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英】詹·乔·弗雷泽爵士的《金枝》(1922年第四版节本),突然忆及老家翼城的风俗。盖翼城曾为古代晋国的首都,公元前585年,晋景公废弃旧都故绛,迁都新田。现曲沃县曲村出土有历代晋侯墓,并在考古挖掘原址上建有晋国博物馆。如此说来,这些风俗习惯,或许是从两千多年前代代流传下来的吧。就觉有记录下来之必要,或许能为风俗史研究者提供一点资料吧。翼城迎亲风俗,新媳妇进门要等到天黑以后。在夫家大门外,点燃一道麦秸火,新娘须从火上跨过,为的是避邪,不让鬼进门。也有一说是“过火”,谐音一对新人从今而后要搭伙过日子,经此一火,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之意。大年三十,洒扫庭院,在院子中间,支起一堆柏枝。骨架用秫秸杆搭起,外铺柏树枝叶。到了零点迎新时分,将柏枝点燃,然后开始鸣放鞭炮。一时间火光冲天,清香四溢,鞭炮齐鸣,新的一年到来了。《金枝》中关于篝火共有三章内容,分别是第六十二章《欧洲的篝火节》,第六十三章《篝火节的涵义》,第六十四章《在篝火中焚烧活人》。在六十三章中,作者分别探讨了篝火节的两种涵义:太阳说与净化说。关于净化说:
净化说的论点是:在那些篝火仪式中,点燃的篝火不是创造性的手段,而是清洗的手段,它通过烧掉或消除可以导致疾病和死亡,威胁一切生物的物质的或精神的有害因素,而净化人和牲畜与作物。
……只要我们想起多少世纪以来欧洲民间对于妖巫十分恐惧的心理,我们就能料到所有那些篝火节的首要意图就是要铲除或者起码也是要摆脱妖巫,因为民间认为妖巫几乎是人、畜、庄稼所受一切灾害与不幸的根源。
如此说来,翼城在迎亲时,新娘要从夫家大门口的麦秸火上跨过,及大年三十夜在院子里燃烧柏枝火,就都是一种清洗性的手段,目的是为烧掉或消除导致疾病或死亡,威胁人的物质的或精神的有害因素,避邪驱鬼。少时家里养了条大黑狗,非常厉害,堪称东门外一霸。某日,村里一小伙子牵了条狼狗来,欲与大黑一较高下。当时村民养的狗都是土狗,从没见过狼狗。没想到两狗甫一交锋,大黑就扑上来紧紧咬住了狼狗的喉咙。小伙子见状不妙,上前欲把两狗拉开,没想到咬红了眼的大黑,掉头冲他腿上就是一口,血马上就流了出来。事后,小伙子用一面团,在伤口处擦过,把面团给大黑吃下,似乎这样就可保其安然无恙。今天我们都知道,假如不幸被狗咬伤,是要马上去打狂犬疫苗的。然在“文 革”时期,疫苗即不可得,人们就还是遵从着古老的风俗行事。《金枝》第五十五章《转嫁灾祸》,讲古人有将灾祸转嫁给无生命物体、动物甚至人的风俗。作者这样写道:“把自己的罪孽和痛苦转嫁给别人,让别人替自己承担这一切,是野蛮人头脑中熟悉的观念。这种观念的产生是由于非常明显地把生理或心理的、物质和非物质的现象混淆了起来。”动物常常被用作带走或转移灾祸的工具。一个摩尔人头痛的时候,常常把一只小羊或山羊打倒在地上,认为这样做就把头痛转给了羊……在阿拉伯,遇到瘟疫盛行的时候,人们有的牵一只骆驼,走遍城里各个地区,使骆驼把瘟疫驮在自己身上。然后,他们在一个圣地把它勒死,认为他们此举去掉了骆驼,也去掉了瘟疫。据说福摩萨(台湾省)的野蛮人在天花流行的时候,便把该病魔赶入一头母猪的体内,割下猪耳朵烧掉,以为这样就驱除了疾病。作者还列举了摩洛哥的摩尔人、马尔加什人、苏门答腊的巴塔克人、古希腊的妇女、喀尔巴阡山区的胡祖尔人、印度南部尼格里山区的巴达加人所举行的类似的让绵羊、燕子、水牛牛犊等将祸害带走的驱灾仪式。如此看来,当年那名小伙子将在伤口处擦拭过的面团给大黑吃下,应该为的是让狗把因咬伤所造成的疾病带走的意思吧。至于小孩子换牙时,上牙床掉的牙,要扔到床底下;下牙床掉的牙,要扔到屋顶上,否则会长不出新牙的。关于此点,妻言老上海也是这样的,此风俗应该是从中原地区传来的吧。而此种风俗,却不见《金枝》中有记载,或许12卷全本有记载吧。上述风俗,询之沁源的友人,答他们那儿没有这些。翼城与沁源同属山西,一在晋南,一处晋东南,两地相隔不过二百来公里,可见十里不同俗非虚语也。另一友人言,在徐州,婚礼要赶在中午十二点前举行,否则会不吉利。