开了普拉斯生命中的某些侧面。普拉斯被认为是继艾米丽·迪金森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她于31岁那年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去世多年后,她的诗集于1981年获普利策诗歌奖。
情感痛苦与孤独感几乎伴随普拉斯的一生,孤独不仅是普拉斯作品中的关键词,也是她在信件里常常谈论的话题。和所有饱受孤独折磨的人一样,终其一生,普拉斯迫切希望能找到一位真正理解她的同道中人。
1950年,18岁的普拉斯开始了她在史密斯学院的学业。刚开始,普拉斯对大学生活充满憧憬和希望,但还不到一个月,她在给母亲的信件中写道,自己彻彻底底地“精疲力竭”了。普拉斯忧虑自己跟不上学业,拿不到高分,更让她担心的是,她无法在学校里交到朋友,无法获得同学们的友谊和支持。不久,普拉斯唯一的知心朋友安·达维多夫离校,普拉斯又回到了独自一人的状态,她的精神状态日渐糟糕。普拉斯如此描述她当时的心境:孤独,从“自我的模糊内核而来——就像是一种血液病”。
尽管我们大多数人没有体验过普拉斯的不幸,但她对孤独的精准描摹依然直击我们的内心。时至今日,孤独被渲染为“21世纪的流行病”,神经科学研究则用数据证明“孤独具有传染性”。
现代情感的新概念
人向来那么孤独吗?无论我们处于何时何地,孤独这种状态注定如影随形吗?英国情感历史学家费伊·邦德·艾伯蒂认为,孤独并不是一种古来有之的概念,现代意义上的孤独于1800年前后出现。个体意识的出现,进一步强化了现代意义上的孤独,语言的演化则为人们探索孤独观念的逐步发展提供了线索。
实际上,18世纪末以前,公开发表的英文文本中很少提及“孤独”。“孤独”一词大约从1800年开始被越来越频繁地使用,并在20世纪末达到高峰。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孤独的意涵。
在19世纪以前,“孤独”几乎等同于“独处”,是一种人们刻意选择的状态。19世纪以后,人们偏好使用“孤独”来形容一种心理状态,它不再是中性意味的,而带有负面情感色彩,甚至当时有医生认为孤独会给健康带来损害。1779年,苏格兰医生威廉·卡伦就建议他的一位病人应该“让头脑保持忙碌”,卡伦诊断这位病人患有“神经衰弱,经常困乏”,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寻求各种娱乐和轻松的消遣,同时避免沉默和孤独”。
孤独的体验是相同的
关于“孤独”的意涵,有一个有趣的古今对比。在1719年出版的《鲁滨孙漂流记》中,主人公遭遇海难后在偏远的热带小岛上独自生活了28年,而这本小说没有一处提到鲁滨孙感到“孤独”或经历了“孤独”。他虽然孤身一人,似乎从未将自己的处境定义为“孤独”,现代读者也许很难理解这点。2000年由罗伯特·泽米吉斯执导的电影《荒岛余生》就取材自《鲁滨孙漂流记》,影片讲述了美国联邦快递员查克流落荒岛的故事。因为无人可交谈,查克在排球上画了一个笑脸,并取名威尔逊。这个情节或许更能引起当代观众的共鸣:它证明了人类对陪伴的需求,也代表了现代人认为长期独处对心理健康有毁灭性影响的观念。
除了爬梳历史文献,《孤独传》更关注孤独与当下每个人的联系。本书每一章都聚焦孤独的某种形态,探究孤独与个人和社会、情感和身体之间的关联。艾伯蒂将孤独定义为一种情感的集群,并且随着个人生命体验的变化而变化。《孤独传》不仅探究了孤独在历史上是如何出现的,还考察了孤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人的影响。
对普拉斯来说,自童年丧父起,孤独就牢牢攫住了她。童年和青年时期形成的孤独或许是日后生命中孤独的雏形,无论是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还是数字时代安坐在屏幕后的青少年,他们的孤独体验是相同的。
在世界各地,千禧一代的孤独引发了人们的关切。2008年英国国家统计局的一项研究发现,年轻人比其他任何年龄层的群体更容易感受到孤独。10年后,英国广播公司所做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孤独调查”显示,尽管通常人们抱有“孤独的老年人”这种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孤独。这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年轻人的交往从线下逐渐转移至线上,然而技术的创新未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社交媒体对心理、情感、身体健康以及在现实生活中建立人际关系的能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并非完全是积极的。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总是倾向于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种鼓励“自吹自擂”的行为准则很容易导致自尊与自我价值的缺乏。现实生活与社交媒体上的“人设生活”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一种恶性循环关系就出现了:孤独、无聊、对生活不满,反而增加了一个人使用社交媒体的频率,然后是更多的孤独、无聊、对生活不满。
