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意《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

海边，一道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一个老人的脸上。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起来虚弱、无力，大口地喘着粗气，苍白的脸在月光里显得十分狰狞。这是他最后一个夜了，猛烈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如吹散流沙般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岁月也消耗殆尽。其实他只需要动动手指按下手中的按钮，一直在楼下等候的人就会上来帮他把窗子关上，那样他或许还能在死前睡个好觉。可是没有，他在等一个人，他把窗户开着，一如六十年前那个人第一次到来的样子。

零点的时候，她终于来了，顺着月光，她慢慢的走进来直落到地上，看着眼前的老人，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能为你做什么，约尼。”

老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将眼前透明的身影打量了一番，这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可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人啊，他动了动嘴唇，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从某个腐朽的洞口里发出了：“你已经做的很多了，卡洛，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把窗子关上可以吗？”

关上窗子，屋子里变得暖和些。卡洛知道，此时她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眼前的老人有着很强的愿念，在生命的尽头，他还是选择了原谅：“所以，你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约尼？”

“最后一个愿望么……是什么呢……”

第一个愿望

约尼是在海边一个小渔村长大的，那时候海平面没有这么高，村子里还住着很多人，距离因为海平面上升而被迫全村迁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天气好的时候，男人们早早起床结对出海打渔，女人们在家里仔细缝补昨天换下来的鱼网，不断翻转晾在太阳下面的鱼干，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心里祈祷她们出海的丈夫能平安归来。村子里到处都能闻到一股鱼腥味，小孩子们赤着脚在鱼腥味里跑来跑去，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对于孩子，大人们是禁止他们划船出海的，当然，这对一些大胆调皮的孩子来说就是一句无用的话。这些大胆的孩子听过一切有关海上的传说，听过父辈们所有关于危险海域的警告，却因此变得更加肆意妄为。当他们驾驶着小船在海上表演他们父辈们已经遗忘很多年的漂移技巧或者潜入海底摸出一块闪亮的贝壳时，他们胆小的父亲在他们心中变得有些可卑。约尼当然属于这些大胆孩子中的一员，但他还不是最大胆的一个，约翰才是。约翰有一头金黄的漂亮头发，蓝色的眼睛，是他们之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而且他不仅身体强壮，头脑也十分灵活，他的那些新奇大胆的冒险想法常常成为他们的精神指南。他和约尼也是最好的朋友。

当把村子周边的海域全部摸个遍以后，约翰提出他们应该去“死亡谷”看一看。在父辈们的传说中，“死亡谷”是最可怕的那一个，那里有最复杂的暗礁分布和数不清的暗流涌动，它可以说是村子的“百慕大三角”，是个连海神波塞冬都要抛弃的地方，曾经无数过往的船只都在这里沉没。对于约翰萌生这样的想法，约尼感到害怕，他把父辈们的传说加重色彩重新讲给约翰听希望他打消这个念头，约翰之后也没有再提起。可直到一天，约翰胖胖的母亲开始在村子里慌张地寻找约翰的时候，约尼立刻想到约翰可能是偷偷去了“死亡谷”，当他告诉约翰的母亲后，这个女人因惊吓而瘫坐在地上，村里的男人组织起来一起奔赴“死亡谷”，连着几天的搜寻，除了一片来自约翰小船的木板来证明约翰真的来了“死亡谷”之外别无所获。

最终大家不得不认定约翰已经死去，约翰的父母悲痛欲绝，他的母亲收集了家里所有有关约翰的东西封锁在了箱子里，代替她的孩子埋葬在了大海里。

约尼为约翰的死感到深深地自责，他认为自己没有真正的阻止他。每当晚上闭上眼睛，约翰的影像就在他眼前不断闪过，只有海边的凉风能让约尼的思想稍微冷静下来。每晚在海边坐到很晚成为约尼的习惯，在海边待着的时候，约尼还在期待着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有关卡洛。传说中她能帮人实现愿望，甚至是起死回生。约尼认真翻看海边遇到的每一个奇形怪传的贝壳和瓶子，希望里面藏着一个卡洛。在月亮最圆的晚上，真的给约尼捡到一个这样的瓶子：古老的花纹、奇特的材质，它似乎符合传说里的一切要求。约尼颤抖着手把瓶子打开，希望一道光出现，然后卡洛来帮他实现愿望，可是除了几滴海水，瓶子里什么也没有。约尼有些心灰意冷，他把瓶子重新塞上，重新扔进海里。那晚，约尼在海边坐了很久，久到他直接躺在湿冷的沙滩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月光很亮，一道透明的影子从月光里走出来，到他的床边，她说她叫卡洛，谢谢约尼解救了她，她说她要帮约尼实现三个愿望，否则她又要重新回到瓶子里。约尼开心的从床上爬起来，欢快的说：“我不要三个愿望，我只要一个，一个就够了，我求求你复活约翰，只要这一个就够了。”

