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恩翼《地狱的全貌》

地狱的全貌

田德旺的名字在景华镇也算是如雷贯耳,祖上几代在当地有些产业,父亲田德梁稍微读过一些书,为了彰显书香门第的雅致,打从田德旺小时候起,就眼见着父亲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子,摆弄起字画古董来。所以到了田德旺当家的年岁,家里收藏的青铜玉器、书法画作也不在少数。可是田德旺自己却很不争气,自幼私塾的讲师被父亲一个个请进家门,又一个个被气走。田德旺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成年以后,更是因为自视甚高又不学无术,渐渐显得庸顽卑劣起来,虽然家境丰殷,对镇上的普通百姓却异常刻鄙,时不时和邻镇一些恶霸勾结在一起,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百姓们闻其名无不三缄其口,以免惹上什么祸端。

两年前,镇上新迁来一位画师,名叫许牧。虽说也并非什么名师弟子,但是他的画作却甚得书香官户人家称道,没过多久,名声便传开了,还在镇上开起了一间画室,专心教小女馨儿学些水墨画的基本功,时而有慕名者登门拜访,也接些绘制山水、雅庆画作的活儿维持生计。八岁的馨儿是许牧的独女,发妻在生下馨儿后的那个冬天染上伤寒,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这些年来许牧一直没有续弦,他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只要有馨儿就足够了。馨儿生性灵秀,才大半年功夫,一支画笔捏在她小手上已有了些许模样,这让许牧很安慰,在馨儿举手投足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己血脉的延续,馨儿的一颦一笑,是许牧飘摇岁月里永不孤寂的支点。

夏季的午后,天黑得很晚。田德旺时常在百无聊赖之际,翻弄着父亲留下的古董字画,花鸟鱼虫、亭台楼阁、青山翠柏、长河日落,各种色彩时而明艳跳脱,时而素雅清淡,然而泼墨之间,画师们笔下的那种风雅却让生性粗鄙的田德旺隐约感到了自己的一丝卑贱,这常常让他心生恼怒,又无从宣泄。积郁良久后,有一天,他来到了许牧的画室。

“素闻许画师是真雅士,昨日翻阅家父留下的藏品,发现众画家的作品里,虽说也是花红柳绿,但画中素材却颇为单一,皆是些明月落雁的矫情之作,但不知许画师可否愿意为我专门绘制一幅别有生趣的奇景之作?”

“敢问田老爷想要的奇景之作,是何等的奇景呢?”

“前些日子,镇上来了一位西域传教士,他说人生在世,不过是瞬息之间,百年过后,行善之人登得天堂,作恶之人下入地狱。他说天堂是喜乐之极境,天堂里的人,无有悲苦,尽享天父赐予的荣耀,每日与众天使一起欢笑高歌,而地狱是苦痛之极境,地狱里的人,都在烈火的烧灼中哭嚎,在滚烫的岩浆里悲鸣,所到之处,凄惨与绝望超越人间万倍。我近日来,时长思忖传教士的话语,很好奇所谓超越人间万倍的凄惨与绝望,到底是怎样一副景象…”

“田老爷想要的,难道是一幅地狱之象??”

“许画师好悟性”,田德旺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个月,三个月后我让家仆来取画。有劳画师开我田某的眼,价钱么,还请画师放心,只要这幅画能真真让我目睹这超越人间万倍的凄绝惨寰,我愿出十倍价。”田德旺狂放的大笑声中带着阴郁的邪气,硬生生让许牧本想婉拒的言辞哽在喉咙口。

夜深了,馨儿蜷在竹席上早已悄然入睡。许牧在油灯下静静端坐,一张铺开的画纸在灯下苍白得如许牧的面色。许牧此生见过高山流水,草长莺飞,笔下的画也皆是出于眼见为实,怎么可能无端端绘出这想象尚不能及的地狱之象呢。于是天刚刚亮,许牧把馨儿托付给邻家照看后,便换了件干净衣裳,只身前往田府。

“田老爷,许某昨日苦苦思量了一宿,实因早年学艺不精,天资浅薄,故无法绘制出老爷期待的那幅地狱之象,还请您另谋技艺更为精湛的画师,了却心中所愿。”

