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春卷•散文篇◇】《“了字辈"的失落》||□ 邓英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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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  第45期  总第47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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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字辈"的失落
(散文)

文/邓英肇  (湖南)

在我们这地方,"了字辈"是句骂人的话,是“绝代户"的文明骂法。所谓关门弟子,论资排辈就是“了字辈"。在这种意义上讲,我也是个“了字辈″,地方首饰行业的“了字辈”。
首饰制作行业,是与金银打交道的特种行业,行业金贵,令人称羡瞩目。这得益于地方苗瑶少数民族酷爱首饰的习俗。旧时邵阳城一条繁华的石板街,宛如穿珠系玉的丝带。五步一银楼,十步一金号,像是给古城穿金戴银。解放了,国家的金银政策做了调整,原城内十数家首饰店铺集中于一家,成立了隶属于手工业联社、主打首饰兼做证章的徽章社。上世纪的六三年,年仅十三的我学徒于这家硕果仅存的首饰行业,成了这个行业的关门弟子。
十三岁学徒,有人说是使用童工,是违反劳动法的,但我的情况例外一一十三岁那年,单身的母亲去世了,我成了孤儿,承伯母求人给我找到吃饭的地方,所谓法不法的,得看具体情况。
我的启蒙师傅姓罗,三十多岁,是个因工致残,以工代干的干部,社里指派他做我的师傅,是为了不影响生产。那时徽章社实行的是记件工资,带徒弟耗精力费时间影响挣钱,摊给谁带都不合适,罗师傅则不同,他拿基本工资,对他没有影响。
罗师傅系首饰作坊的科班出身,手艺不错,但他的主业不是带徒弟,协助主任工作占去他大部分时间,没精力培植师徒感情,见了面除了客气地打招呼,沒有发自內心冲动的师徒互动。所谓“师傅带进门,修行靠个人″,我能学成手艺,更多是其他师傅的指点和自己的钻研。记得他第一次教我″换气"吹水泡泡,就是简单地打来一盆水,拿根铜管给我,说使劲吹,吹得水中的泡泡不断就行了。说罢一瘸一瘸地走了。
“换气"是业内行话,不好解释。听过吹唢呐么?一口气吹得那么久,那就是"换气”。乐手“换气“吹唢呐吹得连绵悠长,银匠"换气”吹“焊火″(把灯火吹成一根线,利于焊合首饰的接口)吹得炉火纯青。瞧那几个一辈子沒学会“换气"的师傅,"扑哧,扑哧"地吹"焊火“,面红耳赤多吃力。
罗师傅沒有教我“换气"的诀窍,不是他保守。沒有理论基础的传统手艺,罗师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他无从说起。我注意观察,学着师傅们腮帮一鼓一瘪一强一弱的样子吹,吹着吹着就是那么回事了。师傅们夸我聪明,我好得意,毫无保留地把学习体会讲给不会”换气"的师傅听,希望他们也能学会。说趁口里还有余气的时候赶快吸气,可惜他们还是学不会,看来学"换气“是要讲究悟性的。
罗师傅忙于开会,师傅们忙于挣钱。我也忙,忙于做小刀小枪。讲真的,十三岁的年纪,毕竟是孩子,孩子做玩具,无可非议。继上次学会吹″焊火″后,又学会了白银黄铜三七开的兑银焊。作坊里有的是废铜烂铁,于是我像回到学校手工课的课堂,一天到晚敲呀锉呀焊呀修呀,煞有介事的像个熟练工。
