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清雪月孤:诗之贾岛与贾岛之诗
每天读国学 01-10 20:07
01
唐朝,诗朝
唐代是“诗朝”,这不是说唐以前无人写诗,唐以后无人赋诗,而是说诗歌在唐代,才有了真情实感而又朝气蓬勃的面目。唐以前,甚至包含唐太宗那一朝的勋贵们,那是渐染了作赋写文的习气,诗中的用字倘若缺了正经正史来构筑其“典雅”,便是故意去模仿乡里的民歌,要比他还“造作”。像《枣下何纂纂》,这本来是一首古歌,其词曰“枣下何纂纂,荣华各有时。枣欲初赤时,人从四边来。枣适今日赐,谁当仰视之。”到了梁简文帝手里,竟就成了“弱刺引罗衣,朱实凌还幰,且欢洛浦词,无羡安期远。”(载《乐府诗集》卷三十四)不惟原来歌叹世情淡薄的情感没有了,甚至原来平实近人的话语,也变成了宫女身上华丽的“服饰”。诗歌在此处,只成了艳丽而空洞的技艺。
唐以后,诗歌已经是文学皇冠上璀璨的明珠,倘若写不出一首足与唐代分庭抗礼的诗来,便在动笔那会“落了下乘”,比如欧阳修,其写了《庐山高》,开头“庐山高哉,几万仞兮,根盘几千里,峩然屹立乎长江。”只是作一番对庐山高阔的夸赞,便对自己孩子欧阳棐说:“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载叶梦得《石林诗话》)又如王禹偁,沉思吟唱许久,写出一句语意仿佛杜甫所作的诗句,便专门写一首诗来纪念此事。诗中说“任无功业调金鼎,且有篇章到古人。本与乐天为后近,敢期子美是前身。”可见其喜悦之情。但无论欧阳修,还是王禹偁,无论写出诗来是自得,还是喜悦,这背后隐藏的,都是一种深深的“焦虑”。
[明]沈周《庐山高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更进一步说,无论是明代声势浩大的“前后七子”,还是清代的桐城、“同光”、湖湘那些诗人;无论是主张诗要从盛唐里来,还是主张学习六朝的绮靡、杜甫的沉郁、张祜王建的婉刺,其实都是压在了唐代那顶“诗朝”的皇冠下,“翻不开身子”,“喘不过气来”。诗歌,也就成了一条畏途,一间庙宇。
只有唐代,只有唐代的诗人们,不再需要六朝那种浮薄的、技艺式的写诗,也无须同后来一样要背着特别沉重的包袱。他们一开口,清风、明月就会为之起舞;一下笔,烽火、田园就被永远定格。唐代的诗人是青春的,他们的眼里,是未来的无限可能。
有人说,这不对,唐诗也有愁苦,他也写了贫寒,它总不能永远是青春的。是啊,唐诗里是有愁苦的,唐诗里也是有贫寒的。不消说卢仝的《苦雪寄退之》中那请求友人韩愈来接济自己的无奈,卢纶《逢病军人》中“蓬鬓哀吟长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的疲态尽露,便是孟郊、贾岛这种诗人,后人也要直接以“郊寒岛瘦”来直称其诗,然而,“青春”二字便直接注定是告别“愁苦”,排斥“贫寒”的吗?
