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阿富汗 | 听无国界医生讲述人道救援一线的真实世界
在阿富汗有这样一群医生,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信仰,但他们有一个共同信念:生命不分国界
为需要的人提供紧急的医疗援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无国界医生。
阿依夏·那万
北京积水潭医院 麻醉科医生
2016年无国界医生成员
大家好,我叫阿依夏·那万。
有一些地方,当它发生战争冲突、天灾疫病的时候,它的政府以及当地的人员并不能够去救援每一个人。这时候你会看到一些医疗人员在那里忙碌着,这其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组织就是无国界医生。
无国界医生简称MSF,它是一个独立的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它致力于为战争冲突、天灾疫病以及遭排拒于医疗体系以外的人提供紧急的医疗援助。而且它只会基于人们的需要去提供援助,它并不受种族、性别以及宗教或者是政治因素来左右,保持中立原则。所以它不接受任何以国家名义的捐助,它只接受普罗大众的捐款。
为确保组织的中立和独立、不偏不倚的人道原则,无国界医生力求财政独立。2016年,组织的15亿欧元运营费用的95%来自全球610万捐款人。在阿富汗这样的战争地区开设的所有项目,100%来自个人捐款,不接受任何政府的捐助。
无国界医生是一个什么样规模的组织?在2016年它就在71个国家建立了468个项目,这其中56%都与武装冲突有关,甚至有30%是在武装冲突地区,伊拉克、叙利亚、也门、南苏丹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无国界医生跟它的后勤人员治疗着战争暴力带来的创伤,也见证着人们求生存的奋斗。
加入无国界医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在我工作的第三年我申请加入并有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2016年的6月,我收到了第一份任务是去阿富汗,我跟大家都一样,差不多都是从新闻媒体以及报纸上了解阿富汗的,只知道那里经常会发生战争,动不动就是自杀式爆炸。
虽然我心里稍微有点不安,但是我还是很满怀期待地去准备我的所有假期。终于我坐上了去阿富汗的飞机,也坐上了那辆我梦寐以求的、非常有名的、带着无国界医生标志的这辆吉普车。
当我到达阿富汗首都的时候,当地的工作人员就给我安排了一次Security Briefing(安全简报),就是要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
但是我就像我们家的猫一样,非常有好奇心。去霍斯特省妇产科医院的时候,一路我都在观察路边,我就想看这阿富汗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但是一路我只看到了男人没有见到女人,我要去的是一个妇产科医院,为什么路上我见不到女人呢?在路上就随处可以见像他们这样穿着大长袍,围着大围巾,满脸的胡须,表情非常严肃的男人。当时我就在想,好吧,这个地方稍微让我有点不安全感。
但等我到了营地的时候,到处都是像他这样的温暖的笑容。这个人叫Nur,他是我们的厨师。
我身上这个大围巾就是他送给我的,所以我今天把它带过来,在这里让大家一起来看一下这个漂亮围巾。
大家都很善良,都会跟你打招呼。有一天,我早上去医院的路上,我看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老爷爷,从那边走过来,停下来跟我用英语说:“Hi, How are you?”我一下就放松了警惕,我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地方。
到了医院之后,我才看到了阿富汗女人,在这里很抱歉,我并不能够展示她们美丽的脸庞。我跟我的朋友们都说,在那里的女人随便拉一个,都可以去好莱坞做电影女主角,她们非常的美丽。
由于霍斯特省比较贫穷,它的路途中因为有一些关卡,交通不太方便。那里的妇女在生孩子之前没有任何的产检,在那里随处可以见我们医生熟知的妊娠期比较严重的疾病,比如妊娠期高血压。
妊娠期高血压就是在你怀孕期间,全身小血管发生痉挛产生了高血压状态。如果不治疗,它会发展到子痫状态,子痫会在生产之前全身抽搐,然后发生癫痫,癫痫之后会咬到舌头,会影响凝血,会发生很严重的凝血障碍。
像这样的疾病,在咱们国家通过产检,规律地治疗,是能够治好或得到控制的,但在那里随处可见。还有就是产后大出血,有一些妇女在家里生产,生产完之后由于没能及时上医院,送来时都已经休克。
有一天,有一个妇女送来之后,已经处于休克状态,没有意识了。这时候我们摸大动脉没有脉搏,根本量不出来血压。这时候我就用听诊器,去听她的心前区,当时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什么叫做微弱的、濒死的心跳,这种,砰、砰,很遥远、很遥远。我们给这个病人赶紧输血,用各种各样的药物,后来我们把她救活了,看到她那个明亮美丽的眼睛。
在这里,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与死神较量,很多时候,我觉得死神就站在我旁边,我跟它进行各种各样的较量。因为在这里,医疗设施不是很齐全,药物也不是很齐全,有些时候,我甚至把我小学的知识都翻出来,用于我的各种抢救和工作。但就是这样一个医院,一个简陋、又非常精心筹备的医院,它对于这里连穿衣打扮都要受到限制,出门看病都要受到限制的妇女来说,简直犹如是上天的馈赠。
在医院里面,有这么一个无国界医生,她让我非常的佩服,她就是萨琳医生(Doctor Severine),就是这张照片里在做手术的、戴着黄色口罩的大夫。