“孤独的老年人”需全方位照护
《孤独传》的分析并未止步于此。作者接下来的关注点,是互联网上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度和社群组织。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因共同的爱好、经历、观点等走到一起,形成虚拟社区。与现实生活中的社区一样,虚拟社区同样可以创造共同的价值观、伦理准则和成员间的支持关怀。但是,社区/社群的一大特点是个人对他人的责任感。据考证,英文中的“社区”(community)一词源于拉丁语词源communitas和cumminis,这两个词源暗含的意思是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能共同行动。真正的社区关注的是成员的普遍福祉,而这种福祉必须依靠每位成员去实现,因此社区的基石之一便是成员的责任。然而,虚拟社区的前提条件便是淡化成员的责任,这样的共同体也许能带来一时的慰藉,却无法完全复制现实社群中的强大归属感和凝聚力。
尽管调查显示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孤独,但是老年人的孤独困境需要耗费更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成本,因此值得人们多加关注。某种程度上,作为弱势群体的老年人,他们得到的照护与关心是衡量一个社会均衡发展的指标之一。老年人可能承受着身体或精神上的病痛,他们还须面临丧偶的悲痛,这加剧了他们的情感孤立。即便是健康的老年人,在步入人生暮年后,他们也常常处于忧虑与恐惧中。瑞典200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健康的老年人普遍担心自己失去身份感,变成“一个没有任何重要关系的无足轻重的人”。
害怕社会意义上的死亡,担心不再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联系,这是孤独和老龄所引发的恐惧的核心。与之相伴的是一系列更加实际的问题,老年人口中,比例相当高的一群人罹患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癌症等,在病危或患有慢性疾病的情况下,孤独也许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将体会到更强烈的社会割裂感。另一方面,这些“孤独的老年人”需要全方位、系统性的照顾,有时仅仅依靠亲友的照护远远不够,这给社会管理机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将它看作一种情感信号
孤独一定是负面的吗?如果仅从负面角度来理解孤独,或许我们永远无法触及孤独的全部意涵。这也是《孤独传》希望告诉读者的,孤独是一个复杂、流变的概念。诚然,当孤独与残疾、体衰、脆弱、精神健康问题等联系在一起时,会使人跌入糟糕的困境。但正如书中所提到的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言,纵然痛苦,孤独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对创作者而言。在20世纪初的作家中,伍尔夫尤擅描写孤独的体验,或许孤独的确是剧痛的生命瞬间,但当一个人每天都被熙攘的生活、朋友和熟人包围,孤独对于一个人经历不同的“现实”是很有必要的。无独有偶,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也有过类似的表述。1914年,里尔克写信给友人,倾诉自己的创作瓶颈和抑郁之苦。在信中,里尔克提到了人类居于自然中心却始终与自然隔绝的想法,他的感受不断受到外界的人与事的刺激,无法集中注意力,以至于感到自己被耗尽了,像一朵绽开的“小小的银莲花”,因为被太多的经历填满,夜晚也无法合拢。
数百年来,诗人和作家都在寻求关于个体与社会、人类与自然关系等问题的答案,这类问题的核心几乎都与独处和孤独的体验有关。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下,20世纪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调人类经验的孤独本质。而21世纪关于孤独的讨论,往往只关注孤独的负面倾向,将其视为一种病态的情感。
我们都承认,慢性孤独伤害极大。当一个人在社会和情感上与他人隔绝,他可能会得病;被剥夺了人与人之间有意义的羁绊和接触,他甚至有可能死去。但是,在我们的人生路途中,常常会遇到暂时性的孤独——离家去大学读书、换工作,而这些生活转变却有可能激发个人的成长,让一个人认清自己究竟想从与他人的关系中获得什么,不想要什么。暂时性的孤独或者人们自主选择的孤独,有其积极意义和教育功用,能为我们留出思考、成长和学习的空间,促使我们去追寻、去赢得、去守护精神世界。
人们对孤独的误解、恐慌,使得人在面对孤独时更加脆弱不堪,这也是促使艾伯蒂撰写《孤独传》的原因之一。很多时候,我们最不了解的人就是自己,甚至都不理解自己的情感和精神需求。用《孤独传》中作者的话来说,如果你感到孤独,不妨将它看作一种情感信号,它提醒我们是时候冷静思考:我们在世上想要如何存在,我们想要拥有什么样的关系和依恋,我们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