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

愈瞧他哩,他们愈觉着像一道光,明媚而鲜亮。空气里仿佛没了尘埃,都不约而同地飘到空中、藏进缥缈的云里、遁入熟悉又陌生的地下。那光亮开始缩小,再缩小,最后聚集在他的脸上。他就这样从街上一直闪着光亮来到大伙面前。

今儿,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光鲜的日子哩!瞧他两手拎着沉甸甸的袋子,以致走起路来像一迟暮老人蹒跚着,可裤腰间别着的那一串钥匙却响得那么清脆,声儿愈重,愈体现着他内心的激动与惶恐。那钥匙泛着银光,纷纷热烈地跃动着,欲一个劲儿拉着他赶忙回家——足有八九把形态不一的钥匙,使人第一感觉:他屋舍众多,家境殷实,再联想到手中鼓鼓囊囊的东西,似要大宴宾客呢。

平日里,他远离柏油公路后,只走一小段水泥路,便决绝地步入一条狭窄的田埂,在一片片庄稼地间,他与那条渺不可见的小道一样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在边缘徘徊,徘徊,又沉默的消失了。田埂尽头,又是四通八达的村庄水泥大道,不足百米,其家便跃入眼帘,屋后有一片柿子林,虬枝盘曲,苍劲无比,将树之形体美学展现的淋漓尽致。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地里,枝叶则向着天空随心所欲的生长,无所顾忌的长啊长,至少,离开地面后,它可自由的塑造生命,只不过根在原处。林荫掩映下的那户人家,心中想必也生长着一片柿子林。

他一定要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先抛弃那田埂上小心翼翼的梦,沿着大道回家。这是破天荒的大事嘞!他头也不回地走着,铿锵有力地走着,像一股风卷着光朝村庄袭来,离庄稼田愈来愈远。

天空一片蔚蓝。村中央,石凳子上纳凉的人群眯眼低吟着,倚靠于身后的大柳树,竟羡慕起藏在冰柜内的一根昧昧无闻的冰棍来,呼呼散着寒气,新鲜得很。仿佛这样想象着,人果真能凉下来似的。

“哒哒哒”,一声激越的脚步声打古井那边传来,愈靠愈近。声儿如机器人行走般僵硬,闻之,像乱七八糟的音符在跳动,人们变得烦躁不安。此刻,来不及重温那冰凉舒服的梦境——温柔的、甜蜜的、清幽的环境显然才是令人想入非非、脱离现实,进入玄妙世界的钥匙。

他骤然现身确实出人意料,足以大书特书,成村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喽,很有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呢。关于他的故事,历来是撼天动地的——对整个村庄而言,可记忆犹新哩!

王二侧首望见他,意外得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挤破眼眶,跑出来,附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里里外外瞧个清楚!又面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坏笑来。王二的整张脸上窄下宽,反差颇大,很是别扭。面部皮肤松弛,毫无生气的向下耷拉,几乎层层堆砌在嘴巴两边,肥嘟嘟的,令他看起来毫无城府,易于亲近。单眼皮颇为厚实,两眼像一片柳叶般狭细。一笑,嘴旁拥挤的赘肉便马不停蹄地朝上扬着,与鼻子齐高;露着一口长期抽烟染成褐红色的牙齿,嘴角左侧那颗黑痣上长出的细毛亦微微抖动,眼睛更眯成一条细缝,睡着般纹丝不动。

“嘿,今儿什么日子呀?我还头一回瞧见太阳打西边出来呐!”终于,王二胸腔中积郁已久的惊讶与疑问从喉咙那儿急切地咆哮而出,将几个尚处闭目养神状态之人生拉硬拽回村庄的午后。他们一头雾水的舔舔双唇,趁着余梦未褪,咀嚼残留的一丝甜蜜,但神情里依然显出一种极不情愿来。