还是如卢仝《苦雪寄退之》诗中开始那几句“天生二月行时令,白银作雪漫天涯。山人门前徧受赐,平地一尺白玉沙。云颓月坏桂英下,鹤毛风剪乱参差。山人屋中冻欲死,千树万树飞春花。”在诗人笔下,这场唐突之间遇见的“冻欲死”的大雪,依然是美的,是“桂英”,是“鹤毛”,是一种“诗眼观宇宙”的浪漫。至于卢纶,他在送友人潘述的诗中说“汉诏年年有,何愁掩上才”,那是与李白“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样的豪情。
而“郊寒岛瘦”里的孟郊,他虽说自己“未遂摆鳞志,空思吹浪旋”(《夜忧》),说自己“三旬九过饮,每食为旧贫”(《长安羁旅行》),说自己“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苦寒吟》),说自己“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远愁曲》),可是他内心还是想要“仰企碧霞仙,高控沧海云”(《贫女词》),要“烧烽碧云外,牧马青坡巅”(《边城吟》),要“从兹阮籍泪,且免泣途穷”(《送任载齐古二秀才》)。
[明]唐寅《柴门掩雪图》,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说到此,我们便能明白,贫寒、愁苦乃至那些疾病缠身、抑郁不得志,这些或许是唐代诗人生命的底色,或许是唐代诗人人生旅程上的风浪,然而他们总有一种“与天地同”的豪情,回荡于心里,凝结于诗中,不断证明着“人之为人”的勇气。
而这,对于本文的主人公——贾岛来说,也是相同的。
02
诗之贾岛
贾岛,字浪仙,或写作“阆仙”,范阳人。他早年的生活经历不详,《新唐书》只是说他早年做了一个僧人,法号“无本”。这或许是跟他的家庭不富裕有关系,因为难以生存,所以他选择了出家,依托于当时较为富庶的寺院生活。贾岛有个堂弟叫贾区,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而出家的。贾区的法号,叫“无可”。寺院提供给贾岛的,应该不仅仅是简单的衣食,更重要的是一个让贾岛得以读书识字、遍览典籍的机会。
贾浪仙像
贞元十六年(800)前后,贾岛离开故乡范阳,到了洛阳龙门的香山寺。贾岛此行目的不详,但应该是“挂单”。在这次行程中,贾岛结识了韩愈。韩愈很赏识这个年轻的僧人,他教贾岛写作古文的方法,希望他能够去考功名。而贾岛也因为结识了韩愈,遂还俗为儒,专于科举。这之后的人生,便是在谋求一份功名的旅途上,在同韩愈等人的交往中渡过的。
或许是写作古文的方法启发了他,抑或是诗人自然而然的到了他生命里该喷薄文思的时候,寄居长安时的诗作,逐渐把“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朝饥》)的困顿,转化为对于人生艰难的欣赏。在《冬月长安雨中见终南雪》一诗中,他作为一个未知何时能高中进士的举子,对终南山的雪作了一番“气侵瀑布水,冻著白云穴”的夸赞。这正是上承李杜,直接韩愈而来的,不输于刘希夷、张若虚的那种“宇宙意识”。人生的困苦也许是会很漫长,但是生发出了“宇宙意识”,便能有“莫叹迢递分,何殊咫尺别。江楼到夜登,还见南台月”(《上谷送客游江湖》)的宽慰,便能够超越形体,看见他人“清露坠桂花,白鸟舞虚碧”(《咏韩氏二子》)一样的精神。
在贾岛存世诗歌里,除了部分篇什,剩余的就是拟古与投赠送寄之作。这是说,诗在贾岛这里,是作为了社交的礼物,是作为了照见心迹的明镜。他在寄给友人王参的诗中写道“客思先觉秋,虫声苦知暝,霜松积旧翠,露月团如镜”(《答王参》),在酬谢友人姚合的诗里写道“柴门掩寒雨,虫响出秋蔬。枯槁彰清镜,孱愚友道书”(《酬姚少府》),这写的都是自己作诗时的“风景”,写的是自己作诗时的感慨。把感慨融在“风景”里,作为对友人的回答与酬谢。这是与王昌龄名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一样的境界,是一个凝结在文字里的个体化入自然,又借自然向个体传递的“情感空间”。
个体进入自然,或者更进一步说,把身体化入风景,这常常是贾岛诗里妙句所在,这常常也是唐人写诗的“秘传”。把身体化入风景,身体才能够挣脱掉骨肉的束缚,转而“借得孤鹤骑,高近金乌飞”(《游仙》),才能“冰开鱼龙别,天波殊路歧”(《枕上吟》),于是当深夜孤独之时,才能随口而出“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口号》)这样不加雕琢却有极具深广的宇宙意蕴的诗句。