卡洛施展魔力，一道白光落到沙滩上，然后她说：“你的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还有两个，现在你可以醒来了。”

卡洛从梦里消失了，约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躺着的是他的好朋友约翰：高大的身材、金黄的的漂亮头发，重点是他是活的！约尼一把把约翰给推醒，抱着他哈哈大笑，约翰很惊讶，他完全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沙滩上。当约尼欢快的把约翰回来的消息在村子里传播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震惊的表情。没有人能说出来为什么，除了约尼，约尼知道卡洛不是传说，她真的来了自己身边，这是一个秘密。

约翰的父母重新开心了起来，他们忙着到处重新采购约翰的生活用品。约尼也十分高兴，在有月亮的晚上，他把窗子打开，期待卡洛能真的再来一次。然后，卡洛就真的来了，不过她有点生气，她还是个和约尼一样大的小孩子模样，在约尼为她复活约翰表示感谢之前，卡洛抢先发话了：“谁让你把瓶子扔到那么偏僻的角落里的，让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

卡洛的少女气息打散了人与神之间该有的距离，约尼觉得她不像个神灵，反而像个朋友。约尼为约翰的事表示感谢之后，卡洛认真的告诉他：“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已经注定的，使约翰复活可能会遭致不好的结果，要做好准备。”约尼并不管这些，约翰能回来他就很开心。卡洛临走前告诉他：“以后每月月亮最圆的晚上，想许愿的话都可以召唤我来。”

在下一个满月来临之前，约翰家里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约翰回来以后不断回忆着自己如何一个人去“死亡谷”，然后碰到了暗礁，他掉进了水里，最后又突然出现在沙滩上，他觉得这不符合常理。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时，父母选择闭口不谈，这让约翰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他最后提出想去“死亡谷”再看一看，他的父亲狠狠的打了他一顿，警告他最好取消这样的念头，并且禁止约翰再出去。约尼经常听到从约翰家里传出来的争吵声，这让他很担心。约翰一直偷偷计划着逃跑，他的父亲也加强了防备。在一天凌晨，约翰刚刚逃出家门，他的父亲立刻察觉并追了出来，约翰逃跑的很快，他驶上一艘船，对着跟在后面的父亲大喊：“你不要再追了，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约翰的父亲当然不会放弃，他架起一条船紧紧的追在后面，可是他太老了，约翰的速度比他更快，他最后只好哀求约翰能够回头，在他声嘶力竭的哀求声中，他亲眼看到约翰驾船驶进“死亡谷”并且很快沉没，约翰落入水中，随着一股暗流消失在海面上，约翰的父亲立刻跳进水中，可是他也没有再上来。

约翰的母亲彻底精神失常了，两次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打垮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一把大火中，她把自己连同他们一起生活的痕迹烧成了灰烬。

约尼也陷入了崩溃，他理解了卡洛所说的不好的结果是什么，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他都想试图再次使他们复活，但又因可能遭致的后果而害怕。每次卡洛被召唤来也只能坐在一边，直到卡洛不得不离开或者约尼因困倦而倒在床上。一次次的月光里，两个小人的身影越来越大，卡洛开始主动讲话，她不断的将一些神奇的故事希望勾起约尼的兴趣，约尼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回应几句，后来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后来渐渐演变成两个好朋友的彻夜长谈。卡洛知道约尼还记得那件事，但她不能做更多了，只有陪伴。

第二个愿望

海边的村子一点点被淹没，而另一边城市里新建的移民区以飞一般的速度升起。在新城里的约尼并没有感到快乐，红灯酒绿的生活给他很强的疏远感。在月亮不圆的晚上，到酒吧里去喝的酩酊大醉成了他的必修课。酒吧里的歌手，越受欢迎就会越早出场，喜欢她们的宾客早早的等在那里，等她们唱完一首歌就抢着拉到自己的席位上去。最后出场的就是最不红的那个，面对寥寥无几的客人，在服务员打扫卫生的吆喝声中唱着自己的歌。而在这个酒吧里，寥寥无几的客人往往只是指约尼一个人，那个歌手左半边脸戴着一个极丑的面具，与右半边脸的美丽极不协调，她经常唱《my way》，约尼喜欢她唱的《my way》。今天约尼觉得他该敬她一杯酒。约尼拿着两杯酒从酒吧黑暗的角落里出来走到她面前递给她，她接过来，简单的说了声谢谢，从口袋里抽出一根吸管，她连面具也不摘，仅凭右半边的嘴唇从杯子里吸吮酒汁，这姿势极其难看。

