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15)
19.金城
南杰嘉波胯下的琼雪奔到土门关。琼雪吃了草料饮了水,就踯躅不前。南杰的戈什很奇怪,在琼雪的身上前后摩挲,发现马脖子套缨子上别着一个尖利东西,是女人头上的一个簪子。取出来仔细辨认,是阿妈的。南杰明白了,这是阿妈担心他风餐露宿,夜里赶路危险,让他歇息打尖的。
戈什尝过了堂馆备下的酒菜,在主子身后侍候着。戈什今天可怪,一身汉服短打偏偏头上还扣着一顶烟筒帽,盖了半个脸。他烫了酒手执酒壶满酒,南杰看到他的手抖着。他的手白晳纤长,瑟瑟地抖动着,酒浆漾到了酒外。南杰好生奇怪,顺着这只白晳的手沿着胳膊往上看,就看到了白净的颈项,浑圆的下巴,红扑扑的脸,黑丢丢的眼睛。
南杰愣了——眼前的人不是他的戈什而是青冈,南杰仿佛才想起这个人来。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眼窝深深的。她摘下了帽子,一匹长发泻下来。青冈看到南杰的眼睛,一下子想起他长什么样了,三分高兴七分委屈,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哭让南杰手足无措,他怕外面的随从听到,赶紧拽了拽青冈的袖子,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木椅上。南杰端起酒壶给青冈倒了一杯酒,压压惊。青冈抽答着哭着,一饮而尽。青冈哭泣的样子很像个女人,让南杰心中升起了一丝惜疼。身在异乡为异客,上了三壶酒,熬了两灯油,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前嫌冰释。青冈扶着自己的男人上炕,脱鞋的时候,男人拍着她单薄的肩膀说:兄弟!在后来不算漫长的二十年间,南杰嘉波无数次对天慨叹,名字叫青冈的这个与他出生入死的人,如果是佛祖赐予他的一个兄弟多好啊!
天光放亮,市声渐起,青冈还在睡梦里。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腿上,她还伸出另一条腿踢了一脚。她睁开眼,发现两个人睡在一盘炕上,南杰的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青冈的一条腿担在南杰的腰上。青冈仓皇抽回自己的胳膊腿儿,害羞地背过身子整理衣裳,溜下炕,瓦(跑)了!
传说中的金城,阳光灿烂。远远地便望见红笔师爷经常挂在嘴边的金城关,嵯峨威严。进了西关城楼,镇远铁桥像一条龙横跨黄河两岸。南杰深呼吸,黄河的气味与洮河的气味相差无几,其实河床里流淌着的一部分就是洮河的水,只是一路上裹挟了黄土,晕染了颜色。黄河边矗立着高大的水车,水磨吱吱呀呀。黄河两岸是金黄色的水烟,河面上羊皮筏子在摆渡,上面一个汉子甩开嗓子唱,脖子上突起蛇一般粗的板筋。
红笔师爷向他描述过的明朝肃王府即现在的督军府,督军府一旁的万寿宫赫然就在眼前。旁边一个官升巷,一个道升巷,像两只胳膊揽着督军府的腰。督军府的上空竖着一面旗帜,白布上贴着硕大的一个字:张。住在里边的是一位张姓的督军。督军府前面是辕门街,辕门上商铺林立,枣儿水,热晶糕,灰豆子,酿皮子,叫卖声此起彼伏。
乡里人进金城,爱浪个辕门,台沿子上一缓,枣儿水一碗。
人们衣衫褴褛。男人的衣裳都是对襟的,女人还是偏襟的。南杰身上这种偏襟的长褂已不复存在。赫然南杰嘉波看到一台绿呢大轿穿过官升巷,向着督军府过来了。这台轿子与麻秆儿“国代表”坐的轿子一模一样。南杰嘉波血脉偾张,一只手按了腰间的枪托。紧接着又一辆同样的轿子过来了,后面竟是一长串。到了督军府门口,轿里的人下轿了,一个个大腹便便,互相抱拳寒暄,说话嘁嘁喳喳,听声音个个都是“国代表”。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统称皖系,这些人坐着绿呢大轿来上朝。