从大和二年(828)年开始,贾岛步入了“知天命”之年(从齐文榜《贾岛年谱新编》),也是从这一年,贾岛开始步入了他人生的后半段。九年后,也就是开成二年(837),贾岛因受诽谤而被贬为长江主簿,这是贾岛得到的第一个官职。在长江主簿任上,贾岛写了《题长江》一诗。诗里有“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一句,已经不须我们来索解,便知道这是贾岛那习惯的笔法。
在长江主簿的三年任期秩满之后,贾岛转任普州司仓参军。三年后,贾岛死于任上,终年六十五岁。这三年内的诗作,实难可考。然如以《古意》一诗为贾岛作结,我想贾岛应该不会拒绝。这首诗是这么说的:“碌碌复碌碌,百年双转毂。志士中夜心,良马白日足。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眼中两行泪,曾吊三献玉。”
03
贾岛之诗
贾岛生前,经历了友人卢仝、孟郊、韩愈、张籍等人的死亡,那是唐诗的精魂凝固为浮雕的过程。贾岛死后十年,杜牧去世;死后十五年,李商隐去世。南宋人严羽的《沧浪诗话》里曾就唐代诗歌分了“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五个部分,杜牧与李商隐,往往就被看成是“晚唐体”的代表。那么,照严羽的分法,贾岛的去世,可谓是“大历体”、“元和体”的遗响的消弭了。
《沧浪诗话》
贾岛既然逝去,后来者便不得不从他的诗作里去寻找贾岛的形象。有一位唐宗室的子孙,名叫李洞。他景慕贾岛的诗作,专门铸造了一尊贾岛像,焚香祷拜,事之如神。真可以算作是“贾岛迷”第一人了。贾岛死后葬在蜀地,李洞曾专门凭吊,写了一首《贾岛墓》,说贾岛是“诗绝占唐朝”。
贾岛的诗是否是“绝占唐朝”,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然而贾岛的诗在其身后,确实是当时人所常吟诵的。晚唐诗人杜荀鹤《经贾岛墓》曾说“人口数联诗”,足知贾岛身后,其诗作中的名联被人喜爱到了何种程度。
《苕溪渔隐丛话》里还记了贾岛的一个传奇——说有一位高丽使者,渡海的时候吟了“沙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的诗句,贾岛乔装成撑船的艄公,出口便对“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这种机巧的故事,只能是后人托言。何况这所谓的贾岛的联句,实无朝鲜使者那句诗来得妙,若作这种诗,不消说,实在是贾岛自己“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吟形象相去甚远。
后人记得住贾岛,往往记住的正是这种苦吟形象。因为苦吟形象所述说的,是一种可能,一种只要苦心孤诣就一定能做出好诗的可能。前人若是高不可攀,后来未免丧失信心;相比之下,若是前人的高度可攀,后人总是愿意追寻的。然而,前人死了,不可能与后人当面论道;高度定格,后人也不知道要攀到何时。诗成了庙宇,留下畏途。贾岛,也就成了“主”。
唐人张为是第一个封诗人作“主”的。不过他对于贾岛,只是给了一个清奇雅正的“升堂”者的身份。这让清代的文学批评家李怀民不快。李在《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里,把贾岛升格为“清真僻苦主”。于是贾岛成了绘在庙宇墙壁上的仙人,诗作成了仿佛还带有仙人仙气的衣冠。诗里的宇宙,是诗人高超的技艺描摹的。诗的精魂丢掉了,而后孟郊只剩下了“贫寒”,贾岛只剩下了“瘦弱”。仿佛诗中盛满的情感,是诗的窒碍,是诗的魔障。
但是,当读到孟郊的《答郭郎中》诗:“松柏死不变,千年色青青。志士贫更坚,守道无异营。每弹潇湘瑟,独抱风波声。中有失意吟,知者泪满缨。何以报知者,永存坚与贞。”我们便可发觉贫寒可以落寞,失意可以孤独。在这些之外,还有坚守,还有勇气。当读到贾岛的《绝句》诗:“海底有明月,圆于天上轮。得之一寸光,可买千里春。”我们便能知道文字汇成了诗,汇成了诗海,而那诗里的“情感宇宙”,正是诗海底下的明月,一旦人发现它那柔和而温暖的光芒,看似被冰封千里的诗海,将微波粼粼,满是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