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一次肠镜检查‖文 / 刘之秋

擦肩而过 ——

一次肠镜检查

刘之秋

1

“做个结肠镜检查吧。”医生听完她陈述的症状后建议。

她的肠道显露出多种可疑的迹象,令人心生恐惧。平日里,她饱受便秘之苦,偶尔的腹泻不亚于久旱之后天降甘霖。同寝室的女生笑她简直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可是最近,夜半时分,时不时肠鸣音发出亢奋的旋律,不但挑逗她的神经,还把邻床都给惊醒了。邻床还以为她在夜晚“穿越火线”,愤怒地警告她调静音。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时时拜访的粘液血便。种种不祥的症状令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去世的亲人,她的外公。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一定要做肠镜吗?”她盯着医生的脸,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细微的暗示。但是,医生白里透红的脸上神情淡定得好似一尊佛。

“结肠镜直观。最重要的是,做了你就放心,省得瞎猜疑,是吧?”医生对她笑了笑。这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于是她下了决心,做!

“检查的时候痛吗?”她惴惴不安地问。那年曾问过外公同样的问题。她记得,当时外公笑了笑,还反问她:“你说呢?那么长的一根管子,你说呢?”

医生沉吟片刻,说:“开始可能会有一点不适。也有无痛检查,不过价格贵一倍,你要做哪种呢?”

所谓无痛检查,就是用麻药,麻得你人事不知,再插管子。其实不是无痛,而是让你感觉不到痛。她想象着自己像宋江那样被蒙汗药麻醉了躺在案板上的样子,不禁毛骨悚然。

“一般是不会有问题的。”医生笑了笑,“飞机也会有失事的时候。”

她懂了。概率很小,但不等于没有危险。她想到大姨的一个大学同学,因患子宫肌瘤在省医院做手术,结果躺在手术台上再也没醒来。大姨说是死于麻醉不当。“太可惜了,才三十七岁,是我们的学习委员,漂亮优雅,性情温和,好多男孩子追过她呢,唉!”大姨悲戚地叹息着,语调中充满无尽的遗憾。这个联想令她不寒而栗,万一自己被麻得醒不来,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肠子到底有没有问题,那可就太冤了。不,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她要对检查的全过程都有感知,不管是害怕、恐惧,还是不适、疼痛;是紧张、焦虑,还是无奈、羞耻,她都要一一感受到,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有这样,她才放心安心。

“不麻醉,我就做四百的!”她斩钉截铁道。

2

检查前必须清理肠道。检查单开出的当天中午,只能吃清水面之类的软食,晚餐喝少量稀粥。

面对桌长端来的寡白的面条(检查前禁食有颜色的食物,酱油即在此列),她完全没有食欲。

同学甲同情地看着她:“还是吃点肉吧?不然你怎么扛过明天?吃了才有劲啊!”桌长拿筷子敲了一下甲:“闭嘴,要么下桌!”

同学乙很理智地发表意见:“禁食一天完全没问题,机体的耐受限度是三天。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有人七天没吃东西,光喝自己的尿液也维持到获救。可见尿液也是有一定营养的。”乙指着她碗里的面条继续说,“这个比尿好吃多了。”

她哽噎着咽下最后一口面条,狠狠地剜了一眼乙,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讨厌。她看看乙的饭碗,里面还有大半碗米饭,便心平气和地问她:“还吃吗?”“吃啊,我还没吃饱呢。你不会要吃我的白饭吧?”

她拿过乙的碗,端起那碗面汤,缓缓倒入米饭中。三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淡淡地说了句“吃吧”,起身离开后,乙才愤怒地喊道:“你,你,好啊你!”她没有回头,但清晰地听到桌长和甲的狂笑声。她自己也在发笑,从心里笑到嘴角再到眼睛,以致对面走来的一个陌生人傻呆呆地看着她。她立刻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一愣,吓得急忙退到一边。

可是,等她走到外面,看到远处的草地、小河、木桥,看到天边的一条像丝带似的白云时,报复的快感荡然无存。她突然觉得脑袋好像瞬间被清空了,空洞得一如冬日白雪覆盖的大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她仿佛听见模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这样对待同学可不好啊!”她心中一惊,环顾四周,不见一人,只有小草在微风中颤动,一只白蝴蝶飞离草叶。啊,蝴蝶!是外公变的吗?

晚上八点喝蓖麻油,一整瓶。蓖麻油的味道太奇怪了!她捏住鼻子,闭上眼睛,拿出赴死的决心才吞下了它,然后连喝了三杯水,嘴里还是有股怪味,与从胃里窜上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堵在咽喉部,吐不出又咽不下。她觉得要转移注意力,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打大姨的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刚挂断,妈妈的电话打进来。

“怎么不接电话?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明天做检查有人陪你吗?叫上同寝室的同学陪着。”妈妈以她一贯扫机枪的作风直抒胸臆。她除了“嗯嗯嗯”之外插不进一个字。“好了,明天检查完了发信息给我。不跟你聊了,长途费挺贵的,挂了哈。”

她无聊极了。她很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干什么。大姨的电话打过来了:“听说你明天要做肠镜,是不是有些害怕?”大姨总是能准确地猜出她的心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有点。”她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线脱出平常的轨道。先前急着打大姨的电话,是希望通过询问来排遣内心的慌乱,但现在又觉得问什么都没必要了,明天下午就会出结果,只需要熬过今晚和明天上午。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此时对彼此的明了反而导致双方无话可说。最后还是大姨打破了静默,安慰她:“结果肯定没有问题,估计就是一般的肠炎。你以后注意饮食,吃清淡点儿,少吃烧烤辛辣之类的东西。”她终于激动起来,叫道:“我已经很久没吃烧烤,已经很注意了!”