大马路上,青冈与南杰一前一后。南杰心想,如果她是他的一个兄弟,他一定非常喜欢。这是黄河南岸东西走向的一条街道,因为有了前面的这个人,他不觉得这是一个生疏的地方,仿佛就在洮河边的船城呢。她似乎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时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头,两边街头有小摊贩的,她就伸着头去看。突然她站住了,盯着一个地方看。南杰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迎风飘扬的幌子,上面有一个字:书。幌子的下面是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佝偻着腰,白发乱得像一窝干草。他的脊梁比过去更加塌下去,他埋着头,悬腕写着什么,手里的笔看上去比他的手指壮实。
青冈踅过去,歪着头看。
那个干枯的人比过去更老了。他旁边是一个妇女,穿着打补丁的偏襟长袄,是求写信的人。他用蝇头小楷写下这样的字:“我夫尕蛋:天气炎乎凉乎,身子胖乎瘦乎——无论银子多乎少乎,尽早返还一家人炕头热乎热乎——”那个干枯的人余光看到眼前的人,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的手抖动着,墨汁掉在信纸上。他哆哆嗦嗦地揉了,铺开另一张纸,重写。他不敢抬起头来,但他拗不过自己,还是抬起头来,眼神迷离,稀疏的胡须瑟瑟发抖。他老泪纵横,手上的墨汁糊了满脸。他哆哆嗦嗦地出溜下去,叩了一个头。之后他站起来,仿佛身体上注入了一股力气,他扔下手里的笔,转身就走,几乎像一捆柴火撞进一个柴门里。
南杰和青冈无论怎么敲门都不开,里边一片死寂。
看天快黑了,有一个地方突然轰隆隆地响起来,惊起一片乌雀,接着这轰响融进了落日中的城阙。这声音响过之后,大户人家的灯就次第亮了,尤其是督军府辕门附近特别亮豁。不明白他们点了什么油的灯,咋就亮得像白昼呢!两个人心里挂念着红笔师爷,心事重重走近客栈,侍卫已经在路两旁接应。隔着客栈的门,两个人被一只灯惊呆了!
这只灯从房顶上吊下来,像一只烧红的玻璃球,似天上的闪电那么耀眼。盯着它看,盯着它看,眼睛像得了雪盲,会流出泪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电灯!连着电灯有一根线,从房子外穿进来。青冈赶紧跑到房子外去看这根线从哪里来的,最终用眼睛找着了挂线的杆子。一根高高的杆子,难道电是从杆子里发出来的吗?
想必吊在头上的电灯让南杰和青冈都受到了震动,他们把兴奋压在心底,醉酒一般脸色酡红。一夜无话。南杰睡在炕头,青冈在炉膛前圪蹴着,填炕。半夜南杰醒来,炕尾蜷着一个黑乎乎的人,仿佛一个包袱。早晨南杰醒来,炕尾空了。炕沿上放着一身细葛布夹衣,是对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还放着一个盒子,打开了一嗅,清冽甘甜,是刷牙的牙粉。
口气清新一身新衣的南杰没走几步就和身上的衣裳熟了。他甩开大步循着电线电线杆一直找到了发电站,就是昨天轰隆作响的地方。他看到几个浑身漆黑的人往一个大炉子里铲煤,他一脸懵懂,凑上去想看个究竟。一个人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煤渣说,瞅啥呢瞅啥呢,煤能变成电,想不通慢慢想去!记得红笔师爷说过,水可以变成电。如果洮河里的水能变成电,卓尼也会有电灯了。南杰的心跳加快了,往前凑了凑说,水也能变成电呢,怎么变成电的呢?那个人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洋人能让水着火呢!
从前一天见到红笔师爷那一刻起,南杰的心就牵挂着。饱读诗书的红笔师爷不会是因为受了四老爷的戏弄就离开卓尼。因四老爷而离开只是说服自己的一点理由。他不愿意见南杰,是怕坚持着的信念,在见到南杰时瞬间动摇。南杰想,红笔师爷寄居的那只柴房一定是在贡院的附近,贡院是清末科举考试的地方。红笔师爷在那里替人写信养命,就是在等待恢复科举那一天的到来。人各有志,南杰不应该强求。但是南杰牵挂着师爷,腿脚不由自主地移步到那条街上。远远地看到了那只幌子,但是下面没有人。他踅到柴门口,没想到青冈已经在了,她跳着脚往柴院里看,把一包银子扔进院子里。不一会儿,那包东西像驴粪蛋一样被扔出来。青冈和南杰的心事是一样的,不想强求,但是希望师爷不至于穷困潦倒。(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