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飞:我的老好人姑爷
我的老好人姑爷
李观飞
我的姑爷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他永远以一个老好人的农民形象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妈妈说:“姑爷不需要皇帝管天下。”
他是真正的好人一枚。
几间低矮破旧的土砖屋里,姑爷和体弱多病的姑姑,带着我的表哥和表妹蜷缩在里面相依为命。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作为奶奶的小尾巴去姑姑家所见到的永恒印象。 ﻪ姑姑有腿疾,长年浮肿如坏冬瓜。无钱医治,只能在家里勉强烧锅做饭,洗衣浆衫,缝缝补补,喂鸡养猪。少见阳光的土砖屋在风雨中飘摇,屋内却听不见姑姑痛苦的呻吟声。姑爷总是半饱不饥地在生产队里劳作着,脏活重活从不推脱。他用无穷无尽的汗水浇灌着棵棵禾苗,换来粮油让土灶台上弥漫起馨香。十岁的表哥决意要用自己稚嫩的男子汉肩膀,帮助忠厚的父亲扛起生活的重担。他宣布不再背着书包上学堂了,而要为生产队看牛。那一刻,一家人都泪水莲莲。最终,表哥还是听从了所有人的相劝,继续沉默寡言地和小伙伴们一道走在上学的小道上。我的姑姑却在贫病交加中,于寒冷的冬夜撇下丈夫和儿女永远地离去了。小屋里更是冰冷如铁,泣声如诉,呼呼嚎叫的西北风是一曲凄惨哀婉的悲歌。憔悴不堪的姑爷既当爹又当妈,把无尽的哀伤压抑到心里,把用粗茶淡饭聚集起来的力气,宣泄到生产队的旱地水田里。他如骆驼一样地劳作和如黄牛一样的沉默里,深深地藏着对我早逝的姑姑的无尽思念,和对一双幼小儿女的无限疼爱。
那个冬天,年幼的我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寒冷。
寒风呼啸或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我倦缩在热被窝里。夜半睁开眼,看见劳累了一天的妈妈在煤油灯下做鞋。妈妈必须熬夜加班加点,要让姑爷一家三口有新鞋穿着过年,为他们清贫的岁月增添一丝喜庆和温暖。姑爷在过年前后扯几尺灯芯绒鞋面给我妈妈,以示谢意。
生产队里统一规划建房。姑爷也抓阄分得一块屋基场。几年里姑爷家周边低矮的土坯屋都相继拆除,在新的宅基地做起来高大些的瓦房。姑爷家的破屋象座碉堡一样孤零零地坚守在那里……表哥中学未毕业便做瓦匠,家境渐渐好转。姑爷用省吃俭用的毛票子今天买几匹椽子,明天买一根桁条,后天买几捆瓦……终于在1986年盖起了三大间红砖瓦房。我的父亲别出心裁地送了电表,日光灯,闸刀作为贺礼。父亲在宴席上喝了几杯酒,却没有尝一块鱼肉。郎舅无间之亲情可见一斑。
在我的记忆中,姑爷从来不是以客人的身份在我家出现,而是无休无止地劳作着。从田间到地头,从房前到屋后,放下扁担舞锄头,就是正月来拜年也是坐在灶下烧火,到塘边挑水。1976年和1992年我家两次做屋,姑爷都是夜以继日地忙碌于屋场上。天不亮就忙起来,一天到晚被木瓦工使唤着团团转,晚上又时常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看场子。1992年,我家新楼落成,宾客盈门大摆筵席,客人按序落座。姑爷一如既往地忙前忙后,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是一位长者亲戚而应该坐贵宾席。开席前,我父亲执意生拉硬拽要他坐一桌首席,我的老好人姑爷也执意不坐。他太不习惯于这样的安排了。此刻,我的父亲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唯有姑爷坐在那里,接受众人敬上一杯酒,他才会有所心安。