对面的他面色红润,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澄澈又微微起着涟漪的心灵。乌黑的发密密地朝后梳着,着一身青灰色的牛仔服,整个人泛着一抹晶亮的光芒,那皮鞋贼亮着哩,倒映出头顶上青翠的柳叶来。走起路来,依旧不太灵便,整个人显得臃肿笨拙。

他想对旁人说点什么,但那句溢于言表的话却重如秤砣,一时难住了他,显然往日的理智正被心中激荡的兴奋之情压制得动弹不得,虽始终挂在他颤抖的嘴唇上,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加之一路上拎着重物,未曾歇息,脸绷得火辣辣的,宛若天上的太阳镶他脸上。他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急个俅!赶着去投胎呢?”那群人中传来尖锐的声音,像一柄利刃直插人心。说话那人名叫刘四,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眼神在游移,不在任何事上作过多停留,那轨迹永远出人意料,琢磨不透。声音洪亮而急促,机关枪样铺天盖地袭来,他性格就摆在那儿,豪爽惯了,特别嫌弃慢条斯理的聊天——无疑是在浪费时间,生命这玩意忒高贵哩,可多年间,也未见他做出过什么辉煌的成就——在他看来,简单粗暴最直接,也最有效。

“再说,这会儿去投胎也非好时候呀,这挥汗如雨的!累死个人嘞……”声音开始缓了下来,依旧字字入耳,清晰得很。胖子像在说一场相声,光靠嘴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想法,须调动身体一切感官,方才尽兴。一边搓手,似乎做着一种仪式,然后两手托着圆滚滚的肚子,像抱着贵重易碎的玩意,小心翼翼地。他时常穿一件嵌着蓝色竖条纹的白色的带扣衬衣,并将下摆扎到黑色腰带里,如蛇缚身样。腰带间穿一皮制钱包,别提有多风光喽。光听那叭嗒一扣的合拉声儿,便足够令人陶醉,陷入编织的无尽愉悦中。尽管衬衣纽扣系得满满的,然圆肚总爱出风头,于两枚纽扣间探出“头”来,裸露着红中泛黄的皮肤,他可管不着什么,依旧故我。这会儿,连“宝贝”也不顾了,双手又自然而然地枕在后背,双肩略垂,眼神犀利,放出光,飘来飘去,他俨然化作到地方视察的官员。只不过旁人还是搞不清,是他的眼神驱使着头颅无所顾忌地察探,还是头颅命令双目有意识的四处张望。这趟儿,人们不复纠结,皆专心一致地仔细听着,生怕稍一分神,漏掉些许字眼,那原本拼拼凑凑的故事可就无疾而终喽——那唉声叹气的遗憾,像终生错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似的。

“来,坐会儿,这大热天的。”胖子的声调中,又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常爱干这一逗一捧的事。

寥寥数语,却使他如沐春风,神情倏忽松弛下来,渐变得平和了。两袋物什被拎高一些,抖了抖,他没有回头,想必人群自可意会,确有事情要办……应当认为,沉默是他的一种独特的习惯。沉默中,一些棘手的事情做起来才会游刃有余。他身上真有股奇妙的味道,像一簇花丛,过路人犹如蜂群嗡嗡着,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听个乐子——有关他的糗事,那更像是蛮横无理的逼问。他们边眨着眼,边微微摇头,似品出些什么味道来——其实,有些人依旧不明就里,只是或配合、或试图融入,企将一段故事完满的延续下去。

后来,人们才知晓:有个倒霉蛋——旁人嘴里说的——几近四十岁的他头一个相好的来他家坐坐哩!往大了说,与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一样重要着哩!那风吹便刮落一地碎土、摇摇欲坠的老墙,那被烟火熏得乌黑、布满油渍的老厨房,那低矮狭窄的三间平房,那刚立不久、刷满红漆的大铁门……关于他所厌恶、又赖以生存的家,怎瞧怎有了欢喜味儿!上街前,他坐院里瞅着镜子的自己,左瞧瞧右摸摸。热烈的、欢快的音乐从音响里迸发,传到门外,在邻居们的屋瓦上、白墙上久久盘桓哩!树叶听了,也沙沙响……头上,碧空如洗,一切满足了所有美好故事的开端。他出门了……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一个黄昏!