“许画师为人谦恭,这是人尽皆知的。不过昨日你明明已应允于我,此刻又这般急急推脱反悔,是看不起我田某粗鄙蠢钝不懂风雅,不能领悟书画之妙韵么?”田德旺的脸色略微一沉,显露出他本性中轻贱卑劣的样子,“你来景华镇也有些年月了,我田德旺说出去的话,放出去的差事,岂能这般随意收回,真是笑话。我念你是读书之人,纯率不知天高地厚,且不与你计较这一回,你回去悉心作画,按照规定的时日完成,若再有差池,呵呵,许画师,料想我田德旺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已略有所闻一二吧…?”田德旺看着许牧,话语平静,目光中却暗含凶煞。许牧生性羸弱,惧于这样一种无形的威慑下,额上嗞嗞渗出冷汗来,“田老爷,实在不是许某不识时务,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一贯以来,许某作画,虽有遐思与想象的成分,但总而言之,所绘之图,皆以实物参照为准,老爷此番要的地狱之象,那种…那种较人间恐惧绝望于千万倍的景象,许某此生从未见过,所以…所以实在无法参透,这用笔挥墨之间的力度与气韵,要如何才能把握得当……”

“如若是这样…我心里倒有一计。”

“还请田老爷赐教。”

“你方才说,你看不到实物,便画不出画,若能看到实物,加以遐思,便能落笔了?”

“正是。”

“前些日子,镇上有个烈性女子,因妒生恨杀了丈夫的老相好,关在衙门里有半把个月了,杀人偿命,我出些银两,把她买过来,让她在我祖上那片废弃的荒地上行火刑,你不是没见过地狱的烈火么?这便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望惊惧,届时,你在一旁观望,这场景,兴许对你的创作有所启发。”田德旺仿佛在闲聊一件寻常家事,一边端起茶杯,揭开茶盖,吮了一口。

“田老爷要我看火烧活人??”

“怎么?七尺男儿温润如玉,眼见不得凶杀?”

“不不不,见得,见得…”

“好,那就一言为定。行刑以后,再给你三个月,许画师务必要将这地狱之象,描摹得通透逼真才是。”

“许某…许某恭敬不如从命…”

行刑那日,许牧如坐针毡。时辰还没到,他已在田德旺的那片废弃的荒地边上坐直了。他两腿酸软,手心腰背早已汗湿。官兵压着囚车渐渐驶入,许牧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口。一番安置以后,火堆被点燃了,片刻,官兵打开了囚车的车门。许牧引颈望去。

囚车里,一个捆绑得严丝合缝的娇小身体被官兵粗野地拉出来扔倒在地,这身子是那样小,乍一看,不像个早已婚嫁的成年女子,许牧壮着胆子站起来,往前挪了几步,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犯了死罪的女囚,这是馨儿。

馨儿的发髻被撕扯开了,散发笼住半边脸颊,红色的夹袄扯得破烂,她光着脚,地上的尘灰扬起来吹进了她的眼里,她紧紧闭着双眼在地上翻滚,挣扎着想要脱开绳索的捆绑,大声哭喊着——爹!!!爹!!!爹!!!!!爹!!!!!!!

一个身材高大的官兵走上前去,像提一只雏鸡一样,把馨儿扔进了火堆,火苗“唰”一下蹿烧到半丈多高,馨儿震破天际的嚎啕嘶叫声,惊起了林间的鸦雀,它们成群成群地飞走,树叶声哗哗响起,掺杂在馨儿越来越孱弱的呼喊当中……慢慢地,只剩下树叶的响动…慢慢地,连树叶都不再飘动…没有风,火焰熄得很微弱,官兵们调转了囚车的马头,偌大的荒地上,许牧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天后,田府收到一个小厮送来的包裹,田德旺的管家掂量了一下,便知是许牧的画卷。田德旺关上书房的门,一寸一寸揭开画卷,两眼停滞在画纸上,双臂颤抖,冷汗淋漓,整日没有离开书房,也没有与人言语半句。

景华镇上,从此再也未见许牧的身影。

十五年后,一个后辈晚生临摹许牧的这幅画,他把原画的全景安排在画纸的右侧,在画纸的左侧,但见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茕茕孑立,与一棵大树形影相吊。人们都说,许牧画的地狱之象,只描绘出了地狱的一隅,地狱的全貌,在这名瘦削男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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