没有机器的轰鸣,首饰作坊很安静。雪亮的银饰在灵巧的手中争奇斗艳,好看极了。安靜不为年轻人看好,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有七八年工龄的斗文哥哥,他一边磨洗证章,一边与我说话,他要用快乐的玩笑话整点动靜。他说旧社会带徒弟好比使奴隶,挑水洗碗扫地。新社会带徒弟好比哥哥带老弟,哥哥忙学习,老弟玩把戏。于是我的窘态招来满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得我怪不好意思。
并不是人人喜欢凑乐子说笑,那个长相极像“袁大头“的何焕文何老师傅,冷漠得像银元中的″袁大头″。快乐与他无关,他充耳不闻地仍在干他的活。专事雕刻名字戒指的堂伯父说,“屋檐水滴在现地方,"你爷爷也是这脾性,他是你爷爷的徒弟,也是你爷爷的外甥,你应该叫他表叔爷。
我从未叫过他,我怕叫他,他是徽章社的工人贵族。不打首饰,不做证章,却拿全社最高的工资。比方说,某某这月拿了全社最高的一百元,他拿一百二十元。某某拿了最高的一百二十元,他拿一百四十元。反正要比人家高二十。为何如此?因为他从事不一般的钢模雕刻工作。
钢模雕刻的应用范围很广,除了加工首饰徽章使用的压花钢模,塑料厂、五金厂、其他什么厂的冲压铸压钢模,凡是涉及到商标图案内容的,都得请他”锦上添花"。文革时,连省某军用机场还专门派车接他,请他去雕刻毛主席像章模具。凡此种种,既为合作社打了广告,又为集体创造了收益,还拿了高工资。兹事体大,快乐多多。我终于理解了他,他的快乐就是工作!
雕刻工作的技术含量高。那些立体的商标图案、栩栩如生的人物头象,都要通过雕刻师傅的手在钢模上反映出来。用橡皮泥印证实物看其难度,那面貌皆非的凹型,那无法检测的多维角度,需要多久的经验积累和多大的定力修为,才得以落实成"生产母机“呀!我亲眼得见,在他铲刮证章模具的平面时,其腕力巧劲之大,轻松得像木匠推刨子,把钢屑卷成了"刨木花"。
俗话说,″屁多没病 ,话多没命。″活干得不少,话说得不多的何老师傅高寿,近九十时他才去世。去时他真会挑日子,那年电子雕刻机普及到邵阳,他得以放心地把引为乐事的工作带走了……
会议再多,也有开完的时候,开完会的罗师傅匆匆赶来教我“打坯子“。"打坯子“类似铁匠打“红炉"。银匠叫冷作,即待坯件回炉冷却后再加工。锻打的方法差不多,都是打薄赶长。区別在于铁匠趁热打铁打成成品,银匠反复锻打打成深加工的坯件。这是银匠的基本功,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故师傅做过示范后,又匆匆赶去办事了。
我个子矮小,坐在铁砧边脚还够不着地。银匠的铁锤两斤重,打锤费力又枯燥。瞧师傅们打锤多轻松,尤其是那个姓黎的师傅。他一边打锤一边哼着麻花小调。什么"二嫂嫂回娘家,眼泪一把撒"的。歌调随着锤声起落,仿佛不是打坯件,而在为歌调打节拍。
黎师傅肩宽臂长,鼻大嘴阔,是个有份量的手艺人。在拥有十几个师傅的作坊里,数他冷作技术最好。大家信服他,亲切叫他"肇利“。这种去掉姓氏直呼其名的叫法是出于特别的爱慕和敬重。我很羡慕他,特别留意他,此时我看他打锤看傻了眼,他对我笑笑,用脚挪挪砧下的坯件,朝火炉丟丢眼。我马上会意,赶快替他"回火"去了。
黎师傅能干,而且狡猾一一利用我这个吃公家饭的替他搞义务,他蚕子有丝在肚里。但我乐意替他干活,讨人欢喜,自已也欢喜。其实他没有叫我白干活,在技术上他常常指点我,说赶长要按住″坯子"在砧边反复溜,打宽要利用锤的窄向朝″坯子"中间挨着砸。