那或是一个朦胧的清晨,沉淀了一夜的露水刚刚苏醒,晶莹剔透的,雾霭深深浅浅弥漫着村庄与山岚;或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和风吹拂着原野,碧色掩映下有着时隐时现的小道;或是一个清凉的傍晚,西边的群山驮着万道霞光,再想染一个古铜色的天地来。

那一定是他见过最美的一个秋天了!落叶满地,比往年早了些。

在一片玉米地里,藏着两个人。男人脱了上衣,露出后背,身下有个女子在呻吟。他闭上眼,身体像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火,喘息如鞭炮的炸裂声,急促而嘹亮。头发乱蓬蓬的,像刚淋了一场雨,豆大的汗珠颗颗往下坠,滑过红灿灿的肌肤;绝大多数是被甩出的,重重地摔进褐红色的土壤里、挂在青绿色的玉米秆上。漫天飞的玉米花粉落在身上也全然不觉。就那样闭着眼,身体生硬地朝前又往后,反反复复,于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于亢奋与忘我之中,直到乌泱泱的村人汹涌而来。

他身下确有个女子,是同村人。耐人寻味的事,他的裤子完好无损的穿在身上,换个样儿说,他种种举动不过是闭眼中想像的春梦,梦境与现实一齐交融着,而自个儿云里雾里的。

噼里啪啦的响一阵,一串长长的鞭炮在他家门口周围落了许多——还真不是喜事,更像是正话反说,彰显村庄的某种礼义廉耻。或许是村人同情他窘迫的生活,或因事情远不至覆水难收的决裂境地。村庄又恢复往日的平静,谈天说地的,唯对那伤风败俗之事缄口不语,压在村里的每个人身上,他们情愿做树上吊着的柿子,在熟透的季节,干干脆脆掉在地上来得痛快,即便砸得支离破碎。也奇了怪,他犯下的事,怎就令村人们提心吊胆哩!

二十多岁,他还没个婆娘呢。同辈人大多早早结了婚,有些出众的,娃儿都上幼儿园喽!“要是在巷子里遇到哪家的娃娃去打酱油,我他妈走过去,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这一俗语不过是不甘落后之人聊以自慰的把戏罢了。“前浪”们每每谈及夫妻生活的美妙体验,眉宇间尽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得意、猖狂;言语是那么引人神往,像一泓清泉潺潺,轻轻柔柔的,拨撩着内心的某种悸动,当颇显愚昧的那人挽着裤腿趟水而过时,水逐渐变得湍急,他开始焦虑不安,茫然失措。头脑中仿佛生出无数种想法,欲前行,又生怕被吞噬,向后,可能侥幸逃脱,但失落感会愈来愈重。

这样进退维谷的困境,他可能经历了无数次。他对性的渴望经年愈盛。爱情、婚姻、子女……他的思维变得紊乱,此刻,他迫切需要体验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长远之事悉数灰飞烟灭。又一次惊醒过来,但他的思考愈是理智,愈是合乎常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却愈是强烈,愈是折磨人。他在暗暗寻找时机,潜伏着,谋划着,一切妥当时,毫不迟疑地迅速出击,捕捉猎物。

这事儿,我是听小学同学说起的,与他一个村子。当初听得大概,当成故事,一笑了之。十几载过去,一些往事,一些记忆变得斑驳,如今,我不能再去众目睽睽之下询问出些细枝末节,暗地里也觉卑鄙。于此,沿着原有轨迹,合理表现出一段场景、生活片段,虚虚实实样。当然,也有部分细节经不起推敲,违背逻辑。按照常理,这女子应誓死捍卫贞节,拼命挣扎、大声呼救,总之,决不令恶徒唾手可得。自然,另有结局:他紧张地逃脱了,灰头土脸的;他丧失理智,心狠又迷乱地捂她嘴、掐她脖子,于绝望中悲惨的死去……

