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再无离别苦
梁东方
因为疫情而被封闭在家,坐在阳台上的阳光里,面对开得非常灿烂的长寿花的一片火焰似的红色花朵,头脑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画面:在狼牙山脚下的那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里,我告别离开的时候,表兄给推着装上了从深深的地窖里取出来的红薯的自行车走在前面,姥爷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姥姥则扭着小脚一点点顺着山坡上的小径急急地追赶,后面舅舅妗子则随着我的一再挥手也挥着手……姥姥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的小路上一直看着我们转过巨大的山石去就此便看不见的那一刻,我停住脚步,再次挥手,再次凝视……
那样的离别,不仅时间空间漫长而且心理上的痛楚也已经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唏嘘感慨的程度。在那个纯净而贫苦的小山村中的亲人们含辛茹苦的生活背景之下,那每一次的抵达和离别都带着一种互相深深的关切,带着血缘纽带连接着的相濡以沫的不忍。
这样离别的场景,后来在车站码头,在村口路边,在国内国外都屡屡有所目睹;尽管互不相识,但是那种人类共同情感的场面每每还是能打动人心底里最隐秘的情绪角落。
及至角色转换,自己去机场给儿子送行,让自己意识到自己像当年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姥姥姥爷和奶奶一样地与亲人告别的时候的心绪……在没有直接表达习惯的亲人之间,送别时凝望着的久久不回,就是一种最剧烈的表达了。而在机场,似乎很容易就久久不回。
无论对于坐飞机的人还是送行的人来说,机场上的时间都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大幅度地度过。机场时间将日常作息完全打破,冗长的前往机场以及办理手续的过程,又将日常时间再次打破,直到饿了困了才会发现,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而终于上了飞机以后,漫长的飞行和混乱的时差,则再次将时间打破。在这样诸多时间贯通的混沌状态,却正可以将送行者深深的情愫予以不同寻常地抒发。
然而逐渐地,现代生活的一个副产品就是人类一直向往的再无离别苦。这里的离别,指的是那种物理距离上的、空间距离上的离别。不用说古人,即便是几十年前、十大几年前这样预示着两人之间互相看不见的离别,也依旧是人类一种古老的愁怨。离愁别绪一向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一种人类之苦,当然也同时是一种泛意上的美。在离别这样的审美情感之下,人类创造了海量的诗词歌赋,灞桥折柳也好,《离家五百英里》也好,都是传唱不衰的经典。作为人类一种普遍情绪的表达经典,它们的确可以代表当下与前此后此类似场景下几乎全部的人类愁肠寸断又无可奈何的细腻深重情感。
不过只在一两代人之间,只在转眼之间,交通和通信的发达,便已经导致了现代人离愁别绪的大大减少。古人作诗的重要题材之一的送别,如今已经很少在文学中出现。即使敏感敏锐的文学家们也已经少有即将离别、正在离别以及已经离别的诸多愁绪了。
飞机火车汽车,可以很方便地出发,也可以很方便地回来。不仅理论上可能,实践上也完全可行,如果不考虑金钱的付出的话,一个人今天去了千里之外,明天甚至当天就还可以回来。而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打开电脑、打开手机,就不仅可以通话通信,更可以直接面对面即时视频,历历在目之状如在眼前。
人在与人的联系中,尤其是在与亲人、爱人、友人方便而频繁、逼真而清晰的联系中,遗忘了空间时间对人空洞的啮噬,填充了空虚寂寞,用虚拟的交流作为人生内容,使自己获得充实的假象,乃至就是充实本身。很多时候还因为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特点而少了现实接触中的繁文缛节与勉强无奈,仿佛从而拥有了传统的人际联系中绝对不可能有的对个人自由的尊重。
这让过去的人们此次一别再见来生的痛苦和惆怅,或者今生今世的重逢只能交给偶然的期待与无奈,顿然消失不见。这让母子之别、父子之别、情侣之别,最后因为音讯全无而变成永诀的极端情况大大减少;让那些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才能回来、才能再次说上话的情形,也变得非常罕见。伤离别,重离别,甚至产生离别的情致,慢慢地都已经是一种越来越遥远的古典状态。
不过,这种再无离别之苦的普遍状态,实际上是人类个体养成情感漠然的习惯一种表现,它反过来会促使漠然的情绪在人类集体中扩散传播。人类情感的淡漠化,表现在即便是亲人朋友,互相之间的情感维系也越来越少了过程本身,而只剩下一个道德正确的结果。那种苦苦思恋的过程本身,已经大大减弱甚至尽付阙如。
现在除了偏远乡间不大会使用手机的老人在儿女离别的时候还会站在车边上依依惜别之外,已经少有其他具体的现场送别场景出现。已经很少有人会遥望送客,已经很少有人会送客人到车站码头,大多数送别不过是在楼梯口上电梯关门的一瞬间里再挥一下手。这些形式的变化所反应的内心的变化,就是不以为然,没有沉重感,没有依依惜别感。古人所谓人生四大大喜事之一的“他乡遇故知”,实在是已经丧失了全部的主客观存在基础;即使偶然遇到了,也不过是握一下手,然后说微信联系、微信联系而已。
现代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在大大方便了人类生活的同时在人类情感丰富性上的这种折损,天长日久一旦形成某种固定的基因记忆是不是就会让人类产生某种程度上的退化,即便依旧可以在文字上理解前此以往的人类诗词歌赋对于离别的艺术表达,可能也丧失了感同身受的体验性基础。
这样说未必一定是留恋离愁别绪,那怎么说也是一种痛苦而不是一种标准意义上的美好,但是其间的人类情感的浓烈却是不容否认的。人类逐渐远离那曾经非常普遍的浓烈情感,会不会连带着让整体情绪感受能力降低则是一个有待观察的问题。当然这也可能完全是杞人忧天,人群之中即便在过去不发达的时代里也依然有淡漠的人,有殊少体验到人类情感丰富性的人。他们曾经活过,却也像是没有活过,活得不那么充分、没有体会过更多的人类情感,是他们的人生底色,一如动物乃至铁石。
古人曾经向往“再无离别苦”的美好境界,意思是一家人长久团聚,和挚爱亲朋经常可以相见;今天这样至少是逼真模拟了长久团聚和容易相见的状态的现代技术支撑下的这一理想的实现,却又带来了某种隐忧。始料未及之余,不得不感慨,天地赋予人类的,大约就是最好的了。春夏秋冬不必说,即便是包括离愁别绪在内的人间之种种,也未始不是一种不容改变的最佳配比。
否则,否则就可能会有类似疫情这样让人猝不及防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