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平：母校记忆拾零~紫水启蒙

母校记忆拾零

作者：龚小平

写下这个题目，马上就意识到可能被人误解，责怪我小题大做。通常，回忆母校，都是那些建校历史悠久，办学成果卓著，校舍美轮美奂闻名遐迩的著名学府，让人高山仰止般崇敬。而我的九年读书生涯，却是随着做小学教师的大姐，在巴山南麓山区辗转流离，就读的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中小学，甚至村小，与回忆母校的大多文章比，真是羞于启齿了。

不过，中国人讲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既然我曾经在那里读书过，她就是我母校，她就是我生命过程的一部分。无论她的形象是光鲜辉煌还是破损简陋，无论对她的记忆是清晰美好还是模糊心酸，她都会时不时在记忆的屏幕上闪现。

紫水：懵懂的启蒙

我五岁那年，大姐于开县速成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西北部山区的紫水小学任教。当时，家里生活极度困难，继父又脾气暴躁，大姐便和姐夫商量，以读书的名义，把我接去她的身边生活。

大概因为彼时太小，距今已近60年的缘故，在紫水发蒙读书的记忆非常的淡漠，很多事情还是成年后从大姐口中得知的。

依稀记得，紫水小学在当时是一所规模不算小的学校。她的校舍呈一个“开”字形，都是一楼一底，二楼全部是木结构，木楼板、木板壁、木走廊、木楼梯，走在上面总是伴有震动和声音。“开”字下面一横的二楼就是教师宿舍，一排很多个单间，并且背靠的另一面也是同样的布局。整个教师宿舍的二楼由木走廊联通，即使背面的教师过来串门也很方便。大姐的寝室就在面对学校大门的中间。

那时候，大姐夫在几十里以外的另一所学校任教。大姐非常喜欢和疼爱我，每天晚上带着我睡在身边，料理我洗脸洗脚，睡觉穿衣。记得好多次早上醒来，大姐还用牙齿轻轻地噆我的手指，那份疼爱即使是年幼的我，也感觉出无比的温暖和幸福。

每天早上，大姐督促我洗漱完毕，便带我去食堂吃饭。学校食堂在“开”字上面那一横的右边底楼。食堂什么样子，吃的什么菜，怎么吃法，现在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唯有记得的，是那时学校蒸的“甑子饭”，就是先把大米淘净，煮成饭坯子，再用一个形似没有底的木桶，叫做“甑子”的炊具蒸熟。

这种饭在我们家乡叫做“甑子饭”，松松的，非常香。炊事员把甄子饭打给我们，那也是有讲究的，很讲艺术，我们这里称“冒碗儿头”。他用一个木勺子把饭盛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用土碗里，堆得高高的，然后把我们自家拿去的碗扣在上面，再翻过来。当他把他用来打饭的土碗揭开以后，一个“冒碗儿头”就出来了。你看它，那简直就是炊事员用他那公用土碗当模具，做的一个饭模盛在你碗里，表面光滑有范，松松软软，热气腾腾，饭香四溢，真是不忍着筷。

还有记忆比较深的是，不知是集体没有做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大姐总是用“腊肉蒸豆豉”给我佐饭。她把腊肉切成颗粒，拌上豆豉蒸熟，那种传统的香味至今还感亲切。

启蒙读书的经过、平时学习的情况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班主任叫朱守文，是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和我大姐关系要好。朱老师身材高挑，容貌姣好，很有风度，后来听说在极左猖獗时吃了许多苦。朱老师安排我坐在教室第一排中间，上课下课都要经过左右好些同学，很不方便，所以我很多时候都是从课桌下钻进钻出，省了许多事。

那时候，我还真只是鸿蒙未开的小动物。从星星点点的模糊记忆和大姐口中的笑谈中，得知自己一鳞半爪的懵懂无知。

紫水小学大门外是当地最大的紫水河。出校门一条颇为宽阔的土路直达河岸，向右沿紫水河溯流而上可以进入大山林区，向左不远便是紫水场镇。每到夏天的中午，那些远道的学生吃过午饭就三三两两去河里游泳戏水，我自然也尾随他们去享受那自然的乐趣。发现我下河洗澡，大姐生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心急火燎地找到河岸要我回去，我总是赶紧混入那些大哥哥人群里躲起来。那时的山区，下河洗澡都是赤条条根纱不沾，加上山区学校普遍入学晚，高年级学生基本上都已接近成年。那时大姐也才20刚出头，看见河里全是浪里白条，自然拿我没有办法。