看情形他是喜欢我的,一有空就把我叫到桌边,拿出发黄的相集给我看。相集里没有相片,全是红红的印章拓件。那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结晶,难怪他一打开相集,眼里就发出异样的光来。是的,他给我看相集,是向我展示他曾经的骄傲,为这骄傲他一直充实着。他逐字给我解释,说哪是小篆哪是隶书,哪是行草哪是正楷。说着说着用一种自信的口吻加强语气,说当年齐白石做木匠,因为懂雕刻成了艺朮家,我们银匠也懂雕刻,也是艺术家!
銀匠是不是艺朮家?很难说。但银匠自视极高,他们说,剃头匠站着讨吃,修脚匠跪着讨吃,只有银匠洗手吃饭,想吃几碗盛几碗。在平均月薪四五十块钱还要养活一家人的上世纪六十年代,銀匠到了月底领工资,低的七八十,高的一百多。掂着厚厚的钞票,那个喜欢讲″双料"话、后来成为我二任师傅的谢鲜师傅,开心得操口夹生的普通话调侃票子:"买不回一头牛,买不回一匹马,连畜牲都不如,叫咱们给你做牛马,对吗?对吗!"
乐极生悲。邵阳话叫麻雀子欢喜打烂蛋一一1967年,国家的金银政策又做了调整,银行停止向徽章社提供原料,又不让其回收金银。徽章社难做无米之炊,遂合并于本系统的锁厂。于是银匠们低下了高贵的头,从头学习他们以前不愿做的事。而我这个手艺得成的大小伙子,也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失去了挣钱的机会,无奈地从事高危高污染的抛光工作。
金贵的手艺成就了银匠的高傲,尽管如今改了行,“高“不起来了,但傲气还在,说话也够呛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外来的黄金首饰占据了商场的显眼位置,给爱美的姑娘大嫂带来了喜悦。而银匠不以为然,他们说,那是足赤吗?见过足赤吗?还知不知道“煮姜黄"!
所谓“煮姜黄″,是黄金首饰制作的最后一道上色工序。我没见过,但听师傅们说过。旧时候,黄金首饰制作成功后,师傅们便从中药铺买来姜黄乌梅,掺上硼砂什么的,将药材和首饰用文火慢煮,煮到首饰红光熠熠时就大功告成了。现在的首饰利用机械加工,切口亮得发白,拉低了整体成色。用银匠的话说,赤是红色,首饰精研到黄中泛红时,才可以打足赤的标记。
师傅们的审美观经得起时间检验,用现在的标准衡量也不显得过时。黄色代表华贵风度,红色张扬热情力度,两者结合,便产生高层次的雍容大度。所谓震撼大气的金红色调,也是"懂味"的富贵人家不俗的追求!
唉,五十多年了,委屈的银匠一个个作了古,而我这个"了字辈″也退休了。邵阳城里最后一段黄金色彩的历史,还能延续多久呢……
忘不了给家乡编织美丽的能工巧匠,忘不了飞出金凤凰的简陋作坊。一想起曹婆井一横四间的低矮通间,那锤声起落灯火缭绕、雕龙刻凤编金织银的热火场面,我就越发感觉到它是地方首饰制作史的最后一张资料照。可惜这张照片没能刊进为地方收藏家珍的《邵阳市志》,却深深地印在我心里。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便充满失落感,我叹息师傅们走得太匆忙,没能走进艺朮殿堂,却跌落九泉两茫茫。是的,历史就是这么残酷,物竞天华,优胜劣汰,是人类进步的必然规律。我想问的是,某些地方上的“非遗"保护措施是否亟待完善,该与时俱进呢?……
于是我效仿稗官写野史,告诉大家:咱邵阳的金银首饰制造业,曾灿烂如金!
本期责任编辑:零下

当代文学家

2020.07.02 started publication

作者风采
湖南作家:邓英肇

作者简介:

邓英肇,湖南省邵阳市人,作品散见于《邵阳日报》,《文学島》,巜时代作家》,《文存》等报刊杂志。其中散文《寻梦江南岸》获2006年度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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