有一天她们叫我去产房里做麻醉,等我到那儿的时候,了解到是一个妇女在家里生产完之后,发生了严重的阴道撕裂,家属送来做修复。可能是因为害怕或是尴尬,还是因为害羞,她非常地不配合。
这个时候萨琳医生就来了,这个比利时人竟然用流利的阿富汗语跟这个妇女交流。当时我听不懂,我的助产护士告诉我说,她在详细地介绍自己,介绍她到底要怎么做这个修复,以及指着我告诉患者说,我身边大眼睛女孩,会让你感觉不到疼痛。这时候这个妇女就很配合地上了产床,然后我们帮她做好了修复。
这个事给我心里带来了很大的震撼,我说这个萨琳医生到底是什么人。因此我就每天跟着她,看她到底怎么跟病人交流,怎么跟患者家属交流,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工作状态。
慢慢地我了解到,她是一个在无国界医生工作将近十年的大夫。无国界医生无论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她都会从单位请假坐飞机去需要她的地方。她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无论是在手术室、病房还是在产房,她无时无刻不在工作。
她会教别人,哪怕是很简单的缝合她都要去纠正和教当地的人员。而她的阿富汗语是在巴基斯坦学习的,因为那里说Pshtu(普什图)语言。我在那儿时,她就开设了一个小的学习班来教我们怎么跟病人交流,怎么跟家属很快地建立起医患关系。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我要像她一样,像她一样有活力,要像她一样去努力地帮助所有的人。
这样一个地方的妇女,她们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很多时候我们抢救妇女,血色素掉到你都量不出来的妇女,做了很大的手术,甚至摘除了子宫,填塞了肚子,等第二天再去看她的时候,你会看到她的气色已经很好,她的眼睛都是明亮的,她会握住你的手, 非常感谢你,我就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但是人还是人,医生也不是神,医生只是神的助手,有一天我在营地里休息,她们让我赶紧去产房,有一个正在分娩的产妇,突然就晕厥了。等我到那的时候,萨莎医生(Doctor Rasha),是一个来自巴勒斯坦,在美国完成学业的妇产科大夫。她正在跟我的助手,一个当地的麻醉大夫,进行奋力地抢救。我们将近进行了40分钟的各种抢救,但是这个产妇没有一丁点的反应。我们非常的困惑,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没能够将她挽救过来。
我们还要去向家属交待病情,这个对我来说,就犹如在咱们国家的一句很出名的话:明明到医院来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等我带着我的助手以及萨莎医生,我们去家属等候区去找到这个家属。
我看到远远走过来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披着个大围巾,表情非常的严肃,我的心里非常恐惧。虽然说无国界医生是明令禁枪进入医院和营地的。但是我觉得这个家属会从他的那个大围巾里掏出来一个机关枪,把我们给突、突、突了。
我当时非常的恐惧,等他走过来的时候,我们向他详细地说了情况,以及我们的一些想法。这位家属并没有流露出来任何责怪的表情。他突然之间就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我们三个人都很诧异。他走过去背对着我们,我们看见他将近1米9的个子,那高大的肩膀在抽搐着,我感觉他就像委屈的孩子在憋着不哭。我们都非常的难受,我们在想,给他一点时间吧!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他走过来对我们说,他在他的妻子怀孕期间所看到的种种迹象。他还告诉我们,这本来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生完这孩子之后就再不生了,一家人过快乐幸福的生活。然后他就开始责怪自己没有做的好一些,没有去关注他的妻子,他并没有来责怪我们。
等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地难受,我们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做什么?应该做哪些防备?我们应该做更多的。聊了很多很多之后,我们非常的伤心,感觉我们无能为力。
聊到后来我们在想,如果无国界医生不在这里,没有在这里设立这家医院,那这里的妇女和儿童会是什么样的状态。2012年,无国界医生在霍斯特省成立了这家妇产科医院,我们仅在2016年就接生了2万个小孩。
试想如果我们不在这里,那些有严重的妊娠期疾病,那些发生了阴道撕裂甚至是肛门撕裂的一些妇女,她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那些胎死宫中的、子宫破裂的、需要引产的、需要做手术的,那些出生的时候就是低体重儿,非常微弱状态的小孩们会发生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最后用一个俗语来说就是,化悲伤为力量。我们就想,我们没有时间,我们也没有精力在这里悲伤,因为还有更多的妇女需要我们去拯救,更多的小孩需要我们去挽救他们的生命。
我们每天在手术室里要做很多的手术,有时候在产房里也会有大出血的情况,我们需要源源不断地输血。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手术室里抢救一个妇女,我们很想保住她的子宫,所以我们反复地输血。我记得一晚上我们把这个妇女全身的血都换了3、4遍,我们哪来的这么多血?
