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是现实,高处有理想
如果只有地面上的残酷暴力,那《邪不压正》并没有比几年前的《让子弹飞》更进步,它只会成为新的翻版,展示子弹、刀锋、鲜血和死亡。
好在姜文给了我们一个屋顶上的世界,惨烈之外另有美和希望。于是,《邪不压正》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地面上的动乱污浊卑劣,一个有洋人租界有铁蹄践踏有汉奸得志的诱惑与杀机并存的北平。一个是屋顶上的清洁宁静明媚,一个在空中在云端可以睥睨世界的北平。低处是现实,高处有理想。
想假借他人之手达成自我目的具有多重身份的蓝青峰、为给日本人种鸦片而杀师傅全家嫁祸于师弟李天然的朱潜龙、凶狠残暴的日本人根本一郎、只认识五个字的影评人老潘、风情万种的朱潜龙的情人唐凤仪,他们都属于地面的世界。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较量,正义与邪恶的对决,有时正义的一方并不具备绝对优势。正像蓝青峰说的:“我不会飞檐走壁。”所以想要脱离现实的压迫只能是空想。
可是有人会替我们飞檐走壁。每个人小时候,可能都有一个有关飞的梦,飞檐走壁是这个梦的具象。李天然就是拥有这项武功的少年英雄。他有复仇的决心,也有爱的热烈执着。当他遇到北平第一裁缝关巧云,他的爱情和心理便一起慢慢成熟并最终瓜熟蒂落了。如果说,蓝青峰和美国人享德勒一直在争夺对李天然的“父权”的话,那么,只有关巧云才真正完成了对李天然的成长教育。他最后能杀死朱潜龙和根本一郎,完成复仇大愿,真正的课堂不在别处,就在屋顶。抛洒的钱币、风里飞扬的白被单、矫正小脚的木器械、斟满威士忌的酒杯、倾心交换的秘密,让屋顶和现实紧密相连又远远高于现实。
屋顶上的世界太美好了。夜晚,一枚月亮高挂丝绒一般的夜空,白昼,万道霞光一泻如注。天空高远,古朴的青瓦排列如鱼鳞,绿树掩映其间,越过零星几个高出的门楼,可以一眼望穿天际,那就是整个世界啊。起伏的灰色屋脊,有如一条条分割线,分割了污浊与残暴,给李天然带来心理上的抚慰,那其实也是给观众的抚慰。
这个电影并不单单是讲一个复仇的故事,或者说这个故事的深层肌理在于提纯和升华。无论现实的泥淖给了我们多少胆怯、委屈、伤痕与徬惶,理想的世界自有强大、坚定和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爱将我们拯救。也就是说,幸好有这屋顶上的明媚,让我们出离了惨烈。
低处的被嘲讽被解构。蒋介石写日记靠不住,梁启超好肾被误割,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地方,影评人矫揉造作,日本人的印章盖上唐凤仪的蜜桃臀,不老针,天体营,驴与坦克,自杀与他杀,一切都有如黑色幽默,处处真真假假,时时杀机四伏。日本大举侵华,汉奸卖国求荣,中华民族置身水深火热,既被日寇杀戮,更有自相残杀。1937年的北平血雨腥风。可能李天然主观上的复仇还没有上升到民族大义的层面,但客观上他痛杀日本人和汉奸最终成为关巧云心目中的英雄,也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高处的总有激昂的配乐、明亮的色彩、纯洁的笑容、真心的倾诉。明明不能亲历的时空,只有电影帮我们达成欲望。李天然是多么美好啊,既有仁心医术助人,有俊朗英姿强健体魄,更有高超武功坚定信念主持正义。关巧云呢,可以在医生的帮助下放大了小脚飞身上到屋顶,也就是说,通过再造,一切皆有可能。
姜文在云南搭建了四万多平米的屋顶,再造了一个北平。屋顶成为一个隐喻,成为一个故事明亮的、温柔的部分。李天然脚上轻轻一点,跃过一排排屋瓦,有时西装革履,有时近于裸体。有时,纵身一跃,根本一郞的村正妖刀和汉字印章即手到擒来。有时,踩过电线有如走钢丝,带给偶然撞见的一个小女孩惊奇与仰慕。有时,骑着自行车,一跳一跳,从远处带着希望与光芒前来。
只有神,无所不能的神,才能居于高处,自由来去吧?所以,李天然这时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了神的境界,由此亦完成了对观众的催眠,使我们的观影体验,有些像勒克莱齐奥在《电影漫步者》中说的:“电影使我陷入了飘飘俗仙的状态。我从自身的存在中游离出来,我变大了,超越了自我。”让人恍然以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练就一种功夫,飞上那美好的高处,最大限度地接近人生目标。这就是电影的功劳,带来飞升的快感体验,一边忘却,一边铭记。现实有种种斑驳,时代千疮百孔,高处的理想不啻是致梦致幻的一剂神丹。
电影在屋顶上结束。我们的英雄身着北平第一裁缝关巧云亲手做的白色长衫,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满是怅然,又满是依恋。蓝天令人心旌摇荡,白云被自由地放逐,美丽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你不知她去了哪里,但你知道,他们终会重逢。
电影里只认识五个字的老潘
是姜文对影评人的嘲讽
那个情节实令人捧腹大笑
是的,我也只认识“五个字”
形象地再现了艰难的憋字状态
永远逾越不了六个字的高高山峰
五个字的原野
却足以令我自由驰骋