女子的呻吟与屈服,不过是满足他在幻想与现实中游刃有余地穿梭,而所作的蹩脚的安排吧。或许,那女人自始自终没有出现过。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女子,在经过无数次勾勒后,渐渐有了轮廓,有了清晰的面容、有了曼妙的身姿。他将世间女子的种种美态,均不遗余力地放她身上,不断描画。当某天,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燥热时,那女人便在他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宛若仙女下凡;从《聊斋志异》的某一幅画里走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那女人我曾见过,其貌不扬,比他高大壮实多了,虎背熊腰的,像是女人中的“张飞”或“李逵”。她家兄弟姊妹多,后来,我已辨不清嫁到外村的那个“她”究竟是她,还是某一个姊妹?

自打我记事起,他父亲已是疯子。彼时,村庄里,漫是大大小小的粪堆,高矮不一,参差不齐地堆放在大道边。其父在将粪堆搬运至农田的过程中引发破伤风(如削水果,不小心划破皮肤留下的小伤口之类),不久就病逝了;母亲个矮身小,体弱多病,头戴一顶塌了顶的绿军帽,肤色偏黑,我至多见过两三面,也去世好些年喽;大哥视人如猛兽,遇人忙不迭地以衣遮面,做出一番掩耳盗铃之貌,以为如此,便可同人间一笔勾销哩!有时,人群靠近,即便前方遍布荆棘,也狠重地一脚跃入里头,躲避他们,那更像是慌忙中将自个儿摔进去的,刺不刺的,哪还顾得上哩!因为家境贫寒,受不了乞讨以求生,他心上出了毛病了;两兄弟相依为命。我晚上散步时,更多时候会遇到他大哥藏进光不抵达的角落,黑暗给他慰藉与勇气,晚间九、十点,依旧在路上,似乎一年四季持续着。

那片老墙已经荒弃,显出颓唐的姿态来,萦绕着一种悲凉的气氛。顶上野草滋蔓,墙体犹如沙漠中久经狂风的侵蚀而愈发矮小的沙丘,只留下斑驳的残迹,与成人齐腰高了;地上落了稀稀疏疏一堆碎土渣儿,偶有几颗状如古时贝币的小石子。老墙南边,原是约十平米的菜园地,土壤已干燥得裂了细缝,残留的七八根玉米秸秆散乱立着,却无一挺直,像一醉酒大汉踉跄,随意找个地儿倚靠,便满无心思地沉睡过去,任谁也喊不醒……

一堵白色围墙将房屋与菜园、老墙隔开。屋舍坐东朝西:东边是一排新盖的一层平房;西面为老厨房,熏得黑魆魆的,有一股浓郁的油渣味儿;院里种了棵苹果树,盖过屋瓦,朝屋外也瞧得清哩。

傍晚时分,我大多已吃过晚饭去散步喽。走着走着,天儿渐渐黑透,夜纷至沓来。行走路线几无变化,照例从他家门口路过。他家大门依旧半开半掩,略略一瞥,厨房内亮着橙色的灯光,正对着大门;窗上贴了层窗花纸,有一人影站在光里,瞧它不清,只剩剪影。一条浑身雪白的哈巴狗守在大门外,前肢站立,后肢与屁股一齐卧在地上,眼神使人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不敢靠近,不敢走远,就那样默默地对视了很长时间。南边不远处,一墙根下蹲着一小孩,时而发出阵阵笑声,手里捧着的手机映得他的脸明丽且带点邪魅——那儿,路灯不及,黑夜下格外耀眼,面容如月球表面疙疙瘩瘩的,忽明忽暗。我经过一个岔路口,拐入另一条巷弄。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是房门的敲击声、玻璃的碎裂声……再往后,也许是更剧烈的声音,不过我已走远了……

他早就听厌了邻居的吵闹声,吼骂声震耳欲聋,东西砸得噼里啪啦响,又有呼天抢地的大哭,像协商未果,然后一方强拆房子,最后演变成剧烈的冲突,还死了人似的。——吵架似乎成了这对夫妻的节日,每隔一段时间,得庆祝一下,还热热闹闹的过着,生怕大伙忘喽!丈夫若喝醉了酒,妻子必收到鼻青脸肿的礼物。古怪着呐!打归打,骂归骂,妻子朝外又为丈夫辩白哩!