因为在咱们的国家医院里还是很缺血的。当地的大夫告诉我,都是阿富汗男人们去献血,你见不到女人会献血。很多时候,假如说医院缺血的话,医院就会给清真寺打电话,给社区打电话。清真寺的毛拉就会在大喇叭上喊:我们需要这样的血型。在社区内也会给各个地方打电话,说我们需要这样的血。然后就会有很多的阿富汗男人集聚到输血区去抽血。
甚至在医院的家属等候区用大喇叭喊一句说,我们需要这样的血,那儿很多家属就会跑过来献血。这个时候我感觉,在这么一个看似男尊女卑的国家,男人们他们没办法去改变每一件事情。他没办法去冲破这些宗教的束缚,他没办法去改变现状。但是他们通过输血来关爱自己的女人,来关爱自己的妻子;用输血,把自己的血献给他们的女人来延续她们的生命,来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我就感觉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所以很多时候,我手上捧着的那一袋热热的血,那是带着体温的。在这里我也想说,咱们的国家也很缺血,希望我们的男人也能够撸起你们的袖子,去好好献个血。
在无国界医生,不但有医疗人员,还有很多的后勤和行政、财务人员,在那里有一对来自英国的夫妇,他们是后勤工作人员。他们告诉我,他们在自己的国家已经是退休了。本来在家里可以过退休生活,照顾一下孙子、孙女,但是他们选择了在无国界医生工作。
他们已经去做了好多这样的任务了,每次那个项目结束之后,他们回到家里就会说:“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去了,我要享受我的退休生活。”但是每次他们从新闻或电视上看到这里在发生这样的战争,那里又有天灾发生的时候,他们俩就会不约而同地收拾行李,前往那里了。
他们的生活理念就是:我们作为地球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帮助别的地方的人,当你过得很好的时候,不要忘记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很多人是连生命都没法保障的。他们想就是应该大家互相地帮助,这个世界才会更好地发展,才会更美好。
无国界医生有这么一个理念,它不可能永远都待在这个地方,所以它会想尽办法去培养当地的工作人员,对患者家属也会去做一些宣传教育。
在营地里有这么一个小伙子,他是我们的清洁人员,他每天都清洗很多的床单,去打扫每一个房间。跟他成为朋友之后,我知道他是一个因为父亲去世而突然辍学的一个大学生。他在无国界医生工作,边赚钱边学习,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回到学校,他基本上只要有时间就去每一个学习班,就会去学习各种各样的英文知识,哪怕是医疗知识他也要学习。
他说他的国家正在发展,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为自己的国家做点贡献。如果有一天,我的国家需要我这样的人才而我没有准备好,那是一个多么悲哀的事情。他也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知识也能够改变这个国家。
说到阿富汗女人,我在那里很努力地去和她们成为朋友,去观察她们每一个生活细节,当然我没法展示给你们看她们美丽的脸庞,因为她们穿着罩袍。
这个罩袍叫Burka,会将她们全身都笼罩着。这个罩袍并不是一块很单纯的蓝色的布,它上面有很精美的刺绣,有些还是立体的,哪怕这个眼部的纱,上面都是有一些花纹的。
这给我的感觉就是,无论你怎么把我蒙住,我依然要美,我依然要时尚。阿富汗的人们跟我们没有什么任何区别,他们只是受到了战争的影响,但是它的人们,又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又憧憬着我要对我的国家做出贡献。
我非常的希望那里不再有战争,不再有贫穷,每一个生命都能够安全地诞生、成长,每一个儿童都需要一个快乐的童年。
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够以一个普通的旅游者身份,能够回到那里,跟我的阿富汗朋友们能够自由地走在路上,能够去买那些美丽的服饰,那些漂亮的耳环,能够去吃那些好吃到爆的小吃,我相信这样的日子总会到来,而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还会再继续,那儿需要我,也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