后来回家，大姐非常严厉地批评我：“那么深的水，你那么大点，万一沉下去了怎么办？”我却若无其事地回答：“那么多学生在河里呀。他们那么大个都不沉，我这么小个啷个（怎么）会沉嘛”，还责怪她“姐姐你胆子也太小了”。看我似是而非理直气壮地辩解，大姐再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她知道禁止我下河很困难，只好耐心给我讲沉不沉下水去，不是个子大个子小的问题，要看能否游泳。然后她通过高年级的班主任，去托付那些高年级学生在下河洗澡的时候关照我保护我。

在紫水读书一年，值得纪念的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电影，可是，这个开心的记忆也伴随着一件遗憾。初冬的紫水比我家乡冷，大姐张罗着给我买一顶帽子御冬。可是我的头比较大，在当地买不到我需要的60公分的帽子，大姐好不容易托人在县城给我买了回来。那是一顶蓝色呢帽，在当时是比较奢侈的，戴在头上又暖和又风光，为此我很自豪了几天。

可是不久的一天，电影队来了，大姐说“今天晚上带你看电影去”，我们几个小伙伴高兴得奔走相告。那时农村一律都是露天电影，场地就在我们夏天洗澡的河滩上。大姐领着我，端着凳子和老师们去的时候，天还没黑尽，河滩上已经人头攒动。看到学校老师来了，乡亲们一边亲热地打着招呼，一边腾挪出一块地盘让老师们放凳子入座。电影还没开放，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打打闹闹满场乱窜起来。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放映的《山间铃响马帮来》，直到银幕上的马帮在蜿蜒的林中小道穿行的片头出现，喇叭里音乐响起，我们才无比惊奇地停下打闹，在最前面的沙滩上坐下来，仰着头看那银幕上的故事。

第一次看电影，一颗无知的童心既被剧情引领得七上八下，又为这活灵活现的画面引发无尽的好奇，以至于进入一个旁若无人、时间停滞的状态。直到银幕上出现“完”字，沙滩上人声鼎沸，还意犹未尽。直到大姐和朱老师一行找到我们，我们还在对电影的好奇叽叽喳喳发表怪论。大姐问我“平平，你的帽子呢，怎么不戴在头上？”我吃了一惊，摸摸头“不见了，我的帽子呢？”很显然，我的帽子丢了，不知道是先前到处乱窜的时候丢的，还是后来仰着头看电影掉在地上被人捡走了。大姐她们提着马灯，举着火把找了好久都没有找着。我漂亮而可爱的帽子，还没让我风光够就离我而去了，为此我郁闷了好多天。大姐到没怎么责骂我，只是经常拿这事来逗趣我，直到现在。

不过，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让大姐也郁闷的事。

那是一年级下期吧。那时低年级都用铅笔写字。看见大人那笔写出来的字清晰好看很多，有一次我跟大姐说，我想学习用钢笔写字。大姐有些溺爱我，居然用她那支大号钢笔（后来才听说这个称呼）教我怎样握笔，怎样写字，怎样吸墨水，最后还把那支笔交给我，让我带在书包里，叮嘱我“做作业还是要听老师的话，用铅笔。给妈妈写信可以用钢笔”，还再三嘱咐我“收好，不要再搞丢了！”

那支钢笔很漂亮，粗粗的笔管，黑得闪光的色泽，金黄的笔尖据说是金子做的，我把它放在书包里，时不时摸一摸，看看还在没在，生怕不小心丢掉了。当然，也免不了经常在下课的时候拿出来在同学面前炫耀一番，引得同学们好生羡慕。可是，不久的一天，这支笔也找不见了。大姐显得很着急，把我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又带着我把寝室和教室的旮旯角落找了个遍，终是不见踪影。钢笔丢了，大姐好几天情绪低落，有时候还在家里翻腾，我想她是寄希望失而复得吧。看大姐成天闷闷不乐，我自然就乖巧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那笔是大姐的心爱之物，陪伴她读中学读“速师”，自己都舍不得用。可是大姐没有打骂我，只是偶尔无奈地责备我“忘事落魂的”。

紫水读书一年，虽然懵懂无知，记忆里却充满了快乐温馨。

那年暑假，大姐要送我回家度假了。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下学期，你就去徐哥哥（我大姐夫）那里读书了，要听徐哥哥的话，好好读书”。可能，她看出了我很不情愿，又说：“你先过去，后一步姐姐也要调过去。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就这样，我怏怏地离开了紫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大姐已经怀上了我大的一个外甥，22、3岁有孕在身的大姐，独自在举目无亲的山区教书，再也没有能力照顾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