在此之前,新郎要去新娘家,将新人接回自己家,拜见公婆,奉上茶水,举行种种仪式。最最令人称奇者,是一对新人,接下来还要去上坟、烧纸,让故去的祖先得知,自己要结婚了!等这一切进行完毕,再赴婚宴,举办仪式。故而新郎往往在早上七八点钟,就要赶去新娘家。春秋时期,徐州属宋国,处晋、齐与楚国争夺的中间地带。到了战国,则为楚国所有。秦一统后设彭城县,后西楚霸王建都彭城。那么,此一风俗,是宋国固有之风俗?还是受齐国抑或楚国影响所致?不得而知。河南的婚俗同徐州,新娘也是要赶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进门的,否则下午再来的话,将来要做寡妇的。熟悉晋豫两地婚俗的一老者言,春秋之时有秦晋之好,新娘自秦国来,路途遥远,故而新娘要到晚上才能到达。而河南当时均为小国,如郑国,新娘来自本地,故而在中午以前就要迎进门来。其实,所谓的秦晋之好,指的是两国国君之间的联姻,普通民众不存在这一问题,姑且聊备一说吧。弗雷泽爵士当年在牛津大学图书馆中,每日工作12小时,风雨无阻,节假日依然,绝少中断。其目光遍及世界各民族的原始信仰、巫术与禁忌。在第二章《祭司兼国王》中,就有两条涉及到了中国:中国人相信一个城市的命运深受该城廓形状的影响,他们必须根据与该城市形状非常相似的那种东西的特点来对城廓加以适当的改造。比如,据说在很久以前,泉州府的城廓形状很像条鲤鱼(今鲤城区),而与之相邻的永春县城的城廓形状则像一个(张)渔网。因而泉州府就经常成为永春县城掠夺的牺牲品,直到泉州府的居民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城市的中心建立起两座宝塔,才结束了这种厄运。这是因为这两座宝塔高高耸立在城市之上,阻止了想象中的渔网降下来网住想象中的鲤鱼,从而对这个城市的命运起到了最美好的影响。大约四十年前,上海的聪明人发现了一起正在酝酿中的地方叛乱,对此深为忧心。后来经过周密调查,才知道引起这个乱子的因由是由于一所新建庙宇的形状竟十分不幸地像一只乌龟,而乌龟是一种秉性极为恶劣的动物。但如果推倒重修,就会亵渎神明,招致灾祸,若让它仍然保留龟形,则将招来类似的甚至更可怕的灾难。困难严重,危险逼人。在此紧要关头,该地的占卜先生们灵机一动,成功地找到了好办法,避免了一场灾难。他们把代表乌龟眼睛的两口井填死,这个臭名远扬的动物便立即成为瞎子,从而不可能再兴风作浪。该书初版于1890年(两卷集,约为830页),1900年推出第二版(三卷集,约为1500页),1915年推出第三版(十二卷集,约5000页)。我现在阅读的是于1922年推出的第四版节本(一卷集,750余页)。如若以第一版与第三版出版的时间来计算,则书中所记上海的例子,当发生于1850年~1875年间,这段时间,正是太平天国时期(1851~1864),而在上海地方则发生了小刀会起义(1853年八月初五),前后持续了17个月之久。如此说来,书中所言“地方叛乱”,应该指就是它了吧。而在以往关于小刀会起义的文字中,不见此一风俗的记载,有趣。上述吾所亲历之翼城地方风俗,光绪七年的《翼城县志·风俗》中也无记载。因读《金枝》而忆及,拉拉杂杂记述如上,供专门家参考。至于徐州,去年夏日曾到访过。而泉州是明代大哲李贽的故乡,本计划今年春节去的,机票、旅店均已订好,因新冠疫情而作罢。这两处地方,都算与我有缘吧。至于上海,自1998年8月举家迁来,已过廿二载。照知堂的说法,“凡我所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则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了吧,故而读到弗雷泽爵士之记载,倍感亲切是也。
(有道是“十里不同俗”。各位网友,亦可将自己家乡的独特之风俗,放在文后的留言栏里,以广见闻。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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