他同情这女人,又无比厌恶她,尤其她丈夫,更是面目可憎,令人讨厌。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在外受挫、或借酒劲,或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对妻儿挥起拳头,异常凶狠,一点儿也不顾惜拳头,这样的男人简直禽兽不如。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要有个婆娘哩,一辈子疼她爱她,不会做饭没关系,没有手艺没关系,所有的事我去做,她只要陪在身边,就足够了。”于是他开始浮想连翩,那画面一幅比一幅更诱人,更富于诗意。

他,文化水平不高,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人若不偷懒,日子总会有所起色的。自从娶了她,好几次,他都是从梦里笑醒的,肩上担子重了些。去邻村专门拜了木雕师傅,要一丝不苟的学起技艺来,那可是养家糊口的祖宗哩!期间,他还种了些庄稼田,有丰有灾,但能维持一家的生计……一双儿女陆续降生,他心里喜滋滋的,喜悦之余,他只得夜以继日的劳作——几年光景已过,他的木雕技艺已大有长进,接了不少活儿,钱也陆续攒了些,不过,家里添了几张吃饭的口,再得寻些找钱的活计呢……如今,只他一人守着老家,儿女有出息了,进城买了房子;老伴呢,哎!死了好些年喽,得了癌;也没得说话的伴儿了。他心平气和地回忆起往事来,边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捻着唇须,想得都痴迷了。他想到了一句话,第一眼读到时便深深烙印在心间:“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其实就是选对身边的人——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那门外的狗吠、那稚童的嬉笑、那夫妇的厮扯声……这该死的、杂乱无章的噪音,那煮沸的青菜汤散发的白气扑面而来,他烦透了眼前的一切,是多么荒诞不经呀!憎恨在他胸中翻滚,像有人往他身上泼了一瓢冷水,便立刻感到:他晚饭还没吃,饥肠辘辘的,很不舒服;房屋是那么低矮、窄小,脚底下尽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冬夜漫长,那家伙又不知在哪儿逗留,干脆死外边得了;他头一个相好的,在他家四处看了看,不太满意,就走了;而又有谁懂得他的愁苦,他心里积压着无数的话,却找不到诉说之人!哑巴也可借助肢体动作表达思想、情感,他一正常人,却沉默地活着,活着,再沉默地死去,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吧……他手心朝天,脑海中像有无数的事等着被诉说,每及一事,便掰起手指头来,数着呢。

屋外,那片柿子林光秃秃的,灰褐色的树干,看起来很粗糙。蓦地刮起一阵风,甚是寒冷,大地一片肃杀。

我顶着寒风返程,又经他家,大门洞开,厨房内那个身影犹在,打盹似的。途中,我的思绪满是关于他的故事,像一深渊将我吞噬,无法逃脱,晕晕乎乎的,记不清我在做梦,还是莫名其妙跑进了他梦里。

他被评为建档立卡户。平时,在村里打扫一下卫生,捡捡垃圾;定期到周遭山林转转,当个护林防火员;参加村里组织的关于贫困户的活动。沉默依然伴随着他,不过神态中多了几分盛气凌人——贫穷,曾使他倍受冷眼,如今时来运转,贫穷的他如众星捧月般,成了“贵族”。

他决定不再沉默,要大声疾呼:“我就差娃儿、差婆娘!”那村头的柳枝刚刚吐出新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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