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癞头和尚是神仙,为什么度不走年幼的黛玉和香菱?
林黛玉进贾府的第一天,给贾府人也给读者讲了癞头和尚想要化她出家的经历:
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一直以来,我都对这一情节疑惑不解。这茫茫大士明知绛珠是来人间还泪的,只有还完了泪,她才能心无挂碍地回到天庭做神仙。而绛珠还泪,是警幻的精心安排。所以,她只有完成还泪这个目标,才能离开俗世。那么,茫茫大士为什么要在黛玉三岁时来度她呢?这不是破坏警幻的安排、阻止绛珠还泪吗?
前两天,因与人辩论,对方提到了僧仙度化黛玉和英莲,我反驳说只是度过,并没有度化,因为没有度走,也就是失败了。
说完之后,我突然灵光一闪:以茫茫大士已经位列仙班的功力,想要度走两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度不走呢?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探索,我终于把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找到了:茫茫大士现身于甄士隐和林如海面前,说要化走英莲和黛玉,不是想阻止绛珠还泪,也不是度不走,而是他根本不是真的想在此时度化二人。
也就是说,他出现的目的,不是为了英莲和黛玉,而是冲着甄士隐和林如海来的,其目的是向这两个迂腐的读书人示警。
示警,在红楼中多处可见。
示警在红楼中很常见,最突出的就是警幻仙子刻意把贾宝玉召进梦里,给他演出了一场大戏,警示他要“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还有“秦可卿魂托王熙凤”,秦可卿向王熙凤预告了贾府将迎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喜事,但也向王熙凤示警,说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贾府应早谋退路。
宝玉的“情友”秦钟也用自己的死给宝玉示警:“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清虚观打醮”时,神佛也用“拈戏”的方式向贾母示警:所拈的三部戏,恰好代表了贾府的命运。拈到第二部《满床笏》时,贾母说:“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到第三部《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她已经明白了神佛的示警。
类似的示警,也出现在甄士隐和林如海身上,是茫茫大士化身为癞头和尚的形式来实现的。
那么,新的问题出现了,茫茫大士为什么要向甄士隐和林如海示警?他示警的目的是什么呢?
向甄士隐示警:“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茫茫大士在甄士隐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甄士隐梦里,让甄士隐听到了绛珠还泪的故事,也让他见识了通灵宝玉,更让他看到了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其实和贾宝玉梦游太虚一样,在梦里被示警。
甄士隐在梦里醒来,很快就第二次见到了茫茫大士。不过,这一次,茫茫大士化身为“癞头跣脚”的疯和尚。他对着甄士隐哭,说要化走甄士隐怀中的英莲,但他真实的目的,却在那两句诗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沉浸在神仙般生活里的甄士隐,居安不知思危,对天灾人祸都没有预防心理,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长长久久。
果然,转年的元宵节,成了甄家走下坡路的起点。先是人祸,女儿被拐走、隔壁起火祸及甄家;然后是天灾,“水旱不收,鼠盗蜂起”,终于把家败得干干净净。
向林如海示警:“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
癞头和尚向林如海示警的方式比较特别,也正因为特别,才蒙蔽了读者,以为他仅仅是为黛玉而来。
绛珠入世成为林黛玉,将以还泪的形式在俗世走一遭,这是癞头和尚早就知道的,而他也是执行人之一。因此,他完全没必要特意过来要化黛玉出家。所以,他也很清楚,“我父母固是不从”,林如海夫妇一定不会同意让他化走黛玉。
那么,他为什么依然要这么做呢?因为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林如海说一句话:“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我们读书读到这里,通常把注意力放在黛玉身上,也认为这句话指的是贾府,意思是黛玉不能进贾府。其实,我们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是“除父母之外”的外姓人,却与林黛玉近距离相处达一年之久。
这个人就是贾雨村,他以家庭教师的身份,与黛玉相处了一年,教黛玉读《四书》。
这就是癞头和尚想对林如海的示警。
因为林如海是官场中人,而且是文官的代表,以他书香世家的名望,在文官中应该还有一定的影响力。他的很多言行,会对官场造成影响,进而对国家、对百姓造成影响。
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他把贾雨村请进了家门,进而扶贾雨村上位,给朝廷送了一个大奸臣,也给百姓送来一个大祸害。
给甄士隐和林如海示警,其实是给天下读书人示警:读书人应注意做好修齐治平。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商量要“下世度脱几个”,绝不仅仅是度英莲和黛玉两个。癞头和尚以度化的身份出现在三岁的英莲和黛玉面前,仅仅是因为两位小女孩的父亲都是读书人,而且代表两类读书人:一类是修身齐家,二类是治国平天下。
古人读书的目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能力且有兴趣投身官场的,就去参与治国,比如林如海;无能力或没兴趣做官的,就在修身的同时齐家,让家人平安幸福,比如甄士隐。
然而,甄士隐没做到齐家,林如海也在治国上有亏。甄士隐护不住女儿,护不住家产,谈何齐家?林如海忠奸不分,助恶人上位,谈何治国?
退不能齐家,进不能治国,这些打着书香名号的读书人,读书的意义何在?
这便是作者曹雪芹先生对当时读书人的批判。这样的批判,同样体现在贾政身上。
当王熙凤和贾宝玉姐弟中了马道婆的魔法,命悬一线时,“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却认为“天意该当如此”,不肯做出努力。僧道二仙找上门来施救,贾政依然觉得“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便命人请了进来”,这才救了二人之命。
这都说明,贾政这个读书人,过于迂腐,不懂得变通,这也正是当时读书人的共性,甄士隐、林如海、贾政都是如此。
这就是作者写癞头和尚度化英莲和黛玉的目的,不是为了英莲和黛玉,而是为了向甄士隐和林如海两个读书人示警,也是向天下所有的读书人示警:即便做不到治国平天下,至少也该齐家,保护好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