腹部开始疼痛。那疼痛像一条长长的蚯蚓在扭动,一会儿,它轻快地蠕动在平地上,一会儿,遇到了坚硬的土块,它拼命地钻啊钻,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钻松了土块,然后它盘成一个圈,带着疏松的土块滑溜下去。这是蓖麻油在润滑软化肠道吧?就像土地在播种前要进行深度的挖掘和翻犁,她的肠道在检查前也要来一次彻底的清洗。她坐在抽水马桶上,等待体内泥石流的爆发。

第二天,早餐只能吃稀饭和馒头,中午禁食。上午八点开始喝聚乙二醇电解质散剂溶液,总共要喝3000ml。她把两包像食盐颗粒状的药粉倒进的量杯内,然后加入温开水,轻轻转动量杯。

昨晚临睡前,她才想起今天喝药需要量杯,急忙要下楼去药店超市买,乙拦住了她,说:“这么晚,肯定关门了。”“那怎么办?”她看着乙,像个小可怜儿。“实验室有,我去借一个。”乙晃了晃一串钥匙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乙回来了,把手里的量杯轻轻放在书桌上,朝她笑。她心里很感动,嘴里却说道:“不会是装过硫酸的吧?”乙一愣,默不作声地往量杯里倒水,然后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恨恨地说:“烧死你!”她笑着拉了拉乙的手。

药粉渐渐消失在水中,她端起量杯把药水一饮而尽。这次的药味道不错,甜甜咸咸,清清爽爽。

3

下午三点检查。乙自告奋勇陪她,说医院里有个熟人。她们提前到了医院。

前往检查室的道路迂回曲折,到处都是排成长龙般的队伍,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经过B超候检厅的时候她们甚至有点恍惚,以为走进了电影院,因为所有椅子上都坐了人,人们的目光都盯着正前方一面不断闪动红色数字的屏幕。看到这样的场景,她那本来就不安的心又慌张了几分。乙拉着她的手在空隙中穿梭,发出感叹:“嚯,真像午夜商场抢购啊!”她不禁苦苦地笑了一下。的确神似,只不过这里抢购的是时间和生命。不是吗?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花上一笔钱,忍受一段煎熬,无可奈何地等着某位主任、权威或专家宣布结论,告诉你有事还是没事,还有多少时间和生命可以挥霍享受。

肠镜候检室也是人满为患。各色人等或坐或倚,大多数人呈现出一副重度伤寒症面容,少数人则是一副“我可能要死了”的恐惧怨恨的神情。

护士在她的手腕上贴了一个号码,让她等着。乙先打了熟人电话,对方没接。

“算了,等着吧。”她环顾四周,看见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车子进了检查室,上面躺着人,被单盖住了腰部以下。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必在公共场所暴露隐私,还算保留了尊严。

乙去找熟人了,剩下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凉的钢椅上,她又想到外公。外公术后三个月又因腹痛入院,一检查发现已经转移到肝脏,一切治疗都不起作用。医生说,只有等了。等,这个字开始让大姨她们有点懵,她们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等一等,癌细胞就会自动停止生长,外公就会自动痊愈。她们直到外公虚弱地躺在床上,吃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才深刻领会了医生说的这个“等”字是什么意思。她们像幼稚的孩子,充满期待地观看着那点燃之后飞向空中的烟花,结果才知道那短暂的美丽不过是最后的挣扎。“等”,其实是目睹一段赴死的过程。

“怎么啦?”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包纸巾。唉,自己怎么哭啦?没出息。她难为情地擦掉泪水,不敢朝乙看。“你看,我找到熟人了!”乙压抑着兴奋说,“我们可以插队了,他已经跟检查的医生打好招呼了,这就带你过去。”

“很快的,十几分钟就好了。走。”乙的熟人朝她点头道。

走!她感到一阵轻松,终于不用继续等下去了,不用想和外公有关的事了。她躺在推床上,在被单的遮盖下褪下裤子,被护士推进了检查室。

啪啪!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她结实的屁股上拍了拍,伴随着一声浑厚的赞美:“多好的肉啊,呵呵!”她咧了咧嘴,但笑不出来。

当冰凉的管子接触到肛门口的时候,她心里一阵悸动,紧紧地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黑暗中,然后,在心里默念道:“外公,我来跟你做伴了。”这句话像咒语,她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她看不到电脑屏幕,只能用耳朵去捕捉医生们的声音。没有交谈,没有议论,没有惊叫,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怀疑自己被麻倒了,失去了感知能力。

“好了,下一个。”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

“就好了?”她翻身而起,不相信地问。没有人理会她,护士干脆叫她下来,把推床推走了。没人管她。她气冲冲地出门,看见乙在不远处对她笑,还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

“没问题啦。”乙把检查结果单递给她,“有熟人就是好,可以提前拿到结果。”

她接过单子,往最下面扫视,看见一行意思模棱两可的字:未见明显异常。呵呵,多么像巫师的结论。她再往上看,看见了自己的结肠照片,肠壁光滑干净,上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一切正常啦!”乙笑嘻嘻地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狡猾的神情。她猛然明白过来,这是乙要偷袭她的表情。她一跃而起,向外面跑去。就在那跃身而逃的时刻,她知道,她和外公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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