父亲在离家几十里外的公社和区委工作,家里老老小小,农活被姑爷干了很多。用我妈的话说,拉不下屎都要找姑爷。姑爷总是安排好自己家里的农活,起早赶几里路到我家田里干活,很多时候顾不得吃晚饭趁着光亮走回家。从草长莺飞的春天到天寒地冻的腊月,姑爷很多时候都在我家忙活着。姑爷为我家挑了多少担粪?数也数不清;姑爷从田畈上为我家担回多少萝稻谷?数也数不清;姑爷为我家种了多少棵油菜萝卜?数也数不清!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在我家辛勤劳作的姑爷享受不到好的食物款待,一点点荤腥他也给了我年迈的奶奶和年幼的我们。只有正月里才能吃上一碗蛋肉面,喝上两杯酒。1976年秋,我家大瓦房落成,姑爷已经在屋场忙碌了一个多月。生产队农闲了,他又来给我们家锤地面。中午,我从锅台上端了半瓦盆几片肥肉炒菜杆。久未闻肉香的我垂涎三尺,双手颤抖。正如聪明的读者您猜到的,瓦盆落地摔了个油汤四溅!妈妈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我,我早就哇哇哭了。不是被打哭的,而是舍不得那一盆美食。我的老好人姑爷没有怪我,挡住了妈妈的棍子,就着腌菜吃了两大碗饭,又继续捶地了。
一年冬天,姑爷给我们家带来一只黑乎乎的干腿子,说是邻居家杀了一只羊。我妈妈赶紧用干辣椒炒了,香气扑鼻。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冒汗。过了几天,姑爷再来时告诉我们那是一只狗腿子。我们都惊诧不已,个个瞪大了眼睛。他是怕我们穷讲究不食狗肉,才煞费苦心的撒了唯一一次谎。
姑爷在穷困中向往着美好,追求者着幸福。终于苍天有眼,他家不到二十米的对门有女初长成。前世有约,今生投缘,1988年春天,一挂鞭炮将对门的大姑娘迎进了家门。对门送姑娘出嫁的喜炮还在欢快地燃放,创造了新娘出嫁距离最短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从此,如一袭春风吹进了沉闷的山谷,如一泓清泉润进了干涸的土地,如一缕朝阳耀进了阴暗的森林。久旱逢甘霖,枯木逢新春,短短几年里,姑爷家天翻地覆慨而慷。表嫂嘴一张手一双。下田勤干活,出门卖货忙。留下儿子的欢笑声在屋里荡漾,自己背着大包奔走他乡。老实巴交的表哥陪着日渐衰老的姑爷坚守在家里。葱绿禾苗壮,金黄稻谷香,鸡鸭满院跑,肥猪嗷嗷叫,归来的表嫂腰包鼓囊囊。不几年便拆了旧屋建起了三间新楼房。三代四口,欢声笑语,稳稳健健奔小康!
孙子一天天长大了,读完了小学读中学。姑爷背弓了,话更少了。他真的老了!这是姑爷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没有了困扰了几十年的温饱之忧,没有了捉襟见肘的窘迫和无奈。迎着朝阳他流连于屋前树林屋后山岗,看看庄稼长势;沐浴着夕阳的余晖他站在路口迎接孙子放学归来。夜深人静时,他牵挂着辛勤地奔波于他乡的儿媳妇,想念着在远方经商的女儿女婿。儿媳妇呀,你不可独自去穷乡僻壤卖货!女儿女婿呀,你们不能与蛮横的顾客纠缠!吃亏是福,不求钱财只愿平安!
我们在心里感念着姑爷几十年里对我们家的辛勤付出,可没有给他丰厚的回报。也就是每年正月里给他拜个年。2006年冬,他卧床不起了,一天早上,我买了一点肉骨头去看望他。想到他住在乡下很难吃到热气腾腾的早点,立马买了六只热乎乎的肉包子开着摩托车奔他家而去。天寒地冻,我到了他的床前,包子已经没有了热气,我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惆怅。
这年年底,姑爷走完了他人生八十个春秋,安详地离去了。香烟袅袅,哀乐高奏,鞭炮震天。老实巴交的姑爷一定是毫无悬念地升入天堂。他没有了遗憾,先苦后甜,幸福满满。今天,他的宝贝孙子早已大学毕业,小夫妻事业有成;儿媳妇劲头不减当年,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以准奶奶的风采迎接孙子的降生;女儿女婿外孙子财源广进富足安康;他的大内侄子正假模假样地点着一支烟,品着香茗,写着怀念他的文字。
安息吧,我的老好人姑爷!愿你在天堂安好!
(补记:我的夫人读完我这篇饱含深情的文字,说:“确实该写篇文章纪念姑爷。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我抱着半岁的大宝贝晒太阳,姑爷来了,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二十只鸡蛋,他让我给宝宝吃。那时候表嫂当家,宝宝出生她已经花了好多钱,但年迈的姑爷还要这样他才心安。”说完,夫人泪光点点。)
审稿:丁松 编辑:夏显亮
作者简介
李观飞,安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见于报刊和微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