“喝酒似乎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女士。”约尼说。

“每个人有他的选择，先生。”歌手的回答依然干脆。约尼哈哈大笑，他喜欢这个有意思的人。

这一杯酒之后的每个晚上，约尼在临走前都会捧上一杯酒递给她，在她说谢谢的时候，转身离去，不再多说什么。

大概这样的晚上已经有了很多个，在一天晚上，约尼如常敬上一杯酒并打算离去时，歌手拉住了他：“先生，请您等我一下，我想带您去个地方。”

“好啊，我等你。”约尼说。

唱完最后一首歌，歌手带着约尼走出酒吧，在酒吧外的小河边，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散步。歌手走在前面，自顾自得讲起自己的种种，比如她叫阿辛，今年26岁，就住在酒吧旁边的出租屋里等，然后她突然停下来说：“最重要的是，先生，我并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因为……”她说着把头转过来，同时轻轻摘掉罩在左边脸上的面具，月光照下来，在她的左脸上浮现出一条由上到下可怖的疤痕。

“因为我有一条这样的疤，先生。”她把话说完，低下了头，不再看着约尼。

约尼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放在阿辛的肩膀上，一字一句的说：“我并不在意，而且，每个人有他选择的存在方式，不对吗？而且我也有一条这样的疤。”

阿辛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在哪里？”

约尼把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他说：“在这里面。”

阿辛把耳朵贴在约尼的胸口上，听着里面的心跳声，轻轻说：“为我们的伤疤，拥抱好吗？“

约尼紧紧地抱住了阿辛。

他们相爱了。在每个月亮不圆的晚上，约尼都会去酒吧陪伴着阿辛，听她唱《my way》，听她唱每一首歌，在空荡的酒吧里，约尼为她的歌大声鼓掌。约尼的生活快乐了起来，在月亮很圆的晚上，约尼的快乐情绪抒发的更加淋漓尽致，原本两个人的彻夜长谈变成约尼一个人的诉说，卡洛就坐在他对面，听他开心的讲阿辛的声音，阿辛的性格，阿辛的……

卡洛的话反倒越来越少，她为约尼变得开心而开心，却感觉心里还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当然好。但在某个晚上，唱完一首《my way》，阿辛走到约尼的旁边，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唱歌了，我在这个城市始终不被接纳，我要去其它城市实现我的音乐理想。”

约尼慌张的问：“为什么，到哪去？”

阿辛指了指左半边脸的面具，小声说：“因为它，不知道去哪里。”

卡洛来的时候，约尼愁眉不展，约尼说他希望修复阿辛脸上的疤痕，她知道他这次是在向她许愿了，她像第一次一样警告约尼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约尼坚定的说：“我会保护好她的，一定。”

卡洛摇了摇头，施展魔力，告诉约尼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不等约尼说什么，卡洛就消失在月光里。

阿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左半边脸上的疤痕消失的一干二净，她欣喜的找到约尼告诉他这个神奇的消息，尽管不太相信，但约尼劝服她接受了这个神奇的事实。

重获美貌的阿辛如愿以偿的被这所城市所接纳，她的音乐理想重新走上正轨。对约尼来说，重要的是，阿辛接受了他的求婚，并且两个人正式同居在了一起。

约尼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在阿辛酒吧附近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阿辛上班，他就紧紧的跟在后面，直到晚上回到家里，以防止卡洛所说的不好的结果应验。

阿辛变得更加活泼，渐渐成了酒吧最先上场的那个人，她唱的歌越来越多，可再也没有唱过那首《my way》，约尼突然意识到，外在的危险可以预防，但内在的改变，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的，就像许多年以前约翰执著地奔赴“死亡谷“一样，阿辛也一样，遭遇了不好的结果。

婚礼将近的一天晚上，阿辛叮嘱约尼今晚一定要去酒吧，当约尼来的时候，台上的阿辛对台下的宾客隆重的介绍了她的好朋友──约尼，并把今晚的唯一一首歌《my way》送给了他。

回家的路上，阿辛说：“对不起，约尼，恐怕我们不能结婚了。”

约尼笑笑：“没关系，我知道的。”约尼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为我们的伤疤，再拥抱一次好吗？”

阿辛把耳朵贴在约尼的胸口上，一如当初，约尼紧紧地抱着她。

阿辛走了，卡洛也没有再来。

最后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卡洛，离开我吧，这么多年，你一直躲在我身边我都知道，谢谢你一生的陪伴，我……”约尼的嘴巴张着，还有话没说完，但眼睛里的光已经散了，他死了。

卡洛眼里有两颗透明的泪在转动：“我和你说过，每个愿望都会招致不好的结果，现在你死了，你最后一个愿望的苦果就要由我承担，在我余下的无尽岁月里，我对你的爱该怎么承担？”

卡洛并没有实现约尼的最后一个愿望，她回到了瓶子里，瓶子上有道道很深的沟壑，就像约尼脸上的皱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