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舌 | 难忘状元峰

难忘状元峰

文/石舌

今天我要做三件事:一是去山里寻找麻醉药。二是重新梳理一下如何安放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再有就是,我要去状元峰拜师。
此刻,我正坐在通往状元峰的大山岭石头上,什么都没想。事到如今,除了这三件事,也没别的什么事好想的了。
山与海一样,同样深藏着无法预知的巨大背景。大山岭上全是石头,不远处的小山岭上也全是石头。亿万年前,在太平洋沉入马里亚纳海沟的那一刻,这些石头连同这山一起被浮上陆地,构筑成现在看到的丹霞地貌的模样,“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山脚下,村庄的前世今都被写进这千百年不变的石头中。风在涌动,我似乎听到了石头里面潮汐的撞击声。山上树木伟岸,可谁也无法知道到底是先有石头还是先有树木。远山作屋,天地作枕。我们生在石头缝里,在石头缝中长大。山上的那些木纹涡旋到我们的手上,从表层直达里面。
大山岭是村庄通往状元峰的必经之路,要想上去,非得有西藏喇嘛朝拜唐古拉山活佛之坚心。父亲说状元峰是灵山,去一趟离心愿就近一步。自先祖宠公开始,山脚下的石舌章村人就没有放弃过对灵山的心愿。许是久了,状元峰的灵性驻入到村庄里来,心愿并没有白许。若干年后的一天,终于迎来叶梦鼎、章朴、章鋆鱼跃龙门,先后扛下“状元及第”的匾额。从此,山下的村人就以门前的状元峰为凭,一肩挑着过往的文化,一肩挑着未来。誓要子孙凭学、凭勤、凭俭活出个人样来。
要去状元峰得翻过九十九道弯,爬过三个大山岭方可抵达。我身体单薄,没能上去。村里倒是有几个强壮的同龄少年上去过,可结果一个也没考中状元。可惜,心愿只是个愿,而非实实在在的圆——那种可以抱在杯里、可以触摸、可以疼爱的圆。看来父亲的话也未必可信。
路上,大山岭让我觉得格外亲切。清晨的太阳光还未照到大山岭,棉花絮似的浓雾像婀娜的少女在我脚下躲闪。这并非是我曾经在大山岭上担过柴饿过肚,也并非大山岭是状元峰的儿子,寒暑易节,四季相守。而是父亲的话让我沉默深思。他说我就像大山岭上的石头……后面的话虽没冲出口,却足以压垮我的头颅。我知道,村子里有的人搬到县城,再从县城搬往杭州上海住,而我还守在大山岭。他们对我的心愿、我的寻药、我的拜师,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进行着假装看不见的目赌。
我累了,想在大山岭的石头上歇一歇。像一个寻找灵魂钥匙的独行者,在无望的攀爬中来至某个节点上想要停下来喘口气一样。可我的屁股真是瘦削呵,刚一坐下,石头的凉意和硬度一瞬间就在尾椎骨处集中,并顺着脊梁爬上肩背,全身的皮肉立马就竖起了小颗粒。尤其手臂最难忍,一根根汗毛站立在小颗粒上,随风舞蹈,骨尖上生痛。这是隆冬。痛,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开始。这说明我还活着。一艺之成亟需磨砺,成功的钥匙在幽深处。苏东坡把书艺当作生命体对待,他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如果说书之骨、之肉、之血可抚可感,那么,书之神、之气则意味着艰难的精神探索,是痛。
痛长有脚,孕妇最了解。一个重重的生命体脱离子宫后,痛跟着就走了,剩下欢笑。这有点像麻醉师,左手擦酒精,右手推针筒,痛就会从病人的某个部位跑掉。尽管这是一种麻醉性的欺骗,可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得开这种欺骗。这也是我一直在为母亲骄傲的原因之一。她一共生养了五个子女,却带大了九个,从没把痛喊出来。我还知道,当年关羽只要边读《春秋》边下棋,他的痛就能从骨头缝里被赶走一部分。麻醉师、关羽、我母亲,他们都是自带药性的人,就像传说中的橡胶树,能治人,能醉人,也能自治。我这点小痛,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但我相信,状元峰上一定有我要找的能治痛、能像麻醉师手中一样的麻醉药。

唉,不说了,不如停下来,好好望一眼状元峰吧。既叫状元峰,就该有状元帽和状元衣。放眼天台山脉就是一双长长的腿,往北一脚踢出一座天姥山,让谢灵运开山凿道、李白梦游,直忙得山下章家大宅的人连夜煮酒烹肉,挑担上山;另一只脚则一路往东踏入三门湾,小鱼小虾们还未躲避妥当,它便在海与湾的交接处,猛地突兀起一座令世人敬畏的状元峰,魁伟峻峭。一块巨大的飞天来石紧扣在峰顶,黝黑锃亮。大石两边上翘,似角,像极了状元所戴之帽沿,老辈人说这是状元帽。我喜欢看它在阳光下精神矍铄的样子。状元帽下是成片的团林,色彩纷呈,似霓裳霞衣。老辈人又说,这是状元衣,惟厚德者配之。长坑斗、薄刀峰岗、老鹰岩、石峰四座大山排列其脚下,触手处似觉四员天神大将,共同将状元峰托起得更高、更险,也更英俊。一眼龙水自状元衣下汨汨而出,在“小龙潭”汇聚,然后沿着洁净坑一路往东小跑,从不枯竭。
倘若当年李白从台州不吝移步往东,摇着檀扇跨着酒壶,来到状元峰下,一睹状元峰戴着状元帽穿着状元衣端坐着的样子,仍能不惜耗费笔墨为其吟唱。在那样情形之下,李白是断然不会再写出《梦游天姥山吟留别》这样雄迈的诗句的。风水先生曾说,这里是龙脉。当年,叶梦鼎、章朴、章鋆就是在洁净坑下的洁净斋中苦读并高中状元的。每遇大旱年份,四近八乡的人们会敲着锣扛着供品前来求雨。他们是一群自带药性又被麻醉了的人,信天不信自然,似乎只有这样,他们的表情和灵魂才得以安放。清朝时,据说有一个县太爷还亲自到过状元峰祈求祥风时雨。山上树木葱郁,是县内及周边地区画眉鸟的集散地。画眉是神鸟,能说人话,尽得状元峰庇佑。这一富贵鸟的生存条件极其苟刻,阳光、气温、树木、昆虫、山泉,缺一不可,关健还要无污染、无躁音。我曾一度信任语言胜过任何表情,可此刻坐在大山岭石头上看状元峰,觉得语言不可信任。凝视她时,发觉世上的温情竟然无声。读书处没了,画眉鸟没了,再也出不了状元了。
状元峰,明明是一座山,却偏要学人样,还画起了浓厚的妆。淡绿的、浓绿的、黛绿的,隽俏秀丽。一旦有人来爬,她便掀开面纱,展示妩媚。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式。你这是要出嫁吗?可我看见村庄里的人根本就没有要迎娶你的样子。他们肆无忌惮在你身上盗伐、奴役,优哉游哉。在状元峰一带,石舌章村人就像一群自由散漫、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无所事事就上状元峰乱伐一顿。状元峰的树木们画眉们迁就他们,放任他们,任由他们作贱。现在,状元峰上的那些纹理,孤单而斑驳;那些画眉,凄厉而悲怆。看着她们在风中,一点头,二点头,三点头,独自辞父母、拜天地。我的心就疼得要死。
还是要说说拜师的事。拜一拜状元峰吧,父亲说。状元峰厚实博大,世人敬仰。父亲的慈爱之心,已从期望我考大学转而对我人生的教诲了。
父亲育有四子一女,唯独我瘦弱,知道不能在大山岭上讨生活。故父亲总怂恿我去爬状元峰。一则锻炼,二则好让我考到大学,脱离农门。那时我想,如果让我带足干粮,我还是能爬上状元峰的。可母亲不让,说我年少体弱,万一上去回不来了咋办?终没让我成行。我也终没能如父亲所愿考上大学。今天,父母都已作古,我就是爬也要上一回状元峰。那里有我父亲曾经的期望,有我今天要做的三件事。此时,我想起了苏东坡被贬谪儋州时的情景:荒草茫茫,尘土起;风餐露宿,路迢迢。他却仍能趣然作诗:“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尽管他内心酸楚,但才情与豁达、不屈与温情始终如一。我作不了诗,也无须跨海,只要爬上三个大山岭就可抵达。

相比巍峨的状元峰,如同“廿里枫槎岗,好人搲(爬)黄胖”的大山岭更让我牵挂。在那个受管制年代,大山岭只是过路的岭。岭两旁万木葱笼,要啥有啥,但要啥也不能拿,最是考验担柴人的心。有一次,村里有个人上大山岭时顺手去斫了根细慳漆用来捆柴,结果被大队批斗了好长一阵子。说人是那个时代的主人翁,倒不如说人还不如大山岭上的一根樫漆更确切。全村人讨生活都要翻过大山岭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长坑斗、薄刀峰岗、老鹰岩、石峰以及“小龙潭”。还得是在有限制的圈划外活动,圈划内与大山岭一样是被禁止的。那个被批斗的村民就是在圈划内斫的慳漆。
村庄离状元峰最远,离大山岭最近。
上一趟大山岭就要备足干粮,带好锄头、柴刀、柴担和柴绳,熹微出发。那里的柴草树木曾被斫得寸草不生,后来干脆又开荒种地。结果,人定却胜不了天,收成还不到投入的十分之一。不像现在,树木都长成了森林,连“千年不大”的慳漆也都有碗口粗。记得有次,我曾带七根年糕上山,到中午野人似地用火烤来吃,可吃过后仍不见饱。这是常年没有油水进食和高强度劳累的双重挤压下,人体机能下滑而产生的本能的饥渴,从每一天早上醒来时就开始。换作现在,不管是炒是煮,七根年糕足够五个成年人饱吃一餐。
那时父亲年轻,是队长。为全队,为全家,他一头担着大山岭,一头担着全村人,往往一天就要往返好几趟。父亲的脸像大山岭上的石头一样黝墨,心像佛一样慈悲,即使用最硬最韧的慳漆也很难像捆柴一样把我父亲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父亲的苦让我学会了坚强,十四岁起我就随父亲上大山岭担柴、开荒。自小大山岭就留有我的汗水和泪水。大山岭上日夜有人,但也并不安全,尤其是“倒路爿”一段。石乱路滑,弯多陡峭。两旁树木参天,终年有山泉水在此流淌,阴冷潮湿,常年不见太阳。这是蕲蛇经常出没的地方。上大山岭的人将柴担至“倒路爿”就算是下来了大半个大山岭,离家近了,心也不慌了。大家往往都要在此歇脚,喝点山泉水,然后再回家。我每次担柴到此,心总悬着,生怕有蕲蛇突然窜出来咬我一口,更不敢歇脚喝水。有一天,某村民要急于犁一块地,而队里的耕牛又被集中关在“小龙潭”。鸡叫头遍我就被父亲叫醒与村民一道摸黑去山上牵牛。借着星光,我们行至“倒路爿”,只听村民一声惊叫,说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很痛,怕是被蕲蛇咬了。点起火柴查看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为防万一,他一路狂奔回村,留下我一人继续上山。当我惊魂未定从“小龙潭”将牛牵下大山岭时,有人说某人被蕲蛇咬了。好在村里有位教书先生懂得医治蛇咬之法,将他救了。那时,被蕲蛇咬伤的人很多,送往医院,不是卸胳膊就是锯腿。
前路茫茫,大山岭的光滑与凶险,支撑着我走过一年又一年。
这个时节,从村庄到状元峰,不是白雪皑皑,也是万里萧瑟。高傲的状元峰也只得眨巴着眼睛,裹紧状元帽和状元衣,一任浓妆弄花了脸。遇上天气晴朗,状元峰也会伸展一下身子,收起那点妩媚的心思,端坐着等待春风来临。这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状态,也让我不必再为它担心。
其实,我和状元峰早就成了朋友,它和人类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就说满山的杉树吧,喜欢模仿人成长的样子,穿起翠绿的外衣,昂首向天,以阳光雨露为食,一年一个样,而后长成参天大树。无需靠近,只要你站在大山岭的大石头上,听她与画眉鸟一起唱歌的样子,你心头就会有一颤一颤的醉。然而,盗伐者可管不了那么多,想砍就砍,想盗就盗。他们将树木运走后,连起码的修整都不做,落下满目苍夷,任凭那些还未成材的小树苗自生自灭。这些大树,都是村里父辈们饿着肚皮一株一株从大山岭背往状元峰栽种起来的。我曾在村口遇到过种树老人,当我说起状元峰杉树时,他们立刻两眼放光,干瘪而脆弱的身子挺得笔直,仿佛就是当年上山时的模样。
我坚信,如果有一天种树老人走了,状元峰的杉树会一直替他们活着,映山红、慳漆、毛竹、梅树、障树以及别的树木们会一起替他们活着。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会这样劝慰我悲切流泪的女儿。
我向种树老人躹躬,向状元峰躹躬,向长在状元峰上的杉树们躹躬。
我终于来到状元峰顶,独自一人唱着歌,跑来跑去。我和阳光、雨水,还有画眉、山泉一起,把整个状元峰都唱空了。我得到了大山的接纳和溺爱,并允许我触碰它的寂寞和宁静。当然,妩媚的状元峰也在教我,要我学会坚韧。此刻,我忧伤地琢磨起要做的三件事,若不做好,我无法向种树老人们交待,无法向状元峰交待。
之子于归。热爱大山的人心中必有条河在流淌,尤其是男人们最可爱,专注、深情而干净。不论他们走多远,也不论他们走多久,却总能青衫细马,归来仍少年。我喜欢他们,状元峰也喜欢他们,心里就时常忍不住要拜一拜,举杯敬一敬。我有些走神,想像状元峰端坐着看成片的杉树林和画眉的样子,错落有致、位置准确又饱满丰盈。想像不出杭州天目山的杉树也何以著称。
现在,我用手捏捏身体,肌肤柔软,但里面的骨头很硬。我扛起几根骨头,拜别状元峰。
我要走了,去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有一所小学,还有一个台子,听说有三尺高。我将在台子上面种下许多根须,然后像状元峰一样端坐着,尽量把活儿干得仔细漂亮。对了,每个周末我还要进城一趟,搬回些杉树苗。然后净身,然后再用心将杉树苗播种给孩子们……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企业法人,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木子叶寒
□ 图